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頌】回憶父親(散文)
一
墨黑的天空掛著一彎月。我躺在床上,嘴角掛著一絲的微笑。
靜靜的夜,靜靜的臥室,恬淡舒適。
窗外吹進一縷風(fēng),它輕輕地撩了窗簾,撩了我的發(fā)絲。我就這么躺著,慢慢進入夢鄉(xiāng)。
父親,襲一身白衣,看上去有些憔悴,在夢里出現(xiàn)了。我望著他,好像有許多的話要講,又好像無話可說,矛盾糾結(jié),半晌他開了口:“你媽還種花嗎?”“種,有好多呢,芍藥、牡丹、月季、海棠、長壽花……”我一一回答。“唉……”一聲長嘆。父親的身后還跟著奶奶,她依然裹著小腳,穿著那件青灰色的大褂,和生前沒有什么變化,道:“本來給你爸養(yǎng)了個小媳婦淑珍,可他居然在十六七歲時,攆走了童養(yǎng)媳,追求了你的媽媽。如今也不曉得淑珍去了哪里。”
我一直很佩服父親追求愛情自由的勇氣。奶奶望著父親手里媽媽的照片,話里有一絲疑慮:“有工作有文化好,可她會生養(yǎng)不?”,父親沒有回答,把照片鑲進相框里,掛在墻上:一雙丹鳳眼,俏麗的臉龐,時髦的卷發(fā)。
奶奶最終默認了母親。她收拾了一些衣物和雜軟,跟著父親來到了信陽。當(dāng)時,母親正在柴油機廠分的一間小屋里。奶奶掂著包袱,跟著父親深一腳淺一腳地進了門。父親一進門,便告訴母親:“娘來了。”母親慌忙將舊茶壺放在煤爐上,桌上的舊竹茶筒里有些茶葉沫兒。等水開了,奶奶端坐在屋里的椅子上,接過了茶杯,四下里打量,小屋里沒有多少家具。一張床,一張桌,幾把椅子,廚房和領(lǐng)居同事們共用一間?!澳铮掖蛩阍谖莺箝_一塊小菜園,種些時令菜?!蹦赣H,倒不怯,落落大方地沖奶奶講出自己的生活打算。
“嗯?!蹦棠痰谋砬槊C重,在未來的兒媳面前,她秉著性子吶。婆婆要有婆婆的樣子,不然哪里鎮(zhèn)得住有文化有工作的媳婦?
生活的劇幕隨著這場見面拉開了……
母親帶著姥姥套的被袱,夾著兩個紅本兒,本上鑲著一對俏人兒;在簡單的供桌前對著爺爺?shù)恼掌?,磕了頭,就算是成了家。后來,奶奶才知道那紅本兒叫結(jié)婚證。
歲月像溪水般流淌,大哥、二哥、姐、我相繼出世。奶奶悉心照看著我們姊妹四人逐漸長大。
二
月牙彎彎的掛在半空中,朦朧了小院。
踮著小腳的奶奶在廚房包餛飩。面粉在奶奶的手中,被揉成面團,面杖將面團前后推這時面皮呈橢圓形,再把面皮換方向,邊搟邊撒面粉,直到面皮搟成一張薄薄的大面皮為止。搟好后,奶奶有些累了,父親拿出小馬扎上讓她坐下來歇息。
奶奶用雞殼燉湯下的餛鈍,上面漂浮著一層碎碎的蔥花。
我嗅了嗅,食欲被勾起。正準(zhǔn)備飽餐時,這時,風(fēng)加了把勁兒,吹進了房間。有些涼意襲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面前什么都沒有,原來是一場夢……
我的頭歪向一邊,繼續(xù)入夢:父親穿著那身素白的衣服在床前,嘴角動了動,想說什么,最終沒有說出口。我拉著父親的手緊緊地盯著他,生怕他不見了??墒歉赣H逐漸飄遠了,我急得大哭起來,說:“咱們一起看電影吧,現(xiàn)在看電影用手機申請VIP會員,在家里就可以看的電影和電視劇。你想看哪部,我給你點?!笨拗?,哭著,時光逆轉(zhuǎn)到了那座電影院。
四十多歲的父親在擔(dān)任了單位主要負責(zé)人后,決定蓋一所電影院,解決一批閑置職工的生活來源。
電影院是圓頂?shù)?,聳立在院子后。孩子們歡呼雀躍,看了一出戲《莫愁》,是父親聯(lián)系戲劇劇團爭取來的首演。從電影院里回來,小小的我就明白愛情只能屬于兩個人,多一個就有些擁擠。我一直在想:莫愁這么美這么善良的女孩子,為什么要有如此悲慘的命運。如果把劇情改成莫愁識破丞相之女的詭計,逃出王府,隱跡于民間多好。
父親知道了我的想法,非常支持,他從書柜里拿出一本稿紙,遞到我的手中:“你按自己的想象先寫下來,再修改。”
哥哥,因為父親辦了電影院而從部隊復(fù)員,在這里做了放映員。
那個電影院取名“地下會堂”,我歡喜地拍著巴掌,跟在哥哥的身后,晃來晃去的。身上穿著又大又不合身的軍褂兒,常惹得哥哥發(fā)煩。
他煩,我不煩,我太小,不會放電影,只看。
《狐仙小翠》、《白發(fā)魔女》一幕幕,印在腦海里。有段時間,我天天貓在電影院里,燈滅了,我看著一個男人吸著煙,那煙火圈圈點點,伴隨在屏幕左右。
晚飯時,奶奶踮著小腳摸黑尋了來:“艷萍,該吃飯了。”
這聲音拖得長長的,屏幕上出現(xiàn)了“劇終”。我松了口氣,意猶未盡地朝奶奶懷里撲去,父親也來了:“這孩子,天天泡在電影院里,娘,明天要放小二黑結(jié)婚,你來看罷?!?br />
奶奶伸出手摟住我,她的話籠罩了我原始的童心:“你爸知道我喜歡看戲,他聰慧,可攆走了淑珍…”我的頭依在她寬大的懷里,一些往事在她的嘴里變得撲朔迷離:那個遙遠的時代,有一個童養(yǎng)媳小心翼翼地挑水、澆菜、做飯、洗衣,沒有出過差錯。十二歲那年,被父親攆走后也不清楚去了哪里,她的生父母想必早拋棄她了。
電影院建成后,奶奶來得少。有一次哥哥準(zhǔn)備放《楊乃武和小白菜》,父親把提前弄來的電影票塞到正在廚房忙碌的奶奶手里。
《楊乃武和小白菜》里的小白菜,斯斯艾艾??吹揭话霑r,奶奶抹起了眼淚。我被奶奶的悲傷影響,默不作聲……
從電影院回到家里,奶奶在院里坐下?lián)е覒z惜不已,“小白菜的演員咋恁象淑珍呢。唉,要知道你爸攆走淑珍,當(dāng)初不該收她為童養(yǎng)媳的,給別人家或許會被收留下。她那么小,就離開了咱家……”那一彎月牙兒掛在樹梢上,每一片樹葉都泛著淡淡的光。
母親也在院里,聽到奶奶的話嘆口氣,回過頭望望屋里,父親的身影在窗紙上搖曳。逆來順受的淑珍是挎著小包袱走的,母親是挎著包袱來的。兩個人無交集,卻上演著相同的身份。其實,奶奶對母親也是認可的,她那么努力,還生了我們姊妹四個,尤其是大哥的出世,讓奶奶和父親吃了定心丸。
過了會兒,父親出屋,他扶起奶奶,不讓奶奶再提淑珍了。母親望著他,甜甜地笑,眼睛像月牙兒。
三
我一直愛做夢,會夢見這個夢見那個,都是一些離奇古怪的夢。唯獨父親入夢時,是清晰的,他還記得我想改編的劇本,用手捏捏我的耳朵,問劇本的進展。
為了劇本《莫愁》,我絞盡腦汁兒,筆也廢了幾支,但改編的劇情不是姐姐不滿意,就是被二哥嗤之以鼻,大哥寬厚,并沒有打擊我,但也沒有正眼看我改編的劇本。
后來,那本已經(jīng)發(fā)黃的《莫愁》劇本在閑置數(shù)年后,被縫上軟軟的紅綢布,成了我兒子滿月時的睡頭枕。還好,沒有成為廢品被丟棄。
微弱地雞鳴聲響起,那是從鄰家小院里一角傳來的。它單影形只的,聲音不算宏亮,提醒夜已經(jīng)過去。
我扯著夢的一角,不舍……
突然,雞鳴又驟然響亮幾聲,我揉揉眼睛,似乎看到父親襲著白衣走得很慢,身后的影子如煙,似霧,隨著那一絲絲的裊裊晨靄迷離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