【寧靜】吃商品糧的(散文)
我出生在農(nóng)村,也長在農(nóng)村。小時候,常去志強家玩,但從來沒見過他的父親。志強說他父親在新疆當工人,是“吃商品糧的”,言語之間透著一種自豪。懵懂地覺得“吃商品糧的”要比父親、大爺、叔叔他們高一等。
土地是農(nóng)民的根與命,村里的人背負青天、面朝黃土,春種秋收,很是辛苦。但在那個年代“吃商品糧的”不用種地,還能生活的光鮮而滋潤,這讓村里人艷羨不已。
這種艷羨有時真實的令人害怕。記得有一次我得病了,什么也看不見。月亮玉盤似地掛在天上,院子里亮堂堂的,我卻什么也看不見。父親看我在院子里瞎蒙亂撞,嚷道:“你沒長眼睛嗎?”我說:“我什么也看不見”。父親把手指在我眼前晃晃,問我能看見嗎?我搖搖頭,回答看不見。
第二天,父親出工從外面回來,帶來幾粒黃色的類似大豆的東西,說是魚肝油,我吃了晚上就什么都能看見了。我按照父親的指示,一連吃了幾天魚肝油,晚上的各種事物在我眼前朦朦朧朧展現(xiàn)開來。后來,我才知道這叫夜盲癥,往往是缺乏維生素A所致,多吃深色綠葉菜、胡蘿卜、南瓜有利于恢復視力。
中午吃飯的時間到了,家里一如既往又是大鍋菜。母親給家里每個人盛了一碗,父親、母親在一旁吃得津津有味,我瞅著自己碗里的菜湯直發(fā)愣。你倒是吃呀,吃了能藥死你嗎?菜里含有維生素,不吃過一段時間,你晚上照樣什么也看不見。父親看我磨蹭訓斥道。不得已,我含著淚一口一口把菜湯咽到自己的肚子里。
母親做的飯難吃,家里每天除了高粱面黑窩窩頭還是高粱面黑窩窩頭,其他小伙伴的家里也好不到哪里去。然而,“吃商品糧的”志強家則不同,他家很少喝菜湯,即使喝菜湯,那色澤顏色與我們家的也不同,志強喝菜湯的樣子也不像我那樣難受。一次,我用方包換了志強半個花卷,花卷吃起來比我家的黑窩窩頭好吃多了,我下次拿方包想再換志強手里的花卷,志強說什么也不和我交換了。
父親不止一次給我說過,他年輕時要不是好高騖遠,自己現(xiàn)在也是“吃商品糧的”。商品糧在父輩的心目中意味著富足,意味著脫離農(nóng)業(yè)勞動,意味著不再受苦受累。東鄰西舍的叔叔大爺們都盼著子女走出農(nóng)村,吃上商品糧。按父親的說法吃上商品糧有兩種途徑,一是當兵,二是考學。相對來說,父親更看重考學,無疑一旦考上,就等于吃上商品糧,端上了鐵飯碗,而當兵則還有回到村里的可能。我天份不高,后來之所以能考上學從農(nóng)村走出去,不能不說與父親對我從小的教誨和吃商品糧的誘惑有關。
村里人羨慕“吃商品糧的”,高看一眼,而那些“吃商品糧的”本身也自視甚高,看見人都愛答不理的。尤其是這店那店站柜臺的,見了顧客進來都冷若冰霜。有時,喊上人家兩遍,人家才慢騰騰移過來。我怯生,小時每次去商店買東西如同上油鍋,能不去的話盡量不去。
村里劉勤國考上大學了,那沖擊波如同原子彈爆炸一般,沖擊著村里每個人的神經(jīng)。街北去當兵的谷計祥本該復員回家,卻沒有回來,計祥家里放出話來,計祥在部隊提了干,不用回來了。計祥家里弟兄們多,經(jīng)濟條件有限,多年沒說上媳婦,聽說計祥留在部隊,村里挑女婿挑花眼的,無數(shù)男人的夢中情人的,二話不說都要嫁給計祥。向來門可羅雀的勤國家,自打勤國考上大學后,提親的人踏破了他家門檻。商品糧上演著自己最后的瘋狂,不過村里細心人會發(fā)現(xiàn)那些吃商品糧的人家臉色越來越不如從前了。
志強的父親從新疆調(diào)回邢臺,扛著鋤頭去地里鋤地了。村里所有土地實行承包,自己家的地自己不種誰給種啊。我看著志強父親地里割麥子的拙劣樣子很想笑,志強在我面前也沒了小時候的神氣。他家現(xiàn)在吃饅頭,我家現(xiàn)在也吃饅頭,他家喝肉湯,我家也喝肉湯。志強在我面前,早已沒有以他父親為傲的資本了。
陳志祥因為超生,從縣里印染廠被攆回來了。志祥的妻子非但不生氣,反而樂呵呵地說,回來回來吧,在外面也掙不了幾個錢,家里的地廣,靠我一個婦女怎么能種過來呢。妻子雖然不計較,但志祥還是留戀自己在城里的工作,回到家里整天耷拉著腦袋,見了誰都躲躲閃閃的。但不久傳來印染廠破產(chǎn)倒閉工人全部下崗的消息,志祥的心情這才釋然開來,和村里的鄉(xiāng)親徹底打成一片。
兩頭兼顧,外面的工作要做,地里的莊稼要種,家里做妻子的不堪其苦,很快對這種生活厭倦了。為種地方便,志強的父親把工作從新疆調(diào)回邢臺還不滿意,早早讓志強頂了自己的崗,專心在村里從事起了農(nóng)業(yè)勞作。谷宏科也在妻子的不斷嘮叨下,從河南調(diào)回了辛店棉站,但沒過幾年辛店棉站停止經(jīng)營,谷宏科不得已回家當了農(nóng)民。而昔日的那位谷計祥并非像家里向外宣稱的那樣在部隊提了干,等和村里的村花結(jié)成婚配,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計祥灰頭灰臉回到了村里,再沒回過部隊。有人說計祥在部隊確實準備提干,但出了點變故,又回來了。也有人說,那本身就是志祥家里為騙婚設的一個局。或許是木已成舟,或許是看到商品糧沒了昔日光彩,嫁給計祥的村花后來并沒有嫌棄計祥,一直和計祥生活到現(xiàn)在。
看到一個在外,一個在家里生活的苦處,考上學吃上商品糧的,在婚配上自然吸取了教訓,一心一意也找個吃商品糧的。那些已經(jīng)定了親的,等考上學也想法設法把不吃商品糧的另一半踢開,重新尋找自己的另一半?;蛟S是看到商品糧還有點吸引力,一天上面來了個通知,說是花費五千元就可以把農(nóng)業(yè)戶口轉(zhuǎn)成商品糧戶口。或許是感受到過吃商品糧的優(yōu)越性,張家嬸子(丈夫是工人)咬咬牙把自己家里的孩子全部轉(zhuǎn)成了商品糧。然而,令張嬸萬萬沒想到的是此舉竟黃了女兒的對象。人家是吃商品糧的,咱高攀不上,女兒對象把定婚禮帖送回了張嬸家里,在外大肆宣揚退婚的理由,一時令張家嬸子母女在鄉(xiāng)親面前很是尷尬。
一個在外一個在家里辛苦,兩個都吃商品糧,弄個雙保險,按說離幸福不遠了??蛇@種雙保險也不保險,非但雙保險不保險,就是考上學也不保險,當年高考成績比我高二十分的某某大學畢業(yè)的,沒幾年便下了崗,起早貪黑干起了苦力,和村里些初中都沒畢業(yè)的發(fā)小沒任何區(qū)別。上崗下崗、下崗上崗,就業(yè)失業(yè)、失業(yè)就業(yè),不論學歷、不論男女,一切取決于人才競爭,一切取決于社會所需。有人哭、有人笑,紛紛擾擾中商品糧漸漸變成了雞肋,紛紛擾擾中商品糧被另一個稱呼非農(nóng)業(yè)戶口所取代,紛紛擾擾中商品糧成為了一個歷史符號,成為了許多人永久抹不去的痛。
地里的莊稼年復一年的綠了、黃了,農(nóng)村的前面加上了一個“新”字。商品糧還有回來的那一天嗎?我不太清楚,或許將來的某一天,時間會給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