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離欣場煤礦越近，王前進心里越緊張。天空飄灑著若有若無的細雨，他把兜帽扣在頭上，盡量遮住頭部，唯恐被礦上的老同學(xué)發(fā)現(xiàn)，感覺像作賊似的。
　　 一踏進欣場煤礦，王前進就被欣場煤礦的地面建筑和環(huán)境所震到了。他去過好幾個煤礦，沒有一個煤礦的地面建筑像眼前這么大氣，看起來舒服，毫無吝嗇感和庸俗感。哪像振興煤礦灰不拉幾，猥猥瑣瑣，一看心里就別扭。雖然在那兒呆了不到兩年，雖然才從那兒“出來”，但心里就是這么想的，明人不說暗話。
　　 也不知道郝礦長是咋想的，非得搞這一出，把簡單的問題復(fù)雜化。我也是要面子的人，堂堂貴大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在振興煤礦干得好好的，非得來欣場煤礦應(yīng)聘掘進工。王前進想不通，感到委屈。但除了委屈，屁辦法也沒有。人家郝礦長是振興煤礦的生產(chǎn)礦長，官大就屁股大，一屁股坐你身上，叫你翻不了身，不去也得去。
　　 我舍不得你，領(lǐng)導(dǎo)。王前進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滾。郝礦長瞪了王前進一眼，說。
　　 王前進很不高興，也不吭氣，暗想，你礦長的面子是黃金，難道我技術(shù)員的面子是狗屎？
　　 臨行時，郝礦長再三叮囑，千萬不能露了馬腳，務(wù)必完成交給他的任務(wù)。王前進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甚至惴惴不安。郝礦長看出了端倪，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你已是預(yù)備黨員，必須完成組織交給你的任務(wù)。
　　 要說欣場煤礦真能搞事。
　　 最近，外界瘋傳，欣場煤礦被救活了，現(xiàn)在搞得非常不錯，今非昔比。郝礦長根本不信，可說的人多了，郝礦長犯嘀咕，將信將疑，想一探究竟。他是個很要強的人，不僅好強，還好面子。不想親自出馬，只好來個彎彎繞，采取迂回戰(zhàn)術(shù)，派王前進以應(yīng)聘掘進工的名義，而且必須是掘進工，其他工種都不行。潛入欣場煤礦，了解真實情況，掌握第一手資料。倘若外界傳言屬實，王前進順便偷偷他們的絕招，為郝礦長所用。
　　 為啥搞得這么神神秘秘？他不便多問，但他知道，郝礦長是從欣場煤礦被人“擠”出來的，就像擠青春痘，被擠出來的還有其他四位礦長。更何況，擠痘痘的人就是他非常要好的大學(xué)同學(xué)，姓陽。你說氣不氣人，這么要面子的人，面子卻像鏡子一樣丟在地上碎了一地，撿都撿不起來。也難怪，誰叫你技不如人，誰叫你們把欣場煤礦搞得年年虧損。
　　 更可氣的，不到半年，陽同學(xué)居然把要死不活的欣場煤礦救活了？搞出這么大的動靜，郝礦長能無動于衷嗎？他坐不住啊。
　　 于是，來個潛伏，還是現(xiàn)代版的。
　　 為了把戲演真，為了能“潛伏”下來，王前進與郝礦長上演了一場“苦肉計”，周瑜打黃蓋。郝礦長當(dāng)眾罵王前進工作不負責(zé)，罵得很難聽，讓人火冒三丈的那種。王前進無端挨罵，不甘示弱，當(dāng)面頂撞，弄得郝礦長下不了臺。郝礦長惱羞成怒，要王前進滾蛋。王前進說滾就滾，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第二天就遞交了辭職報告。
　　 人資科在辦公樓的一樓，人資科科長審視了王前進半天，搖了半天的頭，嫌他身子太單薄，不是干掘進的料，倒像個白面做的書生，拿筆桿子寫寫畫畫差不多，干掘進夠玄。王前進拍著胸脯說自己已經(jīng)干了兩年了。說完脫掉衣服露出臂膀，要秀肌肉?？崎L嘿嘿笑，連說得了得了，小胳膊小腿，秀啥秀。王前進急眼了，堂堂的大學(xué)生，當(dāng)掘進工竟然不夠格，說出去讓人笑掉大牙，也無臉見郝礦長不是。
　　 最后科長按照慣例，要王前進扛一棵單體支柱在辦公樓前的廣場上跑五圈，不得喘粗氣，能跑下來就算合格。
　　 扛就扛，怕個鳥。王前進豁出去了，從來沒這么豪氣過。單體支柱大概一米五長，重約一百斤，許多地方生了銹。王前進用盡吃奶的力氣抱起單體扛在肩上，弓著腰，嘰嘰歪歪，腿肚子打顫，像老太婆走路，咬著牙艱難前行。只恨此前沒加強鍛煉，以致現(xiàn)在丟人現(xiàn)眼。五圈熬下來，王前進臉已嘎白，頭發(fā)濕透，冒著水蒸氣，坐在花壇邊上，兩手撐膝，像夏日炎炎下的狗一樣張著嘴大口大口喘氣。打娘胎里出來沒受過這個罪，沒這么悲慘過。
　　 好了好了，人資科科長憐憫地說，現(xiàn)在疫情惱火，找工作不容易，給你個機會。
　　
　　 二
　　 新工人培訓(xùn)。王前進清楚得很，需要培訓(xùn)九天共七十二個小時，這是規(guī)定。但在振興煤礦，一般都是走走過場，有時甚至連過場都省了，直接下井干活。聽說，別的好多煤礦也是如此。王前進認為，這兒也不例外。
　　 然而，王前進大意了。
　　 培訓(xùn)在辦公樓一樓東側(cè)端頭的多功能會議室，老師是個上了年紀的人，戴副眼鏡，一副教書先生的模樣，坐在講臺上的筆記本電腦后面，一字一句地念。王前進最怕上課，只要屁股一粘椅子，就上眼皮打下眼皮，發(fā)困打哈欠。老師講得像喝素湯，寡淡寡淡，無味，也成了催眠曲。王前進聽著聽著上下眼皮親密接觸，腦袋左搖一下右點一下，搖搖晃晃。老師見了，走下講臺，拍了拍他的肩膀，要檢查他的聽課筆記。王前進蒙圈了，才想起第一天老師就要求做聽課筆記的，說是剛性要求。當(dāng)時王前進嗤之以鼻，第一次聽說新工人培訓(xùn)還要求做筆記的，好笑。因此，根本沒放在心上。沒做筆記，是要扣分的，扣分就是扣錢。
　　 老師仁慈，說要對王前進破一次例，他提問，只要王前進全答對了，扣分就免了。老師問三道題，第一道是瓦斯方面的，第二道是防治水方面的，這兩道題對王前進來說都不在話下。第三道題什么是“三高”“三快”，王前進立刻癔癥了，與培訓(xùn)內(nèi)容風(fēng)牛馬不下干，以為聽錯了，要老師再說一遍。老師問的沒錯，就是“三高”“三快”。他猶疑了一會，好在反應(yīng)機靈，朗聲答道，三高是指高血脂、高血壓、高血糖。話未落，眾人嘻嘻竊笑。
　　 高你個頭，老師說，你是孫悟空翻筋頭，相差十萬八千里。不用心聽課，盡出洋相。大家聽好了，我再強調(diào)一遍，三高三快是集團公司提出的，是整個集團公司的管理理念，也是管理的精髓部分。從集團公司到礦上都必須嚴格遵照執(zhí)行。哪三高呢？指標準高、效益高和工資高。三快是指執(zhí)行快、反饋快及考核快。三快是要求如何去做，而三高提出了做事的標準、要求及目的。大家務(wù)必要牢記，要領(lǐng)會，在工作中要不折不扣地去執(zhí)行，你會受益匪淺，受益終身。老師最后提醒大家，是閉卷考試，要求大家高度重視，考不及格是不得下井的。
　　 王前進很不以為然，心想哪個礦不是開卷考試，就你閉卷，嚇唬誰呢。但看老師嚴肅認真的樣子，不像開玩笑。于是，還是端正態(tài)度好好學(xué)，不能再出洋相，面子要緊。
　　 好不容易熬到培訓(xùn)結(jié)束，王前進向郝礦長大吐苦水，嫌管得太嚴，寧愿下井干活也不愿坐在會議室培訓(xùn)。不能遲到，不能早退。做聽課筆記，課堂上還得回答問題，中途有人監(jiān)督，像防賊似的。上課時間少一分鐘都不行，每節(jié)課必須上夠四十五分鐘。果真是閉卷考試，媽耶，三個老師監(jiān)考，其中還有紀委的人，專門來監(jiān)督的。你猜怎么著，三十個人，有好幾個不及格被刷下來，要么補學(xué)再考，要么卷鋪蓋走人。總之，及了格才給安排進隊里。
　　 郝礦長只是嗯嗯，沒有半個安慰的字。
　　 這才只是開始，更多的“苦水”在等著王前進。
　　 王前進被分到掘一隊，他聽說掘一隊是王牌隊。一開始沒想明白，王牌隊還差人，是不是王牌隊不王牌，徒有虛名？后來才搞清楚，是采區(qū)為了培養(yǎng)人硬塞進去的。堂堂王牌隊，竟然把班前會開到將近一個小時。真是奇葩，服了。
　　 聽師傅（師帶徒）說，原來開班前會幾分鐘就搞定，沒這么啰嗦。后來，公司管得嚴，必須按要求開，否則，將面臨高額罰款。
　　 班前會的內(nèi)容簡直包羅萬象，學(xué)習(xí)貫徹公司文件，傳達公司早調(diào)會精神，有時還有談?wù)剣H形勢。接著學(xué)習(xí)一日一題，再抽查提問，答不上來要扣分。再就是對上一個班進行總結(jié)，提出存在的問題和解決措施。這才言歸正傳，安排本班的工作，講有針對性的安全注意事項，工程質(zhì)量及規(guī)范標準，生產(chǎn)任務(wù)，等等。陳班長說了，驗收員說；驗收員說了，隊長說。公司時不時地派人過來監(jiān)督檢查班前會的開會質(zhì)量，隊長說完了，他們要說幾句，做總結(jié)性發(fā)言，提要求，提建議。最后，全體起立，進行安全宣示，搞得像入黨似的?？傊?，啰里啰嗦，沒完沒了，一想起就頭大。
　　 倘若當(dāng)班出了差錯，或者完不成任務(wù)，等著，有你好受的。驗收員扯著嗓子罵，隊長跳起來吼，日娘倒逼，什么粗話臟話像機關(guān)槍拉開了栓全突突出來。有次，隊長吼得正起勁，有人不合時宜地放了一個響屁，隊長指著那人嚴肅地說，你笑什么笑，好笑嗎？那人一臉無辜，辯解道，我沒笑。
　　 沉默了一會，大家才反應(yīng)過來，嘿嘿笑。
　　
　　 三
　　 王前進走出澡堂，已是凌晨一點半了，礦區(qū)內(nèi)燈火輝煌，像天上的星星一樣，眨著疲憊的眼睛，昏昏欲睡似的。他習(xí)慣性地掏出手機刷刷屏，卻發(fā)現(xiàn)有十幾個未接電話，是女朋友和在礦上的老同學(xué)張學(xué)文打來的。張學(xué)文既然給他打那么多電話，肯定已經(jīng)知道他在欣場煤礦，不免暗暗叫苦。他不想見他。
　　 他首先回了女朋友小靜的電話，問她在哪兒有什么事。小靜接通電話，帶著哭腔和埋怨要他趕緊立刻馬上去見她，她就在欣場煤礦的辦公樓前。我的媽耶，怕什么來什么。王前進一路小跑著上臺階，再折向辦公樓前，來到場區(qū)的油路上，遠遠地看到辦公樓前的花壇邊站著兩個黑影，估摸著就是他們。
　　 小靜一見面就雙手擂王前進的胸膛，嗔怪他來欣場煤礦了也不告訴她，害得她跑到振興煤礦去找，來回折騰，以致快凌晨兩點了還沒地方住，孤魂野鬼似的。說著說著淚水淌了下來，兩肩抖動著。王前進就勢摟住她的肩，安慰她，要她別傷心，這不見面了嘛。
　　 王前進叫他們?nèi)ゴ箝T外吃夜宵，好好補償一下。小靜噘著嘴，說太困，不去不去。張學(xué)文見狀，幫著安慰和勸說，小靜才勉強同意。烙鍋店還亮著燈，店老板是個女的，正準備打烊，好說歹說才勉為其難地答應(yīng)再堅持一會。三人圍坐在烙鍋桌前，平底鍋里薄薄地底油滋滋地煎著雞雜，雞腿，牛肉片、洋芋片、包菜等等，香氣溢滿了整個房間，在門前的公路上都能嗅到濃濃的香味。煎熟了粘著特制的辣椒面吃起來爽歪歪。小靜情緒不高，慢慢地品嘗著，王前進自己吃得少，把煎好的雞雜和洋芋片總往小靜跟前的碟里放，碼得像小山似的。
　　 張學(xué)文一邊吃著，嘴巴油光閃亮，一邊問王前進，一個人偷偷摸摸跑到這兒當(dāng)工人，圖什么。王前進臉火辣辣的，感覺很沒面子，小靜一直反對他在煤礦干，何況還下井當(dāng)工人，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只是“嗯嗯”地支吾過去。張學(xué)文說王前進明顯瘦了，臉變得輪廓分明，小胡子也長出來了，有了滄桑感和成熟感。
　　 王前進沒吱聲，心想，能不瘦嘛。一到井下，節(jié)奏就加快。下了猴車，不是慢悠悠地邁著老爺步，而是快走或小跑。到了風(fēng)門外還得扛錨桿和金屬網(wǎng)片，步行六百多米，才到掌子面。有時不是一趟，而是兩三趟，累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況且，一干就是八九個小時，到交接班時間了，還停不下來。有次，接班的不愿意，說老占用他們的時間，一個要接班，一個不愿意，兩個班長差點打起來。天天滿負荷運轉(zhuǎn)，是鐵也得掉層皮，何況人，不瘦才怪。
　　 張學(xué)文正說在興頭上，還死磕著沒完沒了，說別干大頭兵了，他們技術(shù)科缺人，他去跟總工說一聲，去技術(shù)科得了。王前進裝著不為所動，說干一段時間再說，先打打基礎(chǔ)，缺的就是現(xiàn)場經(jīng)驗。心里卻想，還沒完成潛伏的任務(wù)，不能中途撂挑子，他做不出來。
　　 可每天累得像狗一樣，王前進擔(dān)心自己堅持不下去。
　　 小靜今晚住哪兒，成了王前進棘手的難題。欣場煤礦職工住的是單身公寓，礦級領(lǐng)導(dǎo)住的是兩間房的套房，一人一個套房?？崎L及副總工程師一人一間房，副科長是兩人一間房，副科長以下的是三人住一個房間。王前進是三人一間房，他不可能讓小靜跟他住宿舍里。礦上雖然有招待所，但這個時候了，給后勤科管宿舍的打電話沒接。張學(xué)文出主意，他和他的舍友去王前進的房間，擠一張床睡，王前進和小靜去他宿舍，湊合一晚，明晚再去招待所。
　　 換了房間和被子床單后，關(guān)門反栓，王前進一把摟住小靜，熱情高漲。小靜情緒不高，勉強親吻后，輕輕推開王前進，不愿再前進下去。王前進很識趣，仿佛被澆了一盆冷水，箍得緊緊的手慢慢松開了。小靜說房間里配置還不錯，有空調(diào)、電視、床頭柜和桌椅，尤其是還有帶洗漱的衛(wèi)生間和陽臺，陽臺上可以晾衣服?？瓷先ゴ髿狻?br />　　 王前進非常贊同小靜的觀點，是振興煤礦沒法比的。說心里話，他已經(jīng)喜歡上這兒。看小靜情緒有所好轉(zhuǎn)，趁機做她的思想工作，要小靜也來欣場煤礦上班，這樣，兩人就能長相廝守，以解相思之苦。小靜搖頭，不僅如此，還要他離開這兒，去城里找事做。
　　 王前進默然不語。
　　 翌日，王前進他倆睡到十一點多才起，本就睡得晚，加之“折騰”了兩三次，眼圈有些發(fā)黑，精神不濟。想請假休一個班，陳班長沒同意，說今天已經(jīng)有三人休班，沒事就別休了，轉(zhuǎn)不過來。王前進以為小靜要呆幾天，今天不休，那就明天再休吧。凌晨下班后，小靜沒在，張學(xué)文發(fā)微信告訴他，小靜在他下井后沒多久就走了。王前進很失落，低頭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