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詭異童年(散文)
1
我,作為一個出生于鬼節(jié)的人,一點也沒辜負這個節(jié)日承載的意義,尤其在我小時候。
我媽說我從小到大一直都很乖,尤其嬰幼兒時期,街坊四鄰都很羨慕我媽,怎么生了一個這么好帶的孩子。
但是在五歲那年,發(fā)生了一件事,讓我媽至今都津津樂道,其實是心有余悸。
那是個非常明媚的暮春之日。天藍盈盈的,白云一大朵一大朵懶洋洋地在天上飄浮,院墻根下土坡上的那棵老槐樹,正開滿了一嘟嚕一嘟嚕的白花兒,那花兒的甜香氣像是爺爺故事里的女妖精在輕柔地招著手般引人神往。而我,那個扎著兩根小辮子,也許還拖著鼻涕,邁著兩條小短腿的小胖墩兒,真就循著這股甜香氣做了一件驚動全村的事情:從來沒人見過爬過樹的我,竟然爬上了那棵足有八九米高的筆直槐樹,坐在五米多高的樹杈上唱著自己編的歌,擼著槐花吃,據(jù)說還很悠閑地晃悠著兩條短腿……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我,也許是坡下的蕓華大娘,也許是腿腳不利索的銀鎖奶奶,她們喊的第一句話一定是:“哎呀我的老天爺呀!”但這都不重要了。后來看見我的人越來越多,不知是誰打發(fā)兩個后生去地里喊我家里人,其他趕來的鄉(xiāng)親們則商量怎么盡快把我從樹上薅(救)下來。
頭頂上,喜鵲在巨大的窩里不安地喳喳叫,我這才感到害怕,被樹周圍的大陣仗嚇得開始哭唧唧,樹下圍了一圈的大人們嘈嘈切切討論著,我家的黑狗汪汪和白貓喵喵也擔(dān)心地串來串去……等父母、爺爺匆匆從地里、山上趕回來,看到的就是這么一番鬧哄哄的景象。最后,還是猴子一般身手敏捷的小叔叔,利用他上樹逮貓的經(jīng)驗,把我從樹杈上小心翼翼捉了下來,再由踩梯子上來的爹接力,用胳肢窩挾著將我?guī)Я讼聛怼?br />
不管家里人如何后怕,平凡的小我經(jīng)此一役算是一戰(zhàn)“成名”了!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知道我們村里出了個有問題的小孩,我想那段時間可能流傳了很多關(guān)于我的傳說,聽說流言里最主流的一條是我“跟”上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要么怎么解釋又短又胖、又矮又小的我會爬上那么高的樹。
為此,據(jù)說我大奶奶還讓我媽去請過“仙姑”來給我看。來的那位賈仙姑涂脂抹粉、穿金戴銀很是氣派,她對我的身體粗略地研究了一番,便有了計較,表示要請“神仙”來助。但當(dāng)人們屏息靜氣,看那賈仙姑坐在桌上閉眼念念有詞的時候,鄰居的二毛大概太過緊張,不小心放了個很響的屁,這引得當(dāng)事的我咯咯地一陣笑。那笑聲像一根導(dǎo)火索,在場的人隨即從“噗嗤”到“哈哈”,都笑作了一團!那位賈仙姑都不知道是該跟著先笑,還是該繼續(xù)努力營造她的神秘氣氛……
2
在我即將要上小學(xué)的那年夏天,我們村里發(fā)生了一件特大事件。
那個晴朗的晌午,叫驢子還在我小叔叔的籠子里聲嘶力竭吱吱嘎嘎地叫,毛毛蟲在棗樹葉上吊著一根絲無聊地打著轉(zhuǎn)轉(zhuǎn),一切都好似沉浸在美好、安詳中的童話故事,直到那一聲撕心裂肺的痛哭將所有撕得粉碎。
那聲尖利的哭聲像吹響了什么號角,沒有多久,全村的人都涌到了那個哥哥家的院子。他死了。他媽媽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永久地將靈魂交給了那個水井中不知名的東西。他被幾個膽大有力的鄉(xiāng)親們用打水的井繩綁縛著打撈了上來,然后放在他家院墻根那排核桃樹的樹蔭下。他媽媽就席地坐在盛放少年尸體的破席邊,拍著大腿哭喊著:“死鬼孩子啊,你怎么那么傻,那么狠心,你可讓我們怎么活??!你回來啊,死鬼孩子!”他爹也在一旁跟著嗚嗚地哭。這對傷心的父母哭得幾度暈厥,都被把他們拉走的鄉(xiāng)親們掐人中弄醒過來,然后再撲倒尸體邊……
小孩子們也跟著大人去看這場慘不忍睹的“熱鬧”,但是我們不被允許擠到前面,不被允許去看那具臉已被泡得有些蒼白發(fā)漲、渾身還滴著水的尸體。但是不知哪個機靈的,到底還是看到了蓋在那哥哥臉上的一方紅布,這成了他后來吹牛、嚇唬那些膽小鬼們的資本。
那天下午,每家每戶的街門口都用石灰粉撒了一個半圓圈,作用類似于孫悟空外出化緣給唐僧畫的那個圈,但這里防的不是妖精,而是那個哥哥不安的魂靈。
我那時聽大人講這起自殺事件的來龍去脈,心里很是為那個哥哥不平。他很有才華,尤其有繪畫方面的天賦,我曾見過他畫的老虎,當(dāng)時覺得他畫得跟年歷上的一樣好,于是小小的心里滿是崇拜??墒悄敲匆粋€文靜又懂事的大哥哥,卻在父母的第一百零一場打架之后,帶著他心愛的畫筆和畫本跳了井,最后孤零零濕答答地躺在那張破席子上!
我覺得那個哥哥真可憐,活著不開心,死都死了,變成鬼還要被家家戶戶驅(qū)趕。同情和恐懼在我心里較量了半天,我終于壯著膽子,趁別人不注意把我家門口的石灰圈在角落的地方擦出一個很小的口子。
那個被悲傷和恐怖籠罩、變得不再清甜的鄉(xiāng)村夏夜,我一直在忐忑不安地等待一只鬼出現(xiàn)的征兆,那或許是我家黑狗的狂吠,又或者是我家白貓的凄厲尖叫,或者別的什么聲響。我那時既希望月亮下面明當(dāng)當(dāng)?shù)脑鹤幽軅鱽磉@樣那樣的動靜,又希望一切如往常一樣平靜,讓我不致于因為那個小舉動而害了全家人。然而事實證明人死了就是死了,他活著時都沒能改變什么,死了更是連一塊石子都踢不動的。漸漸地,家家戶戶門口的石灰圈都變淡直至完全隱去,人們也慢慢很少再談起那個少年并嘆口氣了……
3
小村的秋天,大片大片黃澄澄的色彩,渲染著農(nóng)人們豐收的喜悅。
然而三年級的我,卻在一個半下午,獨自一人坐在家門口的臺階上,望著高遠純凈的天空里飛過的大雁,心里涌起無限的孤獨和莫名的憂傷。我的耳朵很疼很疼,所以老師才讓我提前回了家。但大人們都在地里秋收,家門都被鐵將軍把守著,我也沒力氣去找他們,所以只好蔫啦吧唧地靠坐在門口,胡思亂想地等著有人出現(xiàn)。
我等了好久還是沒人,便想走出去喊個人。當(dāng)我暈乎乎走到街門口時,不期而遇一雙棕色的眼睛。
那是只狐貍。它大概見我是個小孩,所以沒有立刻逃走,而只是冷靜地一動不動地盯著我。但我可是一個看過《聊齋》電視劇的小孩。和狐貍對視的短短一瞬,我已經(jīng)將它能幻化成的人形樣子都想到了。
“小妹妹,在下無意冒犯,只想于貴寶地尋些食物!”說著,那人形還長施一禮。
我問:“那你尋到了嗎?你想吃什么?”
那人形站得筆直,只微微一笑:“放心,我不吃你家的雞?!?br />
我一聽覺得他誤會我了,忙說:“我也不是怕你吃我家的雞……你就一個人嗎?你的家里人呢?”
“我族之人,喜歡單打獨斗,不像狼族那樣?!闭f這句話的時候,那人形身上似乎顯出了一股孤傲的氣魄來。
“那上次,我家黑狗在山上追的那只狐貍是不是你?”我也許是故意說出這句話來滅他的威風(fēng)的。
“小妹妹慎言!”那雙棕色上挑的眸中,分明是有刀光刮過的,不過只一瞬便又回復(fù)到天空般的純凈。
我自覺碰了一鼻子灰,便也不再繼續(xù)這個話題,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
這時,只聽那人形又開了口:“不過你家那位黑狗兄倒是有些時日不曾見了?!?br />
這勾起了我另一樁傷心的事,“是的,它可能被什么殺千刀的人給偷走了!”
我就這么突然地沉浸在對黑狗的懷念中去了,那人形也只是淡淡說了一句“原來如此”,便也靜默了下來。
“世上陰晴圓缺、生離死別總有時,這本是天道,小妹妹也無需過多介懷!你有耳疾,還是回去好生歇息。天時不早,你家大人們也快歸來,在下這便要離去,小妹妹多珍重!”
“哎……”我記得還有什么話要說的,可是那人形已重新變回它的狐身原形,轉(zhuǎn)身幾步便跳上那個種著一棵大核桃樹的土圪梁,頭也不回地朝更高的山坡上疾步奔去。
得益于和那只狐貍的片刻“交流”,我一時間忘了耳疼,但是看著那個赤紅雜灰的背影逐漸消失之后,我的疼痛又回來了。好在不多時我父母終于勞作歸來,及時請了村里的赤腳醫(yī)生來給我看。宋醫(yī)生說我得了中耳炎,讓我父親跟他去拿了些內(nèi)服和外敷的藥。
用藥后的我癥狀逐漸緩解,但耳朵里似乎多出了一種聲音,好像就是那只狐貍的人形說話的聲音……
4
上初中一年級的深秋,我的爺爺去世了。
我爺爺是個倔倔的怪老頭,他對他的幾個兒子們打小起都不太好,甚至有時還有些殘暴。他打過幼年的他們不知道多少回,他把他早年喪妻、經(jīng)年鰥寡孤獨的辛酸和無奈,統(tǒng)統(tǒng)發(fā)泄在那些在他身邊沒什么反抗能力的人和動物身上,比如我爹、我的叔叔們,還有家里的騾子,以及那只領(lǐng)頭山羊。
但是這樣一個老頭,卻把他內(nèi)心僅剩的一些柔軟都袒露給了他的幾個孫子孫女。他屋里放零食的粗陶罐子從來都是放在最顯眼的地方,那里面可能有一包豬油渣,也可能有一袋橘子粉,也可能是麥乳精,或者什么甜蜜蜜的糕餅之類。這些不消說,大概都是給我們這些小饞貓準備的,他是不多吃的。
爺爺還經(jīng)常帶我們?nèi)タ磻?。十里八鄉(xiāng)哪里有搭臺唱戲的,他一定不辭辛苦帶著我們前去,因為他想竭盡所能地,給我們匱乏平淡的兒童生活添一些色彩。到了戲臺下,他總要叮囑我們不要走遠,并告訴我們他不會挪地方,便給我們些零錢讓我們自由地玩去。上午戲快散場時,我們回到戲臺下找他,他果然還坐在那里,看見我們回來,便起身瀟灑地帶我們?nèi)コ蕴鹩凸蛹与s燴湯,那種只有在看戲時才能吃到的美味。然而這樣一個愛護我們至極的老人,最后得了腦中風(fēng),半身不遂,僵硬的舌頭讓他說不出一個字、嚼不了一口飯。村里的人都說這是他的報應(yīng)。我恨那些這么說我敬愛的爺爺?shù)娜耍腋淖儾涣耸裁?,只能在放假的時候流著淚慢慢喂他吃頓飯。
經(jīng)過病魔兩年的折磨,這個倔倔的老頭終究結(jié)束了他的苦難之旅。他咽氣之后,他那間屋子里生病時的污穢之氣,竟然一下子消失地?zé)o影無蹤,令人嘖嘖稱奇。我后來想,這可能是一生愛干凈的他最后的倔強。
那年的冬天來得很早。有一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只猴子,蹲在我家櫥柜頂上,它用眼神告訴我它又冷又餓。不知怎么,在夢里我就認定那是我的爺爺,他也許真的已經(jīng)墮入輪回,為他這一世的業(yè)果繼續(xù)苦行。我從那個難過的夢中驚醒的時候,天已快亮了,而且窗外下起了雪?;秀遍g,我似乎又回到很小的時候下雪的黎明,我躺在爺爺溫暖的炕上,猜測積雪的厚度,想著半夜來過的豹貓,是否在潔白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梅花腳印……
經(jīng)歷了許多個陰晴圓缺、生離死別的那個我,如今已是個不惑之年的婦人。這么多年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讓我明白,逝去的時光和童年的故鄉(xiāng),追不上,也不必追!它們都是靈魂的故事,就像燦爛的夜空,你只要抬起頭,就能看到它們的深邃和爛漫。那些在我童年里消逝的靈魂,成為了一顆顆星星,鑲嵌在墨色天幕上,朝我眨著詭秘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