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上海親戚(散文)
1
父親早年口中常說起的“老家”是鹽城秦南鄉(xiāng),那里有個仇家莊,據(jù)傳,祖上來自蘇州閶門,“洪武趕散”時遷到鹽城開荒種田,在此繁衍生息600余年。
民國初期,秦南這處外人口中的“西鄉(xiāng)”是個很窮的地方,田地少,人口多,加上戰(zhàn)亂不斷,不少人便背井離鄉(xiāng)外出討生活,其中就有到上海這個“十里洋場”闖蕩的親戚。父親的一個堂弟從小就被外公帶到上海,就此在上海落腳,外公靠拉洋車為生計,戰(zhàn)爭年代帶著三叔搬進法租界,在黃金榮的青幫碼頭討生活,刀光劍影的日子沒少見。經(jīng)過若干年的打拼,過上了相對滿意的生活。三叔成年后經(jīng)?;佧}城老家住上一段時間,父親時不時會在仇家莊與他相遇,老弟兄見面甚是親熱,這位三叔給家鄉(xiāng)人帶來一絲榮耀,對同鄉(xiāng)同根的親戚他也總是會客氣地招呼:“到上海去一定記得去找我,說不定我還能幫到你們。”
正因為有這么個親戚在上海,父母經(jīng)常念叨這個親戚,但我們家行的是小木船,難得過長江去蘇南,更別說到上海了。
到上海去看看,這個愿望成了小時候最大的夢想。
1973年夏天,我11歲,我家的船換成了40噸的水泥船,編進了船隊,從那時起我們開始有條件行過長江,能把船行到蘇南方向了。暑假期間船隊有貨裝到上海,這個消息對我這個從沒出過遠門的孩子別提有多興奮了,更別提是上海了,少年時最大的夢想就要實現(xiàn)了,那種心情無法言表,心早就飛向了那繁忙的大都市。父母也很開心,這次到上海一定要抽空去找我們家的那位三叔,去看望一下這個離別多年的上海親戚。
2
船到碼頭,正值星期天,碼頭沒有工人卸貨,趁著這個機會我換上了一身干凈的衣服,跟著父母第一次把自己的腳踏上了上海灘,走上了上海的街頭。對我來說那便是另一個世界,一切都讓我感覺陌生,看不懂紅綠燈,認不得斑馬線,除了汽車就是自行車,當然還是步行的人多。在上海問路都要問上了點年紀的人,這些人中有半數(shù)以上的都操著蘇北方言,在異鄉(xiāng)的街頭能聽到家鄉(xiāng)的方言會覺得特別親切。
問清了路才知道從我們停船的碼頭到徐家匯有20多里地,好心人指點我們坐公交車前往。第一坐上公交我怎么也坐不下來,站在窗邊兩只眼睛只恨不夠用,仿佛要把上海看到的一切都要收藏在眼里帶回家去,好在別人面前炫耀一番。
臨近中午時分終于找到了三叔所在的弄堂,這一條弄堂很長,弄堂里很熱鬧,一眼看過去,什么年齡段的人都有,唯獨沒有年輕人,那個年代的年輕人都被下放到全國各地的農(nóng)村插隊了。
弄堂里的平房與周圍的高大建筑形成明顯的區(qū)別,一邊是現(xiàn)代化大都市的格調(diào),弄堂里的建筑跟其他縣城的老房子沒什么區(qū)別。這一天的陽光很好,弄堂兩邊的小閣樓上曬了很多各種顏色的被子。弄堂門口的道路不寬,但人很多。一眼就能看得出都是此處的常住居民,操著各地的方言,當然說得最多的還是上海話。有的婦女穿著睡衣、拎著馬桶到公用水龍頭處洗刷,有的年長的手里端著一只大茶缸慢悠悠地邁著方步東看看西望望,打發(fā)退休的時光。一間院子的門敞開著,里面有兩名穿著戲服、舞著紙扇、戴著鳳冠的在清嗓子練唱腔。這一切都讓我覺得很是好奇,不由得停下腳步湊近門口往里看,走在前面的母親趕緊回頭拉了我一把。
“快走,在上海走丟了可不是好玩的?!?br />
走了一段時間,有兩名中年女性正站在弄堂里嗑瓜子,突然有個年輕人騎著自行車從身邊竄過去,把其中一個手中的瓜子碰掉在地,灑了到處都是,不由得張口便罵開了。
“哪來的小癟三,忙了去投胎???”那個年輕人頭也不回的向前騎去,不一會功夫便不見了蹤影。
“算了、算了,這是革委會王主任家的三公子,其他人家的孩子都下放了,唯獨他沒去,說是從小身體就不好,你看他這個樣子,也看不出有哪兒不好啊?!?br />
“可憐了我們家的三個孩子,兩個去了蘇北,還有一個丫頭明年也到下放的年齡了,家里就剩下阿拉和他阿爹過日子了。一個小丫頭什么都不懂,下放到農(nóng)村怎么活啊…”
剛剛還在有說有笑的嗑瓜子,這一瞬間表情又轉(zhuǎn)成陰云密布了。
3
說話間,父親在一個門牌前停下腳步,我知道應(yīng)該到三叔家了。
父親在家里多次提起這位三叔,還時常給我們講三叔的父親德余老爺,說他是仇家莊人心目中的英雄,他于1943年的10月被汪偽的和平救國軍殺害于莊前一棵大樹下。德余老爺為了掩護群眾撤退,獨自留下阻擊敵人,不幸被俘,最終身中十余彈壯烈犧牲,那時身在上海的三叔還只有十幾歲。后來為繼承父親的遺志,在上海參加了革命,解放后被分配在上海肉聯(lián)廠。
當三叔開門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時候,一股暖流已在我的周身流動。三叔先是愣了一會,接著便驚喜地叫了起來:“高升,哎呀,終于把你們一家盼來啦,你不知道我們一家在上海也沒個親戚,家里人也難得到上海事。怪不到今天弄堂口有喜鵲叫呢,原來是四哥一家人來了,太好了、太好了,快快請進?!?br />
“快叫三爺。”按老家的稱呼,父親讓我喊三爺,“這小伙一看就是個讀書人,將來一定有出息?!币娺^世面的人說起話來都讓人舒服。
“大家快出來,四爺來了?!比隣斦泻糁胰顺鰜恚龐寧е鴥蓚€妹妹應(yīng)聲而出,“兒子去年到你們大豐插隊了,叫育文,跟老家的弟兄們都是育字排?!?br />
想不到我還有個上海的哥哥也下放在我們家鄉(xiāng)。
有朋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盡管在上海生活了多年,好客是鹽城人的傳統(tǒng),三媽準備了一大桌子飯菜,只有過年我們才有可能吃到這么多好東西。父親和三叔喝著酒,三媽不時地往我們碗里夾著菜,嘴里還不時地叫我們筷子別停,我忙不迭地哼哼著,嘴已經(jīng)轉(zhuǎn)不過彎來了。
三媽也是蘇北人,自小隨父母到上海,父親參加了上海工人糾察隊,一家人被國民黨殘忍殺害,她被好心人收留才幸免于難,也是個苦命人,骨子里還保留著蘇北人的厚道、勤勞。
我們被三叔一直挽留到下晚的時間,他們老弟兄見了面就有說不完的家常話。到下午我們到了該回船的時候了,三叔叫三媽把早已準備好的一大口袋衣物扛出來,對父親說:“知道你們生活不容易,子女多,我這兒的條件說什么也比你們好一點,家里收拾了些舊衣服,別嫌棄,將就著穿,嫌不好的話就叫四嫂子把衣服拆了重做合適的,就是做幾雙鞋子也成?!?br />
所有的語言都是蒼白的,一切盡在不言中,老弟兄們這份情誼都是因為一脈相承。倆兄弟不舍地緊緊抱在一起,揮淚道別。
4
父親回到大豐的第一件事就是買了些生活用品,和媽媽一起騎車30多里去上海農(nóng)場,看望三叔在那里插隊的大兒子。經(jīng)打聽,他正在田里干活,便徑直找尋了去。在一處棉花田中有一年輕人正在整理著棉花枝頭,一眼看上去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年輕農(nóng)民的打扮,只是臉上的氣質(zhì)還透著一絲書生氣,胸前別著毛主席像章。父親上前問起他的名字,他顯然有些不解,父親也沒解釋多少,得到證實后便和母親一起幫他干起活來,一直忙到中午,將他這一天的任務(wù)都完成了,這才跟他一起坐在田邊聊起家常來:“我是你四伯,前幾天我們?nèi)ド虾5侥慵依锶チ?,聽你父親說你就在我們大豐插隊,家里人都不放心你,在這里有什么不便的地方你跟我們說,我們想辦法幫你解決。順便給你帶了點生活用品來,你看看還有什么需要的?”
我的這位堂兄聽了父親的一席話,先是一陣驚詫,接著便是驚喜。
“我還以為是農(nóng)場請來的農(nóng)民來幫我干農(nóng)活的,想不到是四伯。父親來過信了,提到這事的,想不到你們一來就幫我干了半天的活。”
這位育文哥哥也操著一口鹽城方言與我父母交談,聊著聊著,育文哥哥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像是要將滿肚子的委屈都要訴說出來。父親將他摟在懷里:“你下午不要做農(nóng)活了,跟四伯上大豐,我?guī)阆吗^子吃頓好的。”
“下午可能要學習呢,走不了,你們有空就來看看我。想不到我還這么幸運,我比其他人要有福氣了,我們來了一年多了,這是我最開心的一天。”育文哥哥慢慢停止了哭泣,“你們別見笑啊,我就是一個人在這太想家了。”
育文哥哥既會說一口地道的上海方言,同樣也跟著父親說著一口地道的蘇北方言,聽起來就讓人頓感親切。他自己也稱,雖說出生在上海,但也和父母一樣身體里流淌著蘇北人的血液。
身材高大的父親與人相處時總讓人有種親和力,育文哥哥眼里的四伯是慈祥、可敬、可親的長輩。在這之后的幾年中父親只要一有時間總忘不了要去一趟上海農(nóng)場,有時甚至還會住在育文哥哥那兒,他成了育文哥哥賴以期待和信賴的人,直到1977年回城,育文哥哥與我們相處如同家人,甚至我父母對他的待遇要比我們都好。
這之后除了相互通信外,我們見面的機會很少,直到八十年代初期,三叔病故,父親到上海送了三叔歸后一程。
三叔走了,但我們與三叔家的這層親戚關(guān)系還一直延續(xù)著,大豐與上海的這份情緣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得淡泊,我們與育文哥哥還一如既往地保持著聯(lián)系,畢竟在他插隊的那幾年中有著太多讓他無法忘卻的回憶。1986年我父親去世,他專程來大豐,跪在那久久不肯起身,跟我們弟兄聊了一夜,說的都是他插隊時與父親叔侄之間的情誼,他說:“我插隊5年時間家人沒來看過一次,倒是四伯把我當兒子,一年總要看我十趟八趟的,花了不少錢,我在插隊期間跟我一起的知青都羨慕我有這么個親戚,像父親一樣的關(guān)心我,在我心中早就把他當最親的人了?!?br />
5
育文哥哥娶了位地道的上海姑娘結(jié)了婚,生了一個兒子,育文與我們通信聯(lián)系的時候常以兒子為驕傲,說兒子成績很好。
轉(zhuǎn)眼就到了21世紀,這個時候我和育文哥哥的聯(lián)系漸漸多了起來,因為都到了年富力強的時候,我又經(jīng)常出差到上海,接觸招商引資機會較多,每到上海我都選擇到育文哥哥所在的徐匯區(qū),入駐華亭。畢竟他在上海的人脈關(guān)系廣,許多知青戰(zhàn)友當初因為沒能進入體制內(nèi)工作,不得已靠自己打拼,有些人最終拼出了成績,他的這些知青戰(zhàn)友也幫了我不少忙,為我的工作上帶來了極大方便。
有時育文哥哥也會把嫂子帶來,因為嫂子也是個分量不輕的人物,她家里的人脈關(guān)系更廣,憑借這些人脈就讓我夠忙的了。
2002年夏天的上海和我30多年前來的時候有著很大的區(qū)別,人們的腳步邁著比以前急促,這個現(xiàn)代化的大都市已走進了信息化時代,手機的應(yīng)用更是方便了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與家鄉(xiāng)來的同事走在上海的外灘,盡享來自東海面、越過黃浦江吹來的涼風,各色私家車行色匆匆,入夜的上海灘到處都透露出繁華和五彩繽紛,讓初到上海的人目不暇接,好奇不已。
“育文哥哥,我在外灘看夜景呢,下午剛到,明天正好休息天,早上帶嫂子到賓館來吃早餐?!?br />
和電話那頭的育文哥哥敲定了時間,我們逛了一會便打車回到華亭。
賓館里的早餐是對住宿賓客贈送的,一人一份,有兩位同事說好去城隍廟吃特色早點,哥嫂來吃也就不浪費了。
早餐很豐盛,自助餐,隨意點,各人按自己的習慣點菜,我接了一杯豆?jié){,拿了一只雞蛋,夾了幾片面包,和育文哥哥坐在一桌,邊吃邊聊。
嫂子端著盤子過來了,我不由得好奇地問:“你怎么只點了一個菜?”
“儂不知道,這個是最貴的?!敝灰娝谋P中滿滿一盤三文魚,正在得意地沾著佐料坐在一邊獨自享受著。
“儂看看,啥人像儂,你大小也是個科級干部,在蘇北縣城也是個不小的官了,真是丟人現(xiàn)眼!”育文哥哥表現(xiàn)出對她這種行為的不滿。在與哥哥一家交往的過程中我也早就意識到嫂子有著上海人特有的精明,難怪我每次讓他帶嫂子一起出來吃飯他都有點不情愿,但又要考慮到嫂子的人脈關(guān)系可能對我有所幫助,每次吃飯她都會把那些精明的一面暴露無遺,不像育文哥哥,從小出生在上海,但骨子里流的卻是蘇北人勤儉樸實的血液。
同事也有這種感覺,上一次一起吃飯吃到結(jié)束時嫂子看看桌上還有不少剩菜,便主動說:“這個不好浪費的唷,來、來、來,我來打包。”叫服務(wù)員將一個個菜全部打包帶走,尤其讓人感慨的是,一只小碟子里充其量不到10顆花生米,她也順手往包里一倒,這個小動作被我的同事在我面前笑話了好一陣。
6
那幾年往返于上海和蘇北之間的次數(shù)很多,跟各式各樣的上海人打的交道也多,辦成了很多事,他們對事考慮得都很細致,我們沒考慮周到的地方他們都能替我們想到,我在上海做出的一些成績除了得益于哥嫂的穿針引線外,還得歸功于思想開放、有著長遠目光和聰明智慧的上海人。
2010年育文哥哥退居二線,隨后嫂子也從領(lǐng)導(dǎo)崗位上退了下來,媳婦生了孩子,又舍不得花錢請人帶孩子,本不情愿帶孩子的嫂子經(jīng)不過兒子和媳婦的懇求,甚至軟硬兼施,不得不全職干起了帶孫子的工作。
也就在那一年,育文哥哥總說自己胃不舒服,認為是老毛病,抽空去醫(yī)院檢查了一下,得出的結(jié)論讓所有人都覺得意外:肝癌。
在家人的安排下,育文住進了華山醫(yī)院,每天來得最多的就是知青戰(zhàn)友。我得知情況后也趕到了醫(yī)院,躺在病床上的育文哥哥看起來很平靜,我們有機會進行了較長時間的交流。
“這一輩子住在大上海、工作在大上海,比起鹽城老家的人我也算是生在天堂了。不知為什么,我從來都認為自己是蘇北人,上海不過是我工作、生活的地方。爺爺是烈士,我的父親也參加過革命,母親一家都因革命犧牲,到了我這一輩,下放到農(nóng)村5年多,在單位工作了三十多年,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恩黨,感恩這個社會主義制度,我們這一代人所經(jīng)歷的是前人多少輩也經(jīng)歷不到的。一輩子說快也快,恨只恨文化少,整天不知忙的什么,如果能多學點文化就不枉來此一生了。你是一個文化人,也是一個知書懂禮的人,有機會把我們族人這些年來在拼搏的歷史寫給我們的后人看,讓他們對我們在外的族人有所了解。父親臨終想將自己安息在鹽城老家,我也有這樣的打算,這個事能不能請你幫我了一下心愿。在外一輩子,總覺得人心是涼的,我終究還是鹽城人,葉落歸根,讓我們這兩代在外漂泊了一輩子的人回到老家,我就再也沒有什么遺恨了?!?br />
“你別擔心你嫂子不同意,上海人在這一點上還是想得開的,既然是我最后的心愿,想必她也不會反對,兒子、媳婦還是尊重我的,他們也不會有意見。”最后育文哥哥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重復(fù)強調(diào)著,他認為只有我能了卻他的心愿了。
初冬時節(jié),育文哥哥在上海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得到消息我便趕往上海,先將賓館安頓好,來到那個我不知去了多少次的小區(qū)。靈堂安置在小區(qū)專門為亡故親人舉辦喪事的場所。嫂子見我到來,哭訴著親人生前的好處。除了家人之外,賓客不斷,來吊唁的人只是行了一下禮、遞上人情、略坐一會便告辭了,這是上海人的習慣。我自己認為是遠道來的,坐的時間較長。嫂子過來說:“阿弟啊,你先去忙吧,明天早上你吃過早飯過來啊?!?br />
人走了,茶涼了,早飯也只能是自己解決了。
這一年的大寒,我把三叔和育文哥哥接回了鹽城老家,讓他們與仇氏家族的前輩們在地下相聚。
終究,他們還是回歸了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