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遇見】祖母的天空(散文)
1
“拉大鋸,扯大鋸,姥姥家唱大戲,小貓去,小狗去,小外孫也要去……”
我是在祖母的背上聽著祖母唱的童謠長大的。
月亮圓起來的時候,祖母便會坐在門檻上,望著天空和黑黢黢的遠山發(fā)呆。寶兒啊,等你長大了,我們就回老家去!祖母嘴里時常這樣自言自語。風(fēng)從巷子里吹過來,把祖母花白的頭發(fā)吹亂了,一縷一縷糾纏在她的額前,她也懶得捋一下。我一會兒瞅瞅月亮,一會兒瞅瞅祖母,月光從天上傾瀉下來,帶著如水的涼意。祖母眼神迷離,表情呆滯,像根木樁一樣一動不動。我知道祖母又想家了。
我伸出小手輕撫一下她的面頰,祖母下意識地摟緊我,把臉貼在我稚嫩的小臉上,許久許久不說一句話,仿佛她的魂兒已翻過面前的這座大山,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那個地方是魯南的一個小村莊——一個叫做故鄉(xiāng)的地方。
我感覺有涼涼的東西濡濕了我的臉頰,抬頭看看天,天沒有下雨,奇怪,哪來的水珠呀?長這么大,我從來沒見祖母哭過。后來我問過父親,父親說他也沒見祖母哭過。父親說,祖母是個要強的人,不會哭鼻子的。
祖母說我像極了祖父的樣子,她看我的眼神都是滿滿的寵溺,祖母把所有的愛全部傾注到了我的身上。她時常背著五歲的我,讓三歲的妹妹在地上跑。懂事的妹妹早已習(xí)慣了這一切,從來不哭也不鬧。
小時候的我特別淘氣,母親時常說自己養(yǎng)了一個不省心的。祖母說男孩子皮實點沒毛病,長大了就懂事了。我是非要趴在祖母的背上聽著她唱的童謠才肯睡去的。我習(xí)慣了在祖母背上那搖搖晃晃的日子。
祖母對我的愛是不計回報的。她不厭其煩地搖著她日漸佝僂的背,像搖著一面疲憊的旗幟。那上面烙印著祖母飛逝的流年和細細碎碎的執(zhí)念。
祖母還是個急性子。一聽說老家那邊來人了,再急的事也要先放下,顛兒顛兒地背著我第一時間跑去向人家打聽:哪個縣、哪個鄉(xiāng)、哪個村都要問得一清二楚,最后總是帶著滿臉的失落回來。之后的幾天里,祖母都是魂不守舍的樣子,我便猜想,祖母一定是又想家了。
2
在東北,祖母還是一直保持著家鄉(xiāng)特有的習(xí)慣,平素里還是喜歡吃那一口煎餅卷大蔥。祖母會不厭其煩的把各種雜糧泡透、過水,再用石磨磨成稀糊狀,然后端坐在鏊子前,一坐就是大半天。煙霧繚繞中,一張張香噴噴的薄如蟬翼的煎餅在祖母靈巧的手上旋轉(zhuǎn)翻飛,煎餅的香味久久飄蕩在村子的上空,整個巷子里都能聞到煎餅?zāi)翘赜械南銡狻?br />
祖母說祖父喜歡吃煎餅卷大蔥。說這話的時候,祖母的皺紋里蕩漾出來的神情是詳和安寧的,如晚霞暈染在水面上,一點點蕩開來。那一片廣闊里有心靜如水的坦然,有看開放下的淡然,或許還有一幀一幀故園的回憶,卻唯獨沒有怨沒有了恨。
3
祖母是被祖父拋棄的女人。
當(dāng)年祖母剛生下孩子不久,祖父便撇下妻兒,一個人去了東北闖蕩,那時候老家的人管這叫闖關(guān)東。祖父這一走便是十年。祖母數(shù)十年如一日等待著那個遠行的人回家,多少次挑燈望月,午夜夢回。祖父再回來時,身邊卻多了一個嬌小美麗的東北女人,手里還牽著兩個如花似玉的孩子。
祖母的天塌了!
祖母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兒,嫁給了當(dāng)時家境不錯的祖父。祖母嫁過來時年方十八,祖父當(dāng)年只有十三歲,她比祖父大了整整五歲。十三歲的孩子懂什么愛情。
他們的婚姻是由父母做主的,那個年代,好多人也是這樣一輩子過來的。
祖母嫁過來就沒見祖父笑過,她以為祖父不會笑,可十年后,祖父從東北回來,祖母發(fā)現(xiàn)祖父是會笑的,那笑是從心底溢出來的。據(jù)說只有內(nèi)心幸福的人,臉上才會有那種發(fā)自肺腑的笑容。那是另一個女人給他的。祖母說這都是命。
祖母是一個熱心的人。左鄰右舍有個拌嘴吵架的,她過去三說兩說就平息了一場無謂的紛爭。祖母更是一個巧嘴的老太太。她哄孩子自有一套,在孩子們哭鬧的時候,她的順口溜張嘴就來:孩啊孩你別哭,我給你買個貨郎鼓,貨郎鼓上一對孩兒,也會打鼓也會玩兒……;小蝸牛記性差,出門不知家在哪,一邊爬一邊畫,畫根絲線好回家……,這些順口溜到了祖母嘴里統(tǒng)統(tǒng)變了曲調(diào),但卻有了滋味,感覺比我愛吃的糖瓜都要香甜。我習(xí)慣了在這種香甜的味道里進入夢鄉(xiāng)。
母親說,祖母把我寵得實在不像樣子。
4
祖父從東北回來不久,熱火朝天的土地改革開始了。祖父成了地主,關(guān)押在生產(chǎn)隊的一間小屋子里。
祖母在家烙了雙層的白面餅,又煮了雞蛋,剝了大蔥,還特意用蝦油腌制了半壇子一鹵鮮的青辣椒,一并用大餅卷了,托人偷偷給祖父送了去,并再三叮囑那人不要讓祖父知道是她送的。聽說祖父吃得狼吞虎咽,看樣子是餓壞了,只是不知道祖父吃的時候有沒有嘗出祖母的味道。這么多年過去了,想必祖父的口味早已變了。祖父或許到死都不知道,他背叛的那個女人,在他落難的時候,心里始終是牽掛著他的。
人生總是在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中左右著命運,或者是被命運左右。父親后來也輾轉(zhuǎn)來到了東北,并在這里娶妻生子。人生就是這么奇怪,父親或許在冥冥之中、尋著祖父的足跡,被命運一步一步牽引到了這里。祖父多年以前就是在這個叫做二道梁的村子里結(jié)識的那個東北女人,后來這個女人成功的替代了祖母的位置。
東北的冬天天寒地凍,那種冷是徹骨的。祖母總是把我冰涼的小腳揣在她寬大的棉褲腰里暖著。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那雙一天到晚都不愿停下來的小腳就會顯得乖巧無比,安靜地呆在那一方溫暖里,一個世紀(jì)都不嫌長。老嘍,不抗凍嘍,這里的冬天太冷嘍。寶兒啊,等你長大了,帶奶奶回老家去,老家的冬天比這兒暖和多了。祖母后來經(jīng)常這樣自言自語。
5
祖母此生都沒能回到故鄉(xiāng)去,這或許是她終生的遺憾。她是突然之間就病倒的,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祖母對父親說:帶上寶兒回老家去看看你大,他畢竟是你的親大;有結(jié)怨一輩子的夫妻,沒有結(jié)怨一輩子的父子。父親默默地應(yīng)允了,倔強了幾十年的父親,不忍違背祖母最后的遺愿。
父親臨行前的那個晚上,祖母還不忘叮囑:記得帶上相機,給你大和寶兒照張相,算是留個念想,也算是認祖歸宗吧!人家要是實在想留你們吃頓飯,就留下五十塊錢,咱們不去給人家添麻煩,也不去欠這個人情——這輩子都不要欠。
祖母在最后的日子,一直抱著我和祖父的那張照片看了又看,我知道她是想看清祖父老去的模樣,好百年以后到了那邊還能彼此認得。或許今生今世的緣分只能等下輩子再續(xù)了。
在老家,祖父看到父親和我的時候,那雙老眼昏花的眼里分明是涌著星星淚光的,卻還是被他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時光飛逝,曾經(jīng)那個風(fēng)流倜儻的青年,如今也只留下一頭的白發(fā)和一副病怏怏的身體。過往的一切只剩唏噓。這么多年過去了,不知祖父是否為他曾經(jīng)拋棄的那個女人愧疚過。無論怎樣,都過去了,時光早已撫平了一切,也早已原諒了一切。
6
祖母是在一個冬天走的,祖母說她熬不過這個冬天了,她說她要去一個暖和的地方過冬了。
初冬時節(jié),東北已經(jīng)很冷了。那天的風(fēng)很大,似乎要把人的靈魂擄走似的,天也陰沉著臉,那冷風(fēng)里時不時夾雜著冰冷的雪粒子,硬生生地砸在臉上,像刀子割。等到祖母下葬的時候,風(fēng)雪突然就停了,西山頂上,有一抹陽光透過云層熠熠生輝,異常驚艷。冬天很少有這種天象出現(xiàn),有老人說那是祥瑞的光。
我把祖父偷偷塞給我的一副帶鈴鐺的銀鐲子留在了祖母的墓穴里。我想有了它的陪伴,至少祖母在那個世界里不再孤獨。
后來清明節(jié)隨父親去給祖母掃墓,祖母的墓地旁已經(jīng)擠擠挨挨長了好多雜草,像覆蓋了一層厚厚的毛毯子,風(fēng)吹過,颯颯作響。叮鈴鈴、叮鈴鈴……我的耳際隱隱傳來一種聲音,那聲音忽遠忽近,若有似無,似有還無,和著風(fēng),低吟淺唱著。我聽得出,那是銀鈴的聲音。
每年的清明節(jié)父親都在祖母的墳上培上厚厚的一層土,父親只顧悶著頭干,一句話都不說。我知道父親是在給祖母加固房屋呢。祖母有關(guān)節(jié)痛的毛病,見不得一絲涼氣兒。
我想有這么厚實的房子住著,祖母在那邊一定不會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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