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人生代代無窮已(散文)
一
子曰:吾生也有涯。
有涯,多么痛苦的命題。任你再偉大的功業(yè),最終化為歷史的云煙,任你赫赫梟雄,最終成了郊外抔土。到底有什么是無涯的,怎樣才能生而無涯?
夫子說,立德、立功、立言,便能萬世不朽。這么說,沒有幾人能不朽,人間依舊是殘忍的。
“自暴者,不可與有言也;自棄者,不可與有為也——”夫子拖著長長的尾腔,一眾小學童搖頭晃腦也學著夫子的腔調(diào)。窗外,春光明媚。
“夫子,什么叫‘自暴者,不可與有言也;自棄者,不可與有為也’?”一個稚嫩的童聲怯怯地響起。
夫子依舊閉著眼睛,嗯了一聲,照舊是剛才的節(jié)奏:“讀書不求甚解——”
小學童不敢再言。夫子說,不求甚解,那便不求甚解吧,只需要記得,不可做自暴自棄之人就好。
母親說過,有志者事竟成,不過就是堅持,這有何難?
?
二
已經(jīng)不記得這是第幾個年頭了,年年參加科考,年年落榜。
長安城,白天極盡人世繁華,到了晚上,討生活的小販早已出了城,只有教坊那邊還有些喧囂。隱約的歌舞聲傳到我這個小小的驛館,從窗戶縫里鉆進來,纏著山爐里快燃盡的香,青煙裊裊,倒給這個屋子添了幾份凄清。
從長安回來的同窗說,當年和我齊名的賀知章,已是天子重臣,掌管禮部。我記得早年同他一起在鄉(xiāng)間游園詩會,唯有他的詩還有我或不可及之處,如今他是狀元,而我卻是落榜生。會寫詩有什么用,世上有才氣的人,多如天上繁星,與他們相比,自己不過是河蚌肚子里那顆不太圓潤的蚌珠。才氣也就是一現(xiàn)的曇花,唯有功名,才是永恒的榮光。
但,功名之路,實在是……大約我資質(zhì)駑鈍,或是時運不濟,總之天不遂人愿。雖不是第一次躺在驛館,但這小塌還是一如既往地冰冷,既無遠書的慰藉,亦不知前路如何。如今我早已過而立之年,隔壁村的二牛都快添孫子了,我卻門庭衰薄。這條路走得實在辛苦,很多回,我就像這樣,躺在冷清的驛館想象,倘若我早早放棄,說不定已兒孫滿堂了,做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人,也沒什么不好,至少耕耘了就有收成的期望,不會這樣已經(jīng)走了半輩子,卻一無所成。
我長長地吁了口氣,一眼瞥見那山爐的青煙淡的快不見了,起身待要添些,卻有些不舍——那灰白色的香篆整整地躺在爐子里。它從點燃起,從黛粉燒成白灰,寂寂生命,直至燃盡方得人知。它燃盡一生,從青春到白發(fā),只因并非名香,故而我習以為常,從未注意過它。即便無人而自香,到死,依然不改生的軌跡。香篆尚且知死生如一,何況我這個自小讀圣賢書的書生?
夫子說:“自暴者,不可與有言也;自棄者,不可與有為也?!币苍S像我這樣的人,生而注定行走的命運,也許這條路,注定是行而無果的,不問前途,但求無悔。
三
又踏上旅途。
年復一年,離別。
不同的是,這一年,我終于有了功名,雖然只是小小兵曹。
不同的是,這一年,我終于要上任了,雖然遠在兗州。
不同的是,這一年,我終于有了牽掛,雖然聚少離多。
這一晚,江水悠悠,月色明媚。那月邊有一片浮云,隨風飄蕩,只是這浩蕩長空,不知要飄去何方。今夜的月亮,格外圓滿,格外無情。眼中的月亮有些模糊,我低頭想起遠方的她。這一去經(jīng)年,相知相見知何日啊。衣袖里揣著臨別時她贈我的羅帕,上面繡的恰是揚州月色。旁邊題了一首小詞:
“離人淚,燈影碎,一步幾回響環(huán)佩。誰伴殘月歸,來與伊人會。烏鵲已歸巢,良人胡不歸。
倚樓吹,良人歸,秋水望穿難相隨。新柳江上垂,輕花風中飛,濁酒再一杯,無言風往北?!?br />
此時的她,是否同我一樣無眠,是否站在明月樓上,牽掛著千里之外的行人?
人行千里,有些念想只能留待夢里實現(xiàn)。昨夜我做了一個夢。漫天落花,一片搖搖曳曳的紅雨中,她迤邐而來,白衣綠裙,那樣清爽,就像我第一次在落英下見到她的情景。那一眼,就是萬年。
夢終歸是夢,夢醒后只有孤寂漫長的涼夜。
夢醒后,有我新添的疼痛的霜發(fā)。
我是幸運的,她是不幸的。我年將不惑,還能有幸遇到她,遇到她最好的年華。她卻是不幸的,最好的年華雖給了我,但也給了等待。這千百年,有多少旅途中的我,就有多少等待的她!這千百年的月亮,有時我把它釀作一杯苦酒,有時我把它流成一滴清淚。不過今夜,月色明媚,月下已有惆悵的她,我怎舍得多一個惆悵的我,我怎舍得她因我旅途孤苦而心傷。今夜的月亮,是一扇窗,推開就是她美麗的眼。
不知不覺,月兒西斜,江風悠悠。這漫漫月光也變得溫柔起來。一絲一絲的月光,披在身上,如她一寸一寸的目光,如這一世的思念,如千百世的思念。原來這月光一直是有情的,千百世旅途中的我,和千百世牽掛的她,千百世累積的思念凝成月光,原來,這便是生而無涯!生生世世的我,生生世世的她,縱然我們化成灰,下一世還會有我,還會有她……?
原來生而無涯,其實眾生都可以無涯。一念痛苦,一念解脫,何必執(zhí)著那不朽。這樣好的月色,這充滿情思的世間,屬于我,此刻,此生,永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