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那年月(一)(散文)
這人啊,要是上了年齡,經(jīng)常會丟三落四地忘記昨天的事兒,卻又總能想起幾十年前兒時的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并且還能記得一清二楚。
1.彈琴人
在一間小小的收藏室,我發(fā)現(xiàn)了一把娛樂琴。
我撫摸著四根鋼絲琴弦,耳畔仿佛響起了當(dāng)年那清脆的琴音,似乎看見在琴鍵上游動的那只手,還有那全神貫注的彈琴人。
我并不認識彈琴的人,雖然當(dāng)時他把我當(dāng)做小朋友。
那一年我大約十三歲。
記得在摩電道(西大直街)與和興路的交叉口,有一座黃色三層樓,大門是沖著東北角開的,門楣上有一塊牌匾,好像是寫著“和興日用百貨商店”。
夏日一天的中午時分,我放了學(xué),一個人偷偷地離開家,走了大約三四公里路來到西大直街,想體驗一下坐有軌摩電車的感覺。說實在的,從小到大還沒有坐過摩電車呢,所以對在兩根鐵軌上跑的大鐵家伙充滿了好奇。我來回坐了兩趟覺得沒啥意思,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倪€挺鬧心。
我在和興路站下了車,一頭扎進和興百貨商店里,從一樓賣農(nóng)副產(chǎn)品的地方開始,挨個柜臺觀看商品。
在二樓賣圖書的柜臺前,我裝作要買書的樣子,讓營業(yè)員給我拿幾本圖書翻看??赡軤I業(yè)員看我是個孩子,就懷疑地問我?guī)уX了嗎,到底是買還是不買。正當(dāng)我不知如何回答時,忽然一陣清脆悅耳的聲音傳來,我的精神為之一振。
這是什么聲音?太好聽了!
我把圖書往柜臺上一扔說不買了撒腿就跑,營業(yè)員在后面說什么我也沒聽見。
我追尋著那好聽的聲音,慢慢地爬上了三樓,拐過一個彎兒,繞過賣玩具的柜臺,來到賣文藝體育用品的區(qū)域。
一個身穿深藍色大褂,戴深藍色帽子,胳膊帶著灰色套袖,鼻梁上卡著一副眼睛的老頭兒,正在柜臺上撥弄著一個不大的,天藍色長條形狀的盒子。
我生怕驚跑了那好聽的聲音,于是便踮起腳尖躡手躡腳,又忍不住急著小跑過去。我翹起腳尖,扒著玻璃柜臺,使勁兒地伸長脖子看,我那時身高也就剛剛超過柜臺。
那個老頭兒用手捏著一片透明的,好像是從寫字的塑料墊板上剪下來的薄片,撥弄著四根粗細不等的鋼絲;另一只手靈活地按著像豆芽一樣的琴鍵。隨著他兩只手靈活地配合,一串串悠揚的曲調(diào),好似叮咚的泉水一樣,從琴盒里汩汩地噴灑出來,敲擊著我的耳鼓;又如同一股清澈的溪流,在我心里激起層層浪花。
記不起過了多長時間,也不記得他彈的是什么曲子,反正他好像是彈得入迷了,我這唯一的小聽眾也聽得入迷了。突然,琴聲戛然而止,就像是疾馳的無軌電車猛然掉線了一樣。我踉蹌一下,趕緊使勁兒地扒著柜臺看著老頭兒,問咋不彈了。老頭兒這時才發(fā)現(xiàn)我,記得當(dāng)時他扶了一下眼鏡說,“呵,這還有一個聽眾呢!不彈了,來人買貨了?!彼亚俜诺讲AЧ衽_里。我不甘心地問他一會兒還彈不,他說不彈了,一天就能彈這一會兒,想聽明天再來。
老頭兒的一句話,讓我足足地跑了好幾天,為的就是聽那好聽的琴音。
去的次數(shù)多了,和老頭兒也就混熟了,每次去他都給我單獨開“演奏會”。一天他對我說,過兩天他就要調(diào)到別的柜臺了,不能再彈琴了。要是我喜歡,就把琴買回家去自己學(xué)習(xí)彈吧。他還偷著告訴我說,要是我想買琴,他和領(lǐng)導(dǎo)說說,可以把這把琴按處理品賣給我,就十塊錢。新的賣十五塊錢呢。我聽了激動地說,“明天就讓我爸帶我來買?!?br />
回到家里我連哭帶鬧,軟磨硬泡。沒辦法啊,家里只有我一個男丁,多少受到一點寵愛,爸媽無奈地同意了。
第二天,我爸請了半天假,騎著自行車帶著我去買琴。
我對老頭兒戀戀不舍,那時也不會說什么感謝話,倒是他對我爸說了好多話,大意是好好培養(yǎng)這孩子吧,這孩子喜歡音樂。
琴是買回來了,但是沒有人教,只能自己瞎搗鼓,最后也沒學(xué)會,時間一長也就扔在一邊不管了,偶爾心血來潮,翻出來瞎撥弄一會兒,最后不了了之。
那時母親時常嘟囔不該買那破琴,十塊錢??!那可是全家人一個多星期的生活費?。?br />
眼前這把藍色的娛樂琴,一尺多長的木制琴身,藍色的漆皮已經(jīng)失去了往日的光澤,用手撫摸,甚至感覺到有點兒粗糙。但我的腦海里依然閃現(xiàn)出它昔日的雍容華麗。
我雖然沒有學(xué)會彈奏娛樂琴,可它卻給我短暫的少年時光帶來過最大的歡樂;如今這把娛樂琴又把我?guī)Щ氐竭^去,也讓我想起那位不知姓名的彈琴人。
2.摩電車
第一次認識摩電車,是一九六八年的秋天,那時我剛上小學(xué)二年級。
一天,我跟著兩個比我大點兒的鄰居伙伴兒,從安樂街順著和興路溜達到現(xiàn)在的西大直街。
忽然有個伙伴用手指著前方喊道:“哎,你們看,那是什么東西?!?br />
我伸著脖子往他指的方向看,看見一個紅色的,有三個門,還帶著窗戶,有棱有角的怪家伙,搖搖晃晃,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嘏苤?,上面還有一個大圈子,一閃一閃地冒著藍色火花。
我們不約而同地喊道:“哎,這是什么東西?”
“摩電車,連這都沒見過,一看就是‘屯迷糊’。”一個看上去比我們大不了幾歲的男孩子撇著嘴,一臉不屑地說。
“你說誰是‘屯迷糊’?”我們生氣地喊道。
他看我們幾個生氣了,趕緊溜了。
上了年紀的人都知道,那時“屯迷糊”仨字,可是帶有悔辱性的,我們不是“屯迷糊”,只不過是沒見過摩電車。
我們幾個人傻傻地站在不遠的地方,看著來來往往,紅的綠的摩電車,瞎猜它為什么叫摩電車,為什么它要在兩根鐵道上跑,為什么它的門是伸縮的,為什么摩電車敲鈴鐺而不按喇叭,我們沒弄明白。
一個伙伴比我大兩三歲,見過的世面也比我多。他見我們議論,就裝作大明白地說道:“摩電車和“大辮子”車一樣,都是用電不用油的,只不過“大辮子”頭上有兩根兒電線,摩電車只有一根兒,用那個大圈子和電線摩擦,然后發(fā)出電,車有電就能走了,要不怎么叫摩電車呢,是和“大辮子”車一個道理,除了比“大辮子”車多兩根軌道,沒啥稀奇的?!?br />
“你咋知道的?”我欠兒欠兒地問。
他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我剛才追上那個說咱們是‘屯迷糊’的小子問的,是他告訴我的。”
后來我一個人偷偷地去體驗了一下坐摩電車的感覺,覺得摩電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刈髶u右晃,沒有“大辮子”車穩(wěn)當(dāng)。不過那司機有點兒好玩兒,他不像開“大辮子”車那樣坐著手把方向盤;他是站著開,也沒有方向盤,只有一根鐵把兒,咔拉咔啦地左掰一下,右掰一下,看見前面有人,就趕緊拉繩敲鈴鐺,也不和坐車的分開。
后來我漸漸地長大了,才知道摩電車的學(xué)名叫有軌電車,大辮子車叫無軌電車,正像他們說的那樣用電不用油,司機也是坐著開車。因為那時我個子矮,竟傻呵呵地以為人家站著開呢。
我住的地方?jīng)]有摩電車,所以不經(jīng)常坐,再后來參加了工作,除非有什么特別的事情到街里去,或許能坐一次摩電車。
忽然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有軌電車沒了蹤影,地上也沒了軌道,就連石頭道都變成柏油路了;再后來大辮子無軌電車也沒有了,半空懸掛著的蜘蛛網(wǎng)一樣的電線也消失了。
如今寬闊的街路跑著電動空調(diào)車,人們再也不用坐咣當(dāng)咣當(dāng),搖搖晃晃的摩電車了,摩電車也成了一個永遠的過去,成了一個永遠的印記,成了一個遠去的故事。
3.學(xué)游泳
在黑龍江省森林植物園邊上的東面和北面,有一條半環(huán)繞的河溝子,我曾經(jīng)在這條河溝子里學(xué)游泳。
那時候不知道這條河溝子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它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我們都管它叫小河溝,直到長大以后才知道,原來它是有名有姓的,叫馬家溝河,是從東南方向流經(jīng)這里,最終匯入松花江,但從沒有打聽過它的發(fā)源地在哪兒。
每當(dāng)人們把松花江比作這座城市的母親河時,我卻在心里默默地認為,我的母親河應(yīng)該是馬家溝河,因為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有一大半的時間,是在她的身邊或者說懷里渡過的,我甚至懷疑過,我倔強又奔放的性格,是不是馬家溝河賦予我的,因為五十多年前,我就是在這條河溝子里學(xué)會游泳的。
所謂學(xué)游泳不過是在河溝子里瞎撲騰,撲騰的時間久了,溝子里的水喝了吐,吐了喝,折騰得差不多了,也就能在水面上漂起來了。不過這得需要勇氣,尤其是要做好回家被罰跪挨揍的準備。
也許現(xiàn)在有的人一聽說“馬家溝”三個字就惡心得想吐,那他一定是市里人,他對馬家溝河真是太不了解了。
早在七十年代以前,馬家溝河還不全是一條臭河溝子,那時還有人在馬家溝河里釣魚,我和爸爸就曾在植物園坡下的河溝里釣過鯽魚,只不過釣上來的魚不太大,有時還有一股“66粉”的味道,那是農(nóng)人往莊稼上噴灑農(nóng)藥時飄落到河里的。
那時我也就十歲左右,只知道馬家溝河水是從朝陽屯經(jīng)過薛家屯流到這里的,在那座通向市第二工人醫(yī)院(現(xiàn)市五院)的小木橋下游不遠處,拐了個直角彎,又畫了一個弧,經(jīng)過安樂二隊緊貼植物園北面,蜿蜿蜒蜒地向西北方向流去。
這一段的馬家溝河面寬窄均勻,大約都在二十米左右,水深在一米左右。有的岸邊是緩坡,有的地方垂直陡峭。泥底河段,水質(zhì)比較混濁,沙底河段,水質(zhì)很清澈。
流經(jīng)植物園的馬家溝河南岸,都是遮云蔽日的楊柳樹和碗口粗細的黃玻璃樹,還有看不到頂?shù)暮颂覙涞鹊?。北岸和東岸是三合屯與安樂二隊的農(nóng)田。
在沒有大雨的季節(jié),河水溫順地靜靜流淌,蜻蜓飛舞,紫燕點水,蛙鳴悠長。沿著河沿的阡陌小徑,在叫不上名字的野花野草中間穿過,沒有一點兒人工斧鑿的痕跡,只有原始的幽靜和鄉(xiāng)土氣息。
每年春夏秋的季節(jié),在安樂二隊那一段還有一幫子淘金人,他們在河溝里挖出沙子后用篩子篩,陽光下,沙子里面金光點點,他們說那就是金子。
順帶說一下,那時的馬家溝河是從什么地方開始變得臭氣沖天的。
有一處污水排放口是馬家溝河的分界嶺,從這里河水開始變色變味兒,這個污水口應(yīng)該是哈爾濱市第二工人醫(yī)院和它的家屬樓,還有電機廠家屬樓下水道出口,馬家溝河在這里就分成了兩段。河水從污水口那個地方拐個彎往西北進入市區(qū),市區(qū)樓房的排污都進入河里,河面逐漸開始臟污起來,并發(fā)出陣陣惡臭。
冬天那一段的水不凍或者凍得很晚。農(nóng)民在長木桿上綁個鋼盔,然后在河里往外挖泥,說是用來當(dāng)肥料。后來在排污口下邊不遠處,又建起了一家綜合食品廠,食品廠生產(chǎn)的淀粉渣流到河里,污染了河水。從此那一段水下的泥都是灰綠色的,并發(fā)出刺鼻的臭味兒。每次從哈平路的任家橋上走過,都被河水熏得腦瓜仁兒疼。記得每年的“六一”兒童節(jié),學(xué)校組織到動物園游園,在動物園里邊就有條河溝子,老遠就能聞到臭氣熏天的氣味,老師說那就是馬家溝河。
那時的人們一路過馬家溝河,就會掩鼻捂嘴極速通過,生怕沾上一身臭氣。
不過我學(xué)游泳的地方,是在臭水溝的上游,離那個排污口彎彎曲曲的有一兩公里,這就是前面說的水清鳥鳴的好地方。
馬家溝河這邊是植物園,對岸是大片的莊稼地,再往上去兩岸是沿河的村屯,沒有工廠,沒有樓房,絕對是世外桃源。
每年的夏天,這一段河水就是我們兩岸孩子的游泳樂園,而且經(jīng)常為了爭奪這一段可貴的水域大打出手,因為只有這一段水面寬闊得像一個大肚兜兒,泥沙底,河水清。而別的地方,一是太遠,再是水下不明,所以孩子們都看好這兒了。
我們的爭奪戰(zhàn)也是如此。人多的一方必然占絕對的優(yōu)勢,人少的一方只有落荒而逃的命運了。當(dāng)然了,每次的爭奪戰(zhàn)都是隔岸相斗,互相扔土坷垃,雖然傷不到人,但挨上了也是灰頭土臉。而每次的“戰(zhàn)爭”,都是由一個或幾個壞小子挑起的,他們玩完了臨走的時候,往河對岸的孩子堆里扔土坷垃激怒對方,等河里的人光著屁股跑上岸,互相扔土坷垃的時候,他們就偷偷地遛走了,但大多時間我們兩岸還是和平友好相處的,俗話說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么。
我的泳技就是在這土坷垃拉鋸戰(zhàn)中學(xué)會的。
開始學(xué)游泳時,先是看那些大孩子怎么游,然后找好說話的,叫聲,“大哥教教我唄?!币驗槎际窃谶@一片住的,雖然沒說過話,但也都臉熟。多數(shù)的大哥還是很好說話,他會停下來耐心地講解,說要學(xué)游泳先學(xué)狗刨,并給我表演幾下,兩只胳膊往前伸直再摟回來,兩只腳在水面上拍打,咕咚咕咚地打得水花四濺,這樣就能浮起來了。
以為狗刨好學(xué),那是對會游泳者說的。對我這個初學(xué)者來說,學(xué)狗刨還是很難的。聽人家大哥說得很簡單,做得很輕松,可我往水面上一趴,就沉下去。
不過功夫不負有心人,雖然被河水嗆得眼冒金星,也灌了不少泥湯子,還經(jīng)常被爸媽教育得屁股不敢坐凳子,但是不服氣的我終于學(xué)會了狗刨,能在水面上漂起來了。于是馬家溝河水面上就多了一朵四濺的水花,后來我又照貓畫虎地自學(xué)了蛙泳,自由泳等。
因為馬家溝河會淹死人,周圍那么多的小伙伴兒,都聽爸媽的話,都不到馬家溝河里學(xué)游泳,做老師和鄰居大嬸兒眼里的好孩子??晌í毼?,咋就那么犟呢?!現(xiàn)在想想,這倔強的性格,也許就是馬家溝河賦予我的。
七十年代初期,在我學(xué)游泳的那一段的河面上,又架起了一座鋼管行人小橋,在對岸不遠處也建起了七八座兩層小洋樓。
從此,橋上人來人往,河面漂起了垃圾。而我的少年時代,也隨著那變了味兒的馬家溝的河水,一去不復(fù)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