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舅公和鵝湖書院(散文)
猝不及防地,在初夏的驟雨中,一頭扎進了鵝湖書院。頭發(fā)是否凌亂,衣衫是否整潔,舉止是否從容,言行是否得體,站在“頭門”的門廊下,我一邊拍打身上水珠一邊不忘自我檢視,忐忑不安中又有些尷尬難堪——那感覺,就像在街頭轉角,不經(jīng)意間遇見了初戀。
這里是我從小就知道的存在,是我向往半生的圣地。這里是鵝湖書院,曾經(jīng)也是鵝湖師范,是我舅公讀書的地方。
雨中的鵝湖書院,古木蒼翠,門庭厚重,雨點擊打著樹葉、瓦片、石板,沙沙有聲,仿佛娓娓訴說著,八百多年的輝煌滄桑,歲月沉浮。這里有康熙皇帝御筆親書的匾額和楹聯(lián),掛匾之日,“衣冠士庶,扶杖來觀”,成就世間美名;這里有朱熹和陸九淵陸九齡的“鵝湖之會”,理學與心學的“千古一辯”,辯進中華史冊。
從我有記憶起,就經(jīng)常聽媽媽講她的外婆和她的舅舅的故事?!拔业耐馄派宋鍌€女兒,最后才生了個兒子,我的舅舅是外婆全家的寶貝。五個女兒一字不識,卻一直供兒子讀書。舅舅也很努力,考上了鵝湖師范。外婆請了書童,挑著書箱行李,走幾天幾夜的路,陪舅舅去鉛山的鵝湖書院報到?!惫适吕?,鵝湖書院是一個充滿美好和希望的遠方。
一張印著“見真我照相”的黑白照片上,年輕的舅公,穿著學生裝,身姿挺拔,英俊瀟灑?!耙粋€人,原來可以長得這么好看!”這是小小的我,看見舅公的照片時發(fā)出的第一聲慨嘆。生活中的舅公,清朗矍鑠,和藹慈祥,歷經(jīng)生活的滄桑和世事的磨難,頭上有了白發(fā),眼角有了皺紋,與照片中的人有些像,又不是很像。
人生若只如初見,學生時代刻有舅公永遠的青春印記。鵝湖書院,也一定記住了舅公最美好的時光——
想象著入學的第一天,空氣清新,陽光明媚,鳥兒在枝頭跳躍歡唱,你遠道而來,風塵仆仆卻又躊躇滿志。踏進書院大門,你從古樹石凳之間走過,來到“頭門”下,仰望門邊那棵枝繁葉茂的古槐,凝神片刻,終于踏上“頭門”前的五級石級。
八卦圖和“斯文宗主”的牌坊,格外醒目。你彎腰施禮,順著門廊右拐進了“義圃”,先安頓住宿行李。你注意到“義圃”門旁,有一座貼墻而建雕刻石砌的半邊塔,塔共五邊,圍成半圓,上刻“敬惜字爐”,專為焚燒字紙建塔,你從細節(jié)中感受到書院文化的厚重和綿長。
隨后,你領著你的書童,約了同室的伙伴,迫不及待地要走遍書院的角角落落。你踩著八卦,穿越牌坊,走上狀元橋,進入“儀門”。儀門有匾,上書“道學之宗”。中間一個大天井,天井透亮,樹高蓮低,錯落有致。屋內設有講堂,《朱子家訓》懸掛堂前。走出堂后,別有洞天,豁然開朗,兩排石礎在綠樹草叢間向前延伸,拾級而上,踏著寬闊的青石板路,一步一個腳印,走向“御書樓”。
御書樓在鵝湖書院第五進,位于書院南端最高處。你終于看見了康熙皇帝御筆親書匾額——“窮理居敬”,和兩邊的楹聯(lián)——“章巖月朗中天鏡,石井波分太極泉”,從中見證了鵝湖書院一個時代的輝煌。
御書樓堂前懸掛“鵝湖論辯”的經(jīng)典繪畫,二樓是書院藏書,堂后有天井。天井中有半月形洗筆池一個,池水清澈流動,“為有源頭活水來”,引自山后的大源坑泉水。緊貼洗筆池的,是高高的花圃和書院圍墻,圍墻后面山坡陡峭,竹木青翠,一棵古樟沖天而立,婆娑的枝葉和著光影,在洗筆池的水中搖曳。
“我的外婆家,有90擔稻谷田,茶葉700斤,柿子40擔,但買田買地的錢,都是從嘴巴里省出來的。每天天黑,外婆拎出瓦罐,拿個小茶盅,往每人的掌心里,倒一茶盅炒熟的麻屎豆,就是各自的晚餐。我有時嘟噥豆太少吃不飽,外婆就拍打我的肩膀罵上幾句——大家都一樣的,也沒少了你,吃那么多,睡覺壓床板??!有時半夜餓醒了,吞幾口口水,再餓餓,又睡著了?!闭f起過往,媽媽很平靜,或許這些本也只是生活的日常,因為那時大家都這么過。
“對待別人要仁義禮智信,自己做人要溫良恭謙讓。要講信用。要多幫助別人。十人助一,容易;一人助十,很難。不要占別人便宜,特別是對賣氣力的人。寧愿自己省點虧點,也要盡量好些別人。舅舅經(jīng)常這樣教育我,他自己也是這樣做的。我三歲的時候,爸爸去世,家產全分,只留下一疊空碗。奶奶和媽媽,兩個小腳女人,領著我們五個孩子住在牛欄里,舅舅及時送來三擔稻谷救急。后來實在活不下去,媽媽帶著我二哥三哥改嫁,大哥和大姐跟著奶奶住進了祠堂一角。舅舅看我太小,實在無處可去,就把我領回了家,和外婆相依為命。還有我一個姨夫生了重病,生活非常困難,舅舅也是自己節(jié)省著,盡力幫忙接濟。舅舅對我有養(yǎng)育之恩,只可惜他五十多歲就腦溢血去世了。作為大姐,我籌建新房,照顧弟妹,一生都在努力報答他。”說到舅公對人的好,媽媽總是滿含熱淚,泣不成聲。
“外婆和祖輩留下的田產,說沒就沒了。帶天井的四合院,說分就分了。只有舅舅讀了這一肚子書,偷不了,搶不去,在小學教了一輩子書,養(yǎng)活了一大家人。兒子接班后繼續(xù)教書,現(xiàn)在孫子重孫子還享受到舅舅讀書留下來的福氣。所以說,父母留什么財產,都不如好好培養(yǎng)子女讀書。當年還是我的外婆看得遠,堅持供舅舅讀書,舅舅這個鵝湖師范,讀得最值。”說到這里,媽媽總會為舅公為鵝湖師范而驕傲和自豪。
從我記事起,舅公家一直住在土改后分給他的老房子里,那是舅公家原來的四合院,留給他一間廚房一個正間一個廂房。正間很小,兩張床一張桌,住著舅公舅婆和他四個女兒,一個兒子住在廂房里。在我的眼中,舅公家雖然房子簡陋,卻因為桌子上那一排雜志而變得無比富有。我家書很多,天文地理、文學醫(yī)藥等五花八門,但我更喜歡舅公家訂的雜志,《十月》《當代》,還有《中篇小說》。每次到舅公家,我就鉆進房間,扎進書堆,愛不釋手,沉醉其中。
可惜因為家貧,媽媽只讀了小學三年級,所謂“書中自有黃金屋”,“知識改變命運”,她只看到了讀書的實用性和功利性,像我這種由愛閱讀到愛寫作所帶來的精神愉悅,媽媽是永遠領悟不到的。
“耕讀傳家”,“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對文化的尊崇,對知識的渴求,一直是人類進步永恒的主題。鵝湖書院因首開“思辯之風”而留名史冊,在傳承和發(fā)展書院文化,用傳統(tǒng)國學培養(yǎng)學子教化百姓方面,也有著極大的影響力,發(fā)揮了積極的引領和推動作用。是啊,在鵝湖書院這部跨越千年的歷史巨著中,你隨手翻過的一頁,很可能就是某個人的一生。
春光正好,繁花盛開。我遠遠望見,山邊古道上,書童挑著行李,低頭匆匆趕路。前面一個名叫姜金錢的翩翩美少年,意氣風發(fā),神采飛揚,正昂首闊步,奔向鵝湖山下的鵝湖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