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fēng)】余本善的悲哀(小說)
一
余本善得了肝病,渾身乏力,拉出來的小便是渾黃色的。到了冬季,病情愈發(fā)嚴(yán)重,已經(jīng)不能出工干活了。梅香愁苦得不行,借了些錢,火急火燎地給本善抓藥看病。公社衛(wèi)生所,區(qū)醫(yī)院,縣人民醫(yī)院,外縣的土郎中……只要聽說哪里能治肝病,都去。
誰曾想,幾個月來的奔波勞累,梅香的身體透支到了極限。一天下午,她嘔吐了一地,肚子還一陣陣地發(fā)痛,倒在竹躺椅上大口大口地喘氣。開往區(qū)里的班車一天兩趟,上午下午各一趟,都錯過了,當(dāng)日送區(qū)醫(yī)院是不可能了,只能送公社衛(wèi)生所。本善不顧自身的虛弱,將兩根棕繩穿過竹躺椅底部綁成簡易擔(dān)架,再叫來一個鄰居,和鄰居一起抬著梅香往衛(wèi)生所奔跑。到了衛(wèi)生所,大夫給梅香掛了一瓶止痛止瀉的藥,說沒事了。本善看梅香的上吐下瀉止住了,疼痛也沒有那么強(qiáng)烈了,以為真沒事了,就夸贊大夫醫(yī)術(shù)高明,連連鞠躬道謝,然后,和鄰居抬起梅香回家了。
可是,回家不久,梅香又開始上吐下瀉。到了半夜,上吐下瀉是沒有了,但肚子越發(fā)疼得厲害,頭腦昏昏沉沉的,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本善意識到,這樣拖下去不行,必須讓衛(wèi)生所出急診,等捱過這一夜,第二天班車進(jìn)山了,再送區(qū)醫(yī)院診治。本善摸黑趕路,敲開了衛(wèi)生所大門。衛(wèi)生所里只有一個值班人員,是從縣城下放到本公社的女知青,是藥房的檢藥員。她因為不是大夫,就拒絕出診。但在本善看來,衛(wèi)生所里穿白大褂的就是大夫。見她不肯出診,本善就撲通一下,在她面前跪下了。她只好背起藥箱跟著本善走。到了本善家,她胡亂地從藥箱里取出一瓶針劑,在本善的注視下注入梅香的軀體。本善看梅香扎過針后,閉上眼睛安靜地養(yǎng)神,就把家里唯一的照明工具——一支手電筒送她,囑咐她路上小心,并說明天去衛(wèi)生所感謝救命之恩。
不幸的是,病情進(jìn)展得很快,凌晨時分,梅香停止了呼吸。梅香終究沒有等到第二天班車進(jìn)山,本善跺著腳哭嚎:“大夫也趕來了,救命針也打了,你就不能再等一兩個時辰嗎?是我的病拖累你,我該死,我該死??!你這一走,留下病的病、老的老、小的小,叫我怎么辦?叫我怎么辦啊……”
本善這一哭嚎,引得幾個趕來奔喪的鄉(xiāng)親也哭了起來??薜米畋У模獢?shù)愛花。她是梅香的干姐,得到噩耗最早趕來,一來就跪在靈床邊,拍打著靈床放聲慟哭,哭著哭著就唱開了:“嗚呼咳,香妹妹會持家哎,天不亮就做,天不落黑不歇哎。嗚呼咳,香妹妹命真苦哎,老天不長眼,好人不長壽哎。嗚呼咳,香妹妹心真狠哎,舍得下老公,摜得下兒女哎。嗚呼咳,香妹妹你就安心地走,只要姐鍋里有口吃的,妹的婆母也好,妹的兒女也好,就不能讓他們餓哎……”在場的人無不為她的姐妹深情而動容。
老樹根湊到本善的身邊,輕聲勸道:“梅香師傅走了,日子還得從長計議?!鳖D了頓,又說:“梅香師傅死得冤那,不就是拉肚子嗎?那個接診大夫治出了人命,那個檢藥員冒充大夫出診,只要你抓住這兩樣把柄,把梅香抬到衛(wèi)生所去,再讓老娘和兒女跪在地上哭鬧一番,衛(wèi)生所保準(zhǔn)要賠償你好大一筆錢,老娘和五個未成年子女往后的生活就有著落了。”頓了頓,又說:“反正是公家出錢,不要白不要。”
本善從極度的悲痛中清醒過來,說:“剛才我是傷悲過頭,說了昏話。公社衛(wèi)生所的醫(yī)療水平本來就比不得區(qū)醫(yī)院,也怪我該死,沒有及時把梅香送到區(qū)醫(yī)院診治。那個檢藥員是應(yīng)我的央求出診的,不要為難人家;人家三更半夜出診,也算盡力了,咱要感謝人家。做個好人不吃虧。拿公家一筆賠償款?那純粹是訛人錢財,可不是咱該做的事;梅香就在靈床躺著,要是能聽見的話,去了地下不會安生呢。唉,昏話不說了,我知道往后的日子會很艱難,但老娘和五個子女,我能扛起來?!?br />
老樹根無話可說了。
二
余本善是個木匠,到外大隊蓋房子,掙來的工錢交到生產(chǎn)隊買工分。梅香是個裁縫,在家里給本村以及周邊村的鄉(xiāng)親做衣服。在大集體年代,山區(qū)群眾普遍吃不飽穿不暖。本善家雖然吃口多,但因為夫妻兩個都是手藝人,糧食是夠吃的,還有點余糧余錢賑濟(jì)鄉(xiāng)鄰。愛花經(jīng)常受到梅香的賑濟(jì),就和梅香認(rèn)了干姐妹??墒?,本善一生病,一切都發(fā)生了改變:看病花光了積蓄,還借了不少外債;本善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有出工干木匠活了;梅香因為要陪本善上醫(yī)院看病,也歇了縫紉活?,F(xiàn)在,梅香沒了,天就塌了——本善正處于壯年,卻是病人;本善娘是纏過小腳的七十多歲的老人;得米十二歲,上初中一年級;得豆九歲,上小學(xué)三年級;得瓜七歲,上小學(xué)一年級;一芬五歲,是只知道玩泥巴的幼兒;二芬三歲,是吃飯還需要大人喂的娃娃呢;全家七人,沒有一個勞動力。
梅香的裁剪臺上,疊著一疊新布料,是鄉(xiāng)親們送來讓梅香做衣服的,要退還給人家;還有一疊已經(jīng)做好的衣褲鞋帽,要給人家送上門去,并把工錢要回來;也有主顧自己上門來取的。裁剪臺的下方有三個抽屜,分別存放零碎布頭和裁剪工具,還有一個小賬本。在清理梅香的遺物時,本善看到了這個小賬本。以前,他從來不翻這個小賬本,因為他不識字。梅香出生于地主家庭,在舊社會上過私塾;他出身于貧農(nóng)家庭,沒有上過學(xué)?,F(xiàn)在,他把小賬本遞給得米,讓得米念給他聽。這就發(fā)現(xiàn)愛花賒欠三元工錢一年多了,銀花賒欠一元兩角工錢六個月。這兩筆工錢加起來四元兩角,對于突遭變故的本善一家,無疑是雪中送炭呀。
可是,怎樣索回這兩筆工錢呢?本善犯難了。盡管愛花與梅香認(rèn)了干姐妹,盡管愛花跪在梅香的靈前唱過“只要姐鍋里有口吃的,妹的婆母也好,妹的兒女也好,就不能讓他們餓哎”,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呀。可是,不去索回工錢,家里就斷了生計。本善思來想去,決定自己不出面,讓得米三兄弟去,更能激起欠錢人的羞恥心和旁人的同情心。本來想讓老娘和兩個小女兒全去的,無奈,老娘裹過小腳,走不得崎嶇的山路,一芬需要人背著走,二芬需要人抱著去,也就作罷。得米三兄弟頂著刺骨的寒風(fēng)出門了,走出院墻,本善又把他們叫住吩咐:“小鬼頭嘛,嘴巴甜點,記得叫人家大姨母?!比缓笳驹诩议T邊,目送著他們出發(fā)。
本善就這么一手扶著門框,支撐著虛弱的身體站著,一對眼珠子瑩瑩閃亮,眼光盯住對山一段坡道。大半個時辰過去,他老遠(yuǎn)看見三個人影走下對山的坡道,就迎出門來。等得米他們走進(jìn)院子,問道:“回來了?”
“回來了。”得米又問,“爹,您這樣站著累不?咋不在屋里坐著等?”
“不累,爹的病好多了。工錢討回來了吧?”
本善娘聽到聲響,顛著一雙小腳,顫悠悠地從側(cè)邊的養(yǎng)豬棚走過來,手里的飼料勺子還沒有放掉呢:“賬都要回來了吧?”
得米吞吞吐吐的,只說回屋坐下說。
本善娘那布滿皺紋的臉膛上蕩漾著笑意:“我就說嘛,愛花不是那種人?!?br />
得豆搶前一步說:“爹,奶奶,我們沒有要到錢呢?!?br />
“啊,”本善驚叫一聲,臉上肌肉抽搐了,“哪一家沒要回來?”
得米低下頭輕聲答:“兩家都沒有要回來?!?br />
本善問:“叫過大姨母沒?”
得米說:“就叫她大姨母?!?br />
本善娘問:“大姨母咋說的?”
得米說:“大姨母說,工錢是跟我娘當(dāng)場結(jié)清的,我娘可以作證;還說我娘記的是糊涂賬。我娘人都沒了,怎么作證……”
“這個愛花,還真是那種人,遭雷公劈死都活該!哎喲,我的善兒啊,你這是怎么了?”本善娘看到本善的身體正在向后傾翻,幸虧得豆和得米各拽住他的一只胳膊,才沒有倒地。本善娘扔掉勺子,和得米三兄弟一起,將本善扶進(jìn)屋,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過了好長時間,本善說話了,他說:“兒啊,那個老奸婆不是你們的大姨母,不要再叫她大姨母了?!蓖A送?,又說:“兒啊,今天這情形,都給爹記著,等你們長大了,去跟那個老奸婆把工錢要回來?!?br />
三
年關(guān)將近,學(xué)校也放寒假了,本善一家卻沒有一點要過年的樣子。這不,一家人正吃著大米混合著蕃薯做的晚飯,才吃了半飽,本善娘就說:“早點睡覺去吧,睡著了不知道饑,飯省著點明天吃。”于是,得米三兄弟就放下了碗筷,一芬和二芬還要吃,被奶奶喝斥了一句不懂事,也乖乖放下了碗筷。五兄弟姊妹都上床躺下,躺下卻睡不著。本善娘和本善收拾了碗筷,關(guān)了雞鴨,也上了床,背靠床頭,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話。
“娘,今年洗了多少山粉?”
“四十五斤,稱過好幾遍了,就在柜子里放著,那次得米舅舅來也沒舍得吃?!?br />
……
山粉,就是山蕃薯的淀粉;用清水過濾蕃薯漿才能分離出淀粉,鄉(xiāng)間土話形象地把加工制作過程說成洗山粉。山蕃薯,一般用作豬飼料,但在缺吃少穿的年代,可是代替稻米的口糧。秋收后,梅香將當(dāng)口糧的蕃薯窖藏了起來,將剩余的蕃薯全洗成了山粉。一百斤蕃薯只能洗出十斤山粉,這四十五斤山粉可是耗去了四、五百斤蕃薯的,全家人兩個月的口糧呀。那段時日,梅香歇了裁縫活,除了陪本善上醫(yī)院看病之外,就是將農(nóng)產(chǎn)品洗曬冬藏,洗山粉是重頭戲。在家養(yǎng)病的本善打下手,得米三兄弟放學(xué)之后也會幫些忙。這四十五斤山粉,凝積了全家起早貪黑的忙活,也凝積了全家生存下去的希望。得米三兄弟躺在被窩里,將眼睛睜得大大的,聽爹和奶奶說話。
“一斤山粉可以蒸出八兩山粉面,聽說王麻子家蒸出了八兩半?!?br />
“咱家的山粉好,又白又純,蒸山粉面的手藝,本大隊和外大隊幾個村子,就數(shù)華根好,咱家就請他了。好的山粉配上好的手藝,咱家也能蒸出八兩半山粉面?!?br />
“挑到礦上,或者鎮(zhèn)街上,一兩山粉面賣九分錢。如果拉到縣城去賣,價鈿還要好,賣到一角錢,運氣好的話,可以賣到一角一呢。賺個四十來塊,是站得住腳的??床〗璧腻X,估計能還個差不多。娘,給您添件新衣服吧?!?br />
“大前年梅香給我做的大褂子補(bǔ)一下還能穿,不要浪費這個錢。得米三兄弟下學(xué)期的書學(xué)費要備下了,很要緊。到縣上八十多里地,咱家沒有手拉車,就別去了。到礦上或者鎮(zhèn)街上,也有二十多里地,就怕你吃不消?!?br />
“在家養(yǎng)病一個多月了,好多了,吃得消?!?br />
“得米和你一起去,有個幫手?!?br />
“得豆得瓜也去。公社正在打擊投機(jī)倒把,要是被人家抓個現(xiàn)行,山粉面沒收了不說,還要挨批斗。得豆得瓜去望個風(fēng),看見戴紅袖套的人過來,咱好回避?!?br />
“也好?!北旧颇镉謫?,“華根師傅的工錢咋給?”
“賣掉山粉面再給,我想華根師傅是會答應(yīng)的?!?br />
“人家已經(jīng)很客氣了,說不定也等著工錢過年呢,賣掉山粉面別忘了給工錢?!?br />
“那是當(dāng)然?!?br />
……
得米聽著聽著就睡著了,一覺醒來,黑燈瞎火的,估計半夜了,但爹和奶奶還在說話呢。
四
第二天,華根就來本善家蒸山粉面了。調(diào)粉,上炊,刨絲,晾曬,捆扎……經(jīng)過兩天的勞作,一支支金燦燦的山粉面,分裝在四只籮筐里,像四座小山一樣。挑到礦上去賣,不僅躲過了打擊投機(jī)倒把巡查隊,還賣出了意想不到的好價鈿,一共賣了四十六元八角五分錢。本善一高興,就割了五斤豬肉回來。本善娘接過本善遞過來的豬肉,擎在手上左看看右看看,又用鼻子嗅了嗅,裂開沒牙的嘴巴笑了。得米發(fā)現(xiàn)奶奶很久沒有這樣笑了。
可是,華根師傅來討要工錢,出了麻煩。本善把他堵在院子里,沒讓進(jìn)屋,說:“不錯,您干了兩天活,按說我要付您三元工錢;但是,我不能付您工錢。”
“為什么?是山粉面沒有蒸好嗎?還是沒有賣出好價鈿?”
“是——是——這樣的,是不是弟妹讓梅香做了兩次衣服?”
“有這回事。一次是五月份,給我爹做了一件夏衫;一次是十一月份,給我和我兒子各做了一件過冬棉襖?!?br />
“做一件夏衫工錢六角,做兩件棉襖工錢兩元四角,一共是三元錢,這已經(jīng)是優(yōu)惠價了。”
“沒錯。多謝梅香師傅給了這么大的優(yōu)惠?!?br />
“裁縫工錢結(jié)清了嗎?”
“都是我老婆經(jīng)手的,兩次都結(jié)清了。問一下梅香師傅不就清楚了?哦,對不起,對不起,說漏嘴,戳到您的傷心處了。老哥節(jié)哀,保重身體要緊?!?br />
“沒事,沒事,”本善冷冷地說,“可弟妹沒付工錢呀。”
“不可能,不可能,我老婆來取衣服的時候當(dāng)場結(jié)清的?!?br />
本善把小賬本拿出來,翻到其中一頁:“您自己看。”
華根湊近一看:“這,這,這是怎么回事?讓我好好想想,怎么可能沒付呢?我回家問問我老婆,竟然賒欠工錢……”原來,本善用小剪刀將愛花和華根老婆的名字剪下來,互換了個位置貼回去,而且貼得不露痕跡,不仔細(xì)看還看不出來。這是移花接木,不識字的本善,竟然干成了識字的梅香干不出來的事。
“我不識字,不會記賬。梅香是會記賬的,人不在了,賬本還在,給誰家做過什么衣服,工錢多少,結(jié)沒結(jié)清,都清清楚楚記著呢?!北旧坪仙闲≠~本,舉在手中晃了晃說,“這比梅香站在跟前證明,更能說明事情?!?
再讀老師充滿愛的小說,再學(xué)老師充滿正能量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