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站在學校門口，挨個和背著書包的學生們告別。看著學生們全部消失在道路盡頭，一股落寞摻雜著煩躁的情緒自心頭升起?；仡^看看身后，黑暗寂靜的校園里只有兩盞燈亮著。一盞是老牛住的門衛(wèi)室，另一盞是我的辦公室。因為是陰天，夜色分外濃厚，兩盞燈的亮光與黑夜對比，顯得微不足道。
　　 這座學校位于偏遠山區(qū)，學生本就不多，所以每當傍晚放學之后就顯得分外安靜。偏遠地區(qū)的學校，條件一般都很差，但也有好處，那就是環(huán)境好，空氣清新。若是在晴朗的夜晚，能夠看到漫天繁星，也能看到銀色的月光鋪滿大地。
　　 在晴朗的夜晚，我會搬把椅子坐在校門口的老槐樹下面，端著茶杯賞月，要是有風，那就更好了。春日里的風很溫柔，被暖風按摩面部時的愜意，能讓人心中的浮躁瞬間平息。但今夜顯然不行，我心里縱有不甘，又能如何？我長嘆一聲，轉身慢騰騰地朝門衛(wèi)室走去。
　　 沒有意外的話，老牛應該在熬小米地瓜粥。小米、地瓜都是他從自家的地里收回來的純天然綠色食品，熬出的粥堪稱是上等的養(yǎng)胃粥。早晨喝一碗，上班精神，晚上喝一碗，睡覺很香。夜深人靜時，摯友對坐，以香粥暖腹，人生不亦快哉。但最近，我和老牛已經沒了這份閑情雅趣。
　　 我和老牛都有一樣的心事，而且這件事對學校以及我和老牛來說很重要，時時刻刻牽著我和老牛的心神。我來這所學校三年了，再過兩年，我就要退休了。我覺得能來這里當校長，是上級教育部門體恤我對基層教育事業(yè)幾十年如一日的辛勤付出，讓我能以校長的身份退休，也等于是對我工作能力的肯定。但這所小學的現狀，讓我看著是真夠心疼的，全校總共不過三十來個娃娃，平均下來，每個年級都是個位數，校舍內外墻、屋頂修修補補的痕跡隨處可見。這種情況，在交通落后、教育資源稀缺的偏遠地區(qū)非常普遍。但問題是，我所在的學校，面臨著更加嚴峻的問題。不客氣的說，這問題事關這所學校能否繼續(xù)開辦下去。
　　 “老任，站在那兒想啥呢？小米南瓜粥好了，過來喝粥??！”老牛攪著粥一邊說。
　　 我嘆口說：“哎！哪有心思啊?！?br />　　 老牛為我盛了一碗粥，說：“知道你心里煩，但這粥你總得喝吧？問題來了，就想辦法解決，不能不吃飯。不好解決的才叫問題，好解決的也就不是問題了。既然是不好解決的，著急心煩都沒用，咱們得繼續(xù)努力想辦法，同時還要做好打持久戰(zhàn)的準備?？斐?，沒有好的體格，哪來的勁和村里的那些糊涂蛋斗智斗勇呢。”
　　 我雙手接過粥碗，輕輕吹了吹，吸了一小口，感覺有點燙嘴，就把冒著熱氣的飯碗放在了一旁的小桌上。
　　 “老牛，我還真沒想到，眼瞅著快退休了，竟然碰到了一場硬仗。剛來這的時候，還以為能在這里享福呢，早知道是這樣，我就不來了?！?br />　　 老牛知道我在說笑，接著我的話說：“你還不來了？我要知道你現在說那樣的話，我當時還不歡迎你呢。你要清楚一點，在這塊地盤上，我的資歷比你老得多?！?br />　　 我趕忙點點頭：“那是，那是，在你老牛面前，哪有我的事呢?！?br />　　 “你知道就好，還不趕緊喝粥，涼了喝對胃不好。你可不能倒下，你倒下了，就剩我孤軍奮戰(zhàn)了。你不能倒下，咱倆都不能倒下。在退休之前，咱們兩個必須把這個問題解決掉?！崩吓６似鹜?，遞到我嘴邊。
　　 看著老牛殷切的目光，我心中不由一暖，一句詩脫口而出。
　　 “老牛自知夕陽短，不用揚鞭自奮蹄?！?br />　　 “對。咱們兩頭老黃牛再努把力，總得給接替咱們的小黃牛們，還有生在這長在這的孩子們留下希望啊！”
　　 我說：“我真佩服你，心態(tài)真好，我就不行，心里裝不住事。”
　　 “別擔心，事情會有著落的。我還就不信了，這么大的事，能沒人著急，沒人管？”老牛揮著手說。
　　 “那是這，過一陣，咱再跑一趟，看看鎮(zhèn)上的齊書記怎么說。”
　　 “不用過一陣了，下個星期一咱們就去。我昨天聽咱們村書記說，齊書記去了縣上開會，說不定還真的能帶來啥好消息呢。明天后天是周末，咱倆這兩把老骨頭也歇一歇。咱們學校吧，雖說娃娃少，每個年級都有，備課、批改作業(yè)能不勞神嗎？不知道你在夜里是啥感覺，反正我是渾身上下都不舒服，半晚上找不到能舒服躺著的姿勢。”
　　 我說：“我比你強不到哪兒去，也是渾身上下都難受，比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下五百年都要難受幾百倍呢。我想好了，要是齊書記還是帶不來好消息，我就去縣里。去縣里沒用，我就去市里。去市里沒用，我就去省里?？隙ㄓ腥斯?，要不然，總有那么一天，這校園里就剩下咱們倆了。我還真沒想明白，城里的學校有啥魔力，能把咱們這里的娃娃一批一批地吸走了。你說說，論優(yōu)秀，咱們都是干了一輩子的模范教師，比城里的老師差嗎？歸根結底，是配套設施不如城里，并不是老師的教學水平問題。就一個配套設施問題，就把我和你，還有咱們鎮(zhèn)上的齊書記，全都給難住了?！?br />　　 “問題嘛，也確實就在這配套設施上，你看看咱們這教室，能跟城里的學校比嗎？肯定沒法對比。人家城里很明顯是天上的宮殿。咱們這里的教室，說句難聽話，還不如人家城里人的茅房呢。”老牛邊說邊揉肚子。
　　 “那就下個周一去找齊書記，問問情況。”我說。
　　 “咱們都去了，誰給娃娃上課呀？”老牛問。
　　 我想了想說：“這樣，我早上去，你下午去，咱倆換著來，不耽擱上課，也不耽擱辦大事。咱們這些娃娃，受到去城里上學的那些娃娃的影響，思想產生波動，學習注意力不集中，成績比以前下滑。要再是耽擱了課程，差得更離譜了，咱們心里能不著急？”
　　 “哪能不著急呢？好，就這么說定了。時候不早了，去休息吧。你也別心煩，事總能解決的。”
　　 “白天就夠辛苦的，又聊了這么長時間，你也早點休息吧，但愿那些事能快點解決吧。”說罷，我徑直朝著我的辦公室兼臥室走去……
　　
　　 二
　　 清晨，我在鳥兒動聽的叫聲中醒來。今天是周末，不會有學生來學校。昨晚又和老牛商量好了辦法，心里覺得輕松不少。于是，打算趁著周末給自己放個假，可想起我的學生們，就感覺肩頭的擔子很重。目前我只能對齊書記寄予厚望，我在等他的好消息，我渴望好消息的到來，做夢都在想，每時每刻都在想。
　　 突然，我想起了我的學生新新，還有那天放學前發(fā)生的事——
　　 那天下課鈴響了，待其他同學你推我擠背著書包出了教室，新新才慢騰騰站起來，開始整理課桌上的學習用品。他的小臉上堆滿了愁容，時不時還會咳嗽一兩聲。新新今年讀小學三年級，學習成績總體來說不錯。在這方面，我倒不擔心，他時?？人裕液馨炯?。據老牛說，他因前些年一場大病落下了病根，最近幾年，在每個假期，他準要跟著爸爸或者媽媽去趟城里，回來后，他的書包里便背著各種各樣的藥。
　　 我快步走到他跟前，輕輕撫摸著他的后腦勺。
　　 “要是身體特別不舒服的話，明天就不用來上學了。下課后，老師去家里給你補課?！?br />　　 新新把最后兩本書裝進書包里，背著書包站了起來。他抬頭小心瞥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頭，那模樣如同做錯了事。
　　 “任校長，我有個問題要問您，不知道您現在方便不方便?！?br />　　 “你有任何事，甭管是學習上的，還是生活上的，都可以說給老師聽。老師聽著，你問吧，不用有啥顧慮。”
　　 “假如，我是說假如，我有一天騙了您，您會傷心難過嗎？”新新抬頭注視著我的眼睛，眼神里充滿著急切想得到答案的期盼。
　　 我沒想到新新會問這樣的問題。他是個老實娃，這不僅僅是我的結論，也是老牛還有村里的父老鄉(xiāng)親們的共同認知，所以我斷定新新不會做那樣的事，于是我馬上回答了他的問題。
　　 “好孩子，你永遠不會欺騙老師的，對不對？不會有那種情況的，好好學習。另外啊，也要注意身體。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沒有好的身體，肯定會影響學習的。明天啊，你早上起床，要依然覺得不舒服，就不用來了。下課后，老師過去給你補課，聽見你咳嗽，老師這心別提有多心疼了?！?br />　　 “老師，我好著呢。我現在還小，等我長大了，身上的這些病就慢慢好了?！?br />　　 我點點頭說：“對著呢，對著呢。那咱們就說好了，明天啊，你要不舒服，就待在家里等老師。有一陣子沒去你家做家訪，老師也該去轉一轉。你們這些學生都是老師的心頭肉，不能顧此失彼。看見你們，老師心里有再多的煩心事，一下子沒了?！?br />　　 “老師，你忘了嗎？明天是星期六，是休息日，不用上課。”
　　 我想了想，還真是的，看看吧，我最近都忙得亂成啥樣子了。我瞅了一眼戶外，見天色稍稍有點暗了，便說：“不早了，早點回家吧。即便明天休息，老師也要去做家訪，咱們在這里說好了?！?br />　　 “老師，對不起，我明天要跟著爸爸去城里看病。我爸爸今天早上回來了，給我說了這件事，還說下課后，讓我先不要回家，他要來學校見見你，還有牛老師，說是當面表達對我的關照之情?！?br />　　 “這都是老師應該做的，你爸爸又不是不認識我和你牛老師，還搞了那么一出，下不為例啊。”
　　 我的心里暖暖的，能被學生家長記掛我已經很感動了，更何況是當面致謝。
　　 正說著，老牛大喊著：“新新爸爸來啦?！?br />　　 新新爸爸握著我的手熱情地說：“任校長，牛老師，有一陣子沒見了，我就想著今天回來，要見見兩位老師，感謝你們這幾年對新新的關心和照顧?！?br />　　 老牛說：“來就來了，還帶那么多東西干嘛，在我那小房間里堆得我都沒地站了，幸虧剛才沒人瞧見，要不然的話，旁人還以為我在接受賄賂呢。以后不許那樣了，你人來就行，千萬不敢和我們生分?！?br />　　 我說：“牛老師的話，也是我的心里話，孩子到了學校里，便是我們的孩子。沒把孩子照顧好，是我們的失職。把孩子教育好了，那是我們的本職。你千萬不要有別的啥念頭，以后不許那樣了?！?br />　　 老牛說：“就是，絕對不許了，我這心里到現在別提有多別扭?！?br />　　 新新爸爸說：“一點點心意，真沒有別的意思，兩位老師的辛苦，我心里是清楚的。我這當家長的表達謝意，那也是人之常情?！?br />　　 老牛板著臉說：“今天啊，就算是破例了。記住，下不為例。”
　　 “行，那我就聽兩位老師的，我記住了?！毙滦掳职中攀牡┑┐蛄吮Ｆ?，馬上換了另外一個話題。
　　 “兩位老師，我想明天帶孩子去看病。這事想必你們都知道了吧？這孩子，怎么說呢，在咱們村讀書，我在城里上班時總會在不經意的一瞬間想起，他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了呢？還好，有你們在孩子身邊，我這心里才能安穩(wěn)，要不然，我真不敢想。”
　　 我說：“把孩子交給我們，你盡管放心。本來我想著明天去家里做家訪，你要帶孩子去城里看病，那就去吧，家訪的事，咱們后邊再商量時間。這孩子最近幾天，我覺得咳嗽聲稍稍重了些。這事不敢耽擱，你趕緊帶孩子去吧，讓醫(yī)生檢查仔細點，跑一趟挺不容易的。孩子看病期間落下的課你也不必擔心，都交給我們吧?！?br />　　 說著說著天竟然就黑了，于是我對新新爸爸說：“不說了，天也不早了，快點帶孩子回家吧，明天還要趕路呢?！?br />　　 新新爸爸拉著新新的小手說：“來，咱們給兩位老師鞠躬致謝?！?br />　　 我和老牛忙擺手：“這是干啥？”
　　 我的心里早成了燒開了的熱鍋。我瞥了老牛一眼，他的眼眶里也是濕漉漉的，其實我也是一樣。
　　 新新跟著他爸爸走在前頭，我和老牛跟在后面。新新始終保持著一步三回頭的姿勢，直到坐進停在校門口的小汽車里，他還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和老牛，嘴里似乎在默念什么。我和老牛囑咐他安心看病，啥也別多想……
　　
　　 三
　　 我當時真沒察覺到異樣，可如今靜下心來一想，就發(fā)覺不對勁了，我決定立刻就去新新家。
　　 于是，我給老牛囑咐了幾句，便火急火燎地騎著電動車去了新新家。我希望新新能和往常一樣，在聽到我的呼喚后，快速出現在我的眼前。
　　 離新新家越近，我的心就越亂，進村時差點撞上躺在村口多年的碌碡。正巧，樂樂的爺爺從此經過，我趕緊停下電動車，問候了一句：“老哥哥，這是要去地里呀，樂樂最近咋樣？”
　　 樂樂爺爺一見是我，馬上樂了：“樂樂好著呢，他爸爸昨天晚上給我打了電話，他也和我說了一陣子話呢，咱家樂樂現如今是出息了，都是托老弟你的福。我都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你才對，都是你的功勞?！?br />　　 “別，千萬別那么說，那是因為咱家娃娃優(yōu)秀，哪能算我的功勞，我充其量只能算打下手的，給咱家娃娃幫一點忙罷了?！?br />　　 “你是有功勞的，這個我清楚。對了，你這時候來村里找誰？”
　　 “我找新新有點事，他前幾天給我請假了，說是去城里看病。”
　　 樂樂爺爺似乎想到了什么，連忙對我說：“昨天夜里，樂樂在電話里給我說，新新也去城里讀書了，他們倆離得還挺近的，走過去幾分鐘?！?br />　　 “不會吧？會不會是樂樂搞錯了？新新和新新爸爸給我說的是，他們去城里看病，沒說轉學的事啊?！蔽业哪X子有些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