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軟刺(小說)
一
巍巍連綿數百公里的太行山山脈走到烏龍鎮(zhèn)這兒忽然隨手一甩,甩出了一個橛子,便形成了幾支太行山支脈,雞冠山即是數支支脈中的一支。楊樹拐村位于雞冠山的半山腰。雞冠山上土層薄脊,雜亂地長著、滾著的是各色各樣、形態(tài)各異、丑美不一的黑石頭。石頭縫里鉆出來的是荊條、遠志、金菊等各種灌木、雜草。其中有一種叫作金枝的灌木上長著一種刺,這種刺非常怪,一旦扎進肉里,居然自個兒會往深處鉆。刺長長的、軟軟的,咋一扎進肉里,極不易被察覺,不疼不癢,等過幾天才慢慢地有了疼的感覺,但是不是那種尖利的疼,而是鈍鈍的、綿綿的疼,人們一般也就不當回事,等再過一段時間,疼痛便會加劇,這時候才想起來去挑它,已經不容易了,它早已不知不覺鉆到肉的深處,找不到它的影子了。但是卻時不時地讓你刺疼,就如被毒螞蟻咬一般,疼得鉆心錐骨,卻又無能為力。后來大家都聽說,倒也不是沒辦法把它弄出來,辦法有,但是就是動靜大了點,比如,去醫(yī)院里做個小手術,把肉掰開,就能找到它。然而,誰又輕易去醫(yī)院動刀子呢?大家就那么忍著,平時也不怎么疼,只是遇到天變時比較難受罷了。莊里人皮實,也就都這么忍過來了。
平時大家上山都處處留心著,躲著這種金色的、耀人眼目的,被當地人叫作“軟刺”的難纏東西。但是還是時不時就有人就被它纏上了。
大女兒一平上火好些天了,一直嚷嚷著喉嚨疼,凌淑貞早上起來便背上?頭,提了籃筐上山,向著一個叫鴿子巖的地方走去,那里有很多野生的中藥材,其中,地黃、蒲公英之類有去火敗毒效果的藥材更多。
鴿子巖在雞冠山的東南半山腰上,這里地勢比較特殊,在陡坡上忽然開辟出一大片開闊地來,一股筷子粗的清泉順著中間的小石溝汩汩流淌。地上土層比較厚,稀稀拉拉長著一些山楂、李子樹,地黃、蒲公英等一些野生藥材就混雜在樹下的雜草中。
凌淑貞飛快地掄著?頭刨著,還有很多活兒等著她呢!花生、棉花、紅薯,都還沒有栽種完,需要抓緊時間,太晚的話就會影響收成。盡管她的兩只手從天明一直忙到天黑,還是顧了這頭顧不上那頭。
自從生了三女兒三平,村里管計劃生育的人便天天上門催結扎,由于身體原因,凌淑貞不能進行結扎,只能丈夫萬小林去做結扎手術了??墒?,婆婆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說小林做了結扎不但等于把我萬家的香火斷了,還有可能廢了,殘疾了,以后會腰疼、干不了重活,甚至會做不了男人……婆婆跟村里所有她這個年齡的人一樣,都認為女人為婆家生個延續(xù)香火的男孩才是頭等大事,如果續(xù)不下香火,那真不亞于要了他們的命。凌淑貞對延續(xù)香火的事雖然沒有婆婆他們這輩看重得這樣嚴重,但骨子眼里也還是認可的。
最后夫妻倆一商量,走為上,躲不過,那就跑唄,等以后尋著機會再生不遲。不知不覺,萬小林已經出去躲快三年了。三年來,凌淑貞像頭驢一樣,不停地拉著家庭的這盤磨盤轉,才剛剛三十歲,鬢角的白發(fā)就已經白森森的了,風一吹,舞動在燦爛的陽光里,像極了某種故事的引子。
她那雙手被背后的活兒催得像上足了發(fā)條的機器,隨著?頭不停地舞動,腳邊的籃筐里已經葳蕤地躺滿了蒲公英和地黃。
事后,她怎么也想不起那根軟刺是什么時候,用哪種方式刺進她的手掌的,反正是那天回到家后右手掌那兒就開始刺溜刺溜地刺疼,她心說,不好,一準是被軟刺給刺中了。
二
“各位村民請注意,各位村民請注意,吃過早飯請到宋村西頭宋村水庫集合,各家領自家的義務工任務,要盡快完成……”一大早,村委會的高音喇叭就像催命似的催個不停。
凌淑貞一一給三個女兒穿上衣服、洗了手臉,再一一給她們梳頭、舀飯……等凌淑貞忙完一切,匆匆往嘴里呼嚕幾口飯趕到宋村水庫時,抓鬮已經結束了,村小組長領著她,指給她她家需要起土的位置。
只見整個水庫里,大家鏟锨?頭飛舞,干得熱火朝天,嘴里面還不時飛出一些個渾的、素的笑話。
凌淑貞走到自己家分的那高高鼓起的土嶺子上,便埋頭干起來。用?頭筑一下,再用锨鏟一下。別人家都是好幾個人,公公,夫妻,一人筑,一人鏟,一人用小推車往出運,半天下來已經消去很多,凌淑貞這塊兒便顯得格外突兀起來,高高鼓起的土嶺子在正午的陽光下顯得格外醒目、刺眼。旁邊臨著的人們便你一言,我一語地開起了玩笑,淑貞啊,咋老也不見你家小林回來了,莫不是在外面找了二奶?小三了?現在這個不是很盛行嘛!凌淑貞的臉微微地紅一下,隨即笑著說,任他誰找,也輪不到我家萬小林啊,那些個二奶、小三可都是去給有錢人當的喲,我家小林有什么,除了計劃生育罰款留下的一屁股外債,誰給他當小三?除非瞎了眼!凌淑貞嘴上這么說,其實內心里卻不是這樣想的,她有足夠的自信,她相信她的萬小林就算成了千萬富翁也絕不會做出什么養(yǎng)二奶、小三的事來。這可說不好哦,有句話怎么說來著?最放心的男人往往卻是最危險的喲!人又接著說,凌淑貞便打著哈哈,隨他吧,只要他有這個本事。
凌淑貞和萬小林都是楊樹拐村人。凌淑貞的媽媽和萬小林的媽媽都是宋村的閨女,是好姐妹,當年一起約定嫁到楊樹拐村?;楹螅瑐z人還像在娘家當閨女時一樣,好得比親姐妹還勝幾分。巧的是,倆人還是同時懷孕,姐倆就開玩笑說,如果生的是一男一女就結為親家,如果是倆男孩或者女孩就讓他們結拜為兄弟或姐妹。
剛進入九月,萬小林便迫不及待地率先來到了人間,僅僅隔了兩天,凌淑貞也降生了,倆姐妹就笑,倆小東西都不夠月數,也不知這是怎么了,像約好了似的,急著趕來了。至于兒女親家的事,姐倆倒也沒有再怎么提起,只是在相互不斷的交往與走動中,萬小林和凌淑貞不知不覺就走近了,等兩個小人分別向家里提出結婚時,倆姐妹才驚呼,有時候的玩笑居然會一語成讖啊!還好,兩家條件相當,兩個孩子自身的條件也相當。于是,倆人就在家長的操辦下,小小年紀就結婚了,婚后當月,凌淑貞就懷孕了……想到這兒,凌淑貞的臉不覺一熱。大約新婚夜里就懷上了吧,萬小林像個小豹子似的,動作兇猛有力,喉嚨里咕嚕咕嚕怪叫著,那架勢恨不得把凌淑貞吃了才過癮。凌淑貞從開始的躲閃、害怕、疼痛到后來的不由自主地迎合、喜悅、歡暢……那是怎樣的美妙的夜晚呀,俗話說良宵一刻值千金,事后,小兩口相互抱著嘻嘻笑著相互打趣,這可不是僅僅值千金了,說值萬金也不為過啊。
三
正午的太陽白刺刺地懸于當空,一波一波的熱浪向凌淑貞撲過來。凌淑貞甩一把咸津津的汗水,再接著筑、鏟、推。湖藍色的褂子上涂畫著橫一道豎一道或深或淺的白色條紋,在陽光下泛著刺目的光。
大多數人已經下工回去吃飯,有的已經完成任務,有的尚且留了一點點,準備下午再來,只有寥寥幾個單薄的身影還在不停地揮動?頭,這幾個人基本上都是男人出門打工,家里沒有幫手。她們面前的土嶺子無一例外地鼓突出來,像極了正值叛逆期不服管教的孩子,突兀的、固執(zhí)的、帶著某種嘲弄意味的……
還不下工嗎?可以回去吃了飯再過來啊。是村里賣油條、糖糕等熟食的王水,一跛一跛走過來了。凌淑貞沒停手里的活兒,答了句,再挖一會兒吧,還不算遲……
王水小聲地哎了聲,下來,掄起?頭,只見一道白靈靈的明光閃過,?頭刃吃進去很多土塊兒,他往懷里輕輕一拉?把,一大坯子就禿嚕嚕地滾落下來。幾?頭下來,下面已經一大堆土層了。凌淑貞邊使勁兒往小推車里鏟土,邊說,哎,你看,又勞煩你,多不好意思啊,你下午不是還要炸油條嗎?趕緊回去準備吧!王水笑笑,也不說話,只管不停地掄?頭。
王水比凌淑貞略大幾歲,當年因為腳步略微的殘疾,當地不好尋媳婦,家里人便從貴州給他買來一個。那媳婦眉眼俊俏,眼皮子活泛,在家里啥都干,王水的老母親天天高興得眉開眼笑。背地里跟好姐妹說,都說外地買來的媳婦好吃懶做,還光尋著機會跑,你看我們家小琳就不是她們那樣的。手腳那叫個勤快,這不,都來了半年了,也沒見動什么跑的心思啊!好姐妹提醒她,別急著下定語,往后再看看吧,有的生了好幾個孩子的還跑掉了呢,何況她一個也還沒生養(yǎng),王水母親撇起嘴,不愿意認同她的話。哦,對了,這結婚都半年了,也不見你家小琳懷孕,會不會有什么貓膩呀?我可聽說有的偷偷吃著避孕藥,不懷孕,隨時準備跑呢!不會的,我家水兒和小琳兩口子好著呢!平時吃個飯,在我們面前也不避諱,她還給我家王水夾菜,水兒長水兒短的,叫得可親了,平時在院子里倆人也是嬉嬉鬧鬧的,年輕人,也不避諱我們,看著就好得不得了。越是這樣越要當心哦。我心中有數……
倆老姐妹對完話沒幾天,王水的媳婦便不見了蹤影。小兩口還像往常一樣,勾肩搭背地一起坐公共車去集上趕集,在人群里轉了幾圈,就成了王水一個人了。他急得像只掐了頭的螞蚱,在人堆里瘋了似的到處竄來鉆去地找,直到找到日落西山,直到集上的人影寂寥,直到擺攤的都收攤回家,也沒有再見到媳婦的影子。老母親因此氣得一病不起,幾個月后便去世了。
買媳婦花掉了他全部積蓄,從那以后,他就斷了再找的念頭。一個人專心炸油條、賣油條。王水心善,手里有活便錢,常常沒少資助村里那些沒錢上學的,孤兒寡母的人家,但凡哪家有困難,他甚至主動送上去。農活上,也常常出手幫人,由于凌淑貞家的地跟他家比鄰,農活上幫持得也就更多些。
?頭在王水手里一番揮舞后,盡管凌淑貞不停地往小車里鏟,地上還是堆起了小山樣的土。王水便又拿起锨和凌淑貞一起往車里鏟,他的锨面積大,每次鏟得多,速度又快,幾下就把地上的土鏟完了,小車兩邊的車筐里堆得高高鼓起了小山頭。凌淑貞趕緊拿起車襻準備往肩頭搭,王水連忙接過來,我來,聲音很輕,卻極有力量,透著不容置疑的質地。他連凌淑貞賴以架起車的車襻都沒有搭,只見他兩只猿猴一樣的長臂架起車把,一挺身子便起來了,跛著的右腳快速地往前點動著,猶如在路上加蓋一個個時光的印章。
四
陽光正好,凌淑貞正從婆婆屋里抱出被子晾曬,閨蜜小雨咋咋呼呼跑了進來,淑貞,淑貞!急頭紅臉,一疊連聲的。一看婆婆在旁,愣了一下,說,我要腌蘿卜條咸菜,蘿卜條晾開了,不知道成啥樣就行了,你快去幫我看看好了沒。淑貞拿眼跟她交換了一下眼神兒,知道她不想讓婆婆聽,便緊著把婆婆屋里的被子都取出來晾曬好,倆人一起來到小雨家。進屋,小雨就關嚴門,一臉嚴肅地說,淑貞,你家小林多久沒回來了?淑貞說,多久,至少有半年了吧,還是快要收麥子時,我想讓他在家住幾天等麥子熟了,幫我收完麥子再走。他說工廠里不讓請假,這還是托關系硬請了三天假呢!怎么了,你快說呀,繞這么大的彎子干啥嘛!
傻妮子,我看你就是太老實了,你覺得這樣正常嗎?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們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他一點也不留戀你,你就沒覺出異常?凌淑貞紅著臉說,死妮子,說啥呢,誰天天惦記那事呢,你當都跟你跟你家小海一樣,天天生猛得如狼似虎樣的。
小雨也不生氣,正色道,我家小海今天去縣來,在街上看到你家小林了??吹剿猩?,就一個小縣城,遇到同村一個人還不容易?傻啊,他抱著一個小男孩,一個年輕女子挎著他的胳膊,你覺得正常嗎?
凌淑貞只覺得眼前一黑,差點跌倒,她穩(wěn)了穩(wěn)神,故作鎮(zhèn)定地說,別亂說,也許是小??村e人了呢!你就裝吧你,傻萌子一個!氣得小雨口不擇言。
凌淑貞別過頭,強忍著在眼眶里打轉的淚水,帶著哭腔,輕聲說,你別說了……
我別說了,我別說了就沒事了嗎?你看人家都把孩子都生出來了,你還裝!
忽然,凌淑貞一下撲到小雨懷里,嗚里哇啦大聲哭了起來,小雨輕輕地拍著她后背,說,淑貞,有委屈就哭出來,你給我說,是不是你早就知道?凌淑貞哭了一通,才慢慢停止下來,抹著那依然止不住的如流水一樣的眼淚說,早就聽到一些閑言碎語,一來我確實不相信,二來也不愿意去相信。他出去一年后就不怎么往家里拿錢了,回來得也越來越少,后來干脆連過年都不回了。公公婆婆曾經為此給他打電話,讓人給他捎信兒,他回來時,他們也說過他……
眼淚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只會讓人看不起。小雨冷靜地說。
凌淑貞和小雨從小就是要好的姐妹。但是兩人的性格截然相反,是互補型的。凌淑貞嫻靜、穩(wěn)重、老實厚道。小雨則活躍、潑辣,敢作敢當。
淑貞,收起你的眼淚,挺起你的脊梁,冷靜地想一想下一步怎么走吧,要我說直接離婚吧,你才三十二歲,完全可以再找個好的安心過日子。至于女兒們,你可以帶走最小的,兩個大的反正那么大了,可以顧住自己了,留在她們爺爺奶奶身邊,也吃不了多大虧的。
讓我想想……
五
日頭已經升起很高了,女兒們一個個已經都去上學了,凌淑貞還沒起床。這是凌淑貞嫁到萬家十多年來,從未有過的事。每天都是凌淑貞早早起來做飯、喂雞、喂豬,上地干活。等公婆和孩子們起來,飯已經做好,熟食也烙好或者蒸好,只等大家梳洗完,凌淑貞便手腳麻利地擺好小飯桌,把一家人的早飯一一舀好,擺到桌上。只等他梳洗完坐下來吃。
去年冬天疫情期間,在家里使勁兒想東西寫,想到一個故事就延伸著編了一個,呵呵。
我們當地還真有個凌淑貞這樣的女人。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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