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快四個年頭了，除了節(jié)日的祭奠，我和姐妹們平時總是各忙各的，很少能有時間到父親的墳前了。但在閑暇的時候我還常常會想起父親的音容笑貌，想起他對我們的諄諄教導(dǎo)。特別是父親的品格就像一座雄偉的燈塔，永遠指引著兒女們?nèi)松靶械牡缆?。每每想到這些，我就無法抑制自己的淚水，對父親的思念一次又一次在我心中厚重地積淀著。
　　 父親是一個地道樸實的農(nóng)民，解放前由于家庭貧困，上不起學(xué)，十六七歲才有機會在農(nóng)閑的時候上了兩個冬春（冬天糧食入庫到春天播種之前）的私塾。父親很聰明，短短的兩個冬春他學(xué)會了加減乘除，學(xué)會了打算盤，認識了不少字，更重要是學(xué)會了查字典。后來他借助字典看了很多古代歷史小說。父親的記憶力很好，他幾乎能把所有看過的小說故事變成自己的話講給鄉(xiāng)親們聽。父親的字寫得很慢，而且歪歪扭扭。但那個年代在我們那里，十里八村，父親已經(jīng)算得上是一個能寫能算的識字人了。
　　 解放后，父親一直在我們那個三四十戶人家的小村子當隊長（包產(chǎn)到戶前自然村叫小隊）、當會計。那時候，在村子里當什么都不掙錢，一年下來只象征性地給一些工分（包產(chǎn)到戶前村里計算工作量的單位）。由于我們家勞力少，吃飯的多，一年下來除了能分到人均的口糧外，大多數(shù)年份還要欠隊里一些錢。父親肩上的擔子很重，除了要供養(yǎng)我們五個孩子（三個姐姐一個妹妹），還要供養(yǎng)年邁的爺爺奶奶，還有一個年邁體弱的三爺爺也和我們一起生活。但父親總是樂呵呵地操持著一家的生活。他從不畏懼生活中的困難，他總是相信車到山前必有路。
　　 在我剛剛記事的時候，村子里大部分人家都在房子周圍圈一個小菜園子，種點菜。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也算是給家里改善一下生活吧。由于我家住在村子最北頭，房子周圍的空地大，菜園子也比別人家的大一些。菜園子的圍墻是用泥巴做的，矮矮的，只有一米左右，每到春天播種的時候總要修補一番，墻上插一些樹枝，勉強能擋住豬羊雞的侵害。擋人是擋不住的，別說是大人了，就是十來歲的孩子也能輕而易舉地跨進去。我爺爺和三爺爺雖然年邁體弱，不能參加集體勞動了，但他們很會擺布園子里的蔬菜，特別是種的南瓜結(jié)得又大又多。夏秋季節(jié)，我家的菜園子總能引來村民們的夸贊。大南瓜一茬一茬地摘下了，小南瓜又一茬一茬地長大。每摘下一茬父親總是催著我和姐姐妹妹們給村里每家每戶都送上一兩個，自己家少量留一些。至今我還清晰的記得我和姐姐妹妹趁午飯晚飯家家有人的時候挨家挨戶給村里人送南瓜的情景。送到誰家，誰家總是高高興興地接過南瓜，客氣地讓我們進屋一起吃飯，但我和姐妹們每次都是像完成了任務(wù)一樣笑著跑開了。一次兩次家里人不說什么，次數(shù)多了家里人就開始反對了，特別是爺爺奶奶和三爺爺，他們辛辛苦苦收獲的果實大部分都白白送人了，當然不高興。我和姐妹們也不理解。但父親總有他自己的理由：住在一個村里，都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家里有什么不要吃獨食，要舍得給別人。況且咱們家還是比哪一家留下的都多。再說了，咱們家有事也得找鄉(xiāng)親們幫助嘛！人活著不能只顧自己，不能太自私了，好狗還護三鄰呢！你們想想，怎么好多人家的菜園子經(jīng)常被偷，而咱們家就沒丟過呢？
　　 確實，在那個食品短缺的年代里，別人家的菜園子很多都被偷過，但在我的記憶里，我家的菜園子從來沒有丟過一個南瓜。
　　 父親和很多農(nóng)民一樣愛抽煙，有時也喝酒、打麻將。閑暇的時候有時也玩兒個通宵，彩頭就是當?shù)毓╀N社賣的一些很平常的香煙。包產(chǎn)到戶的第二年，鎮(zhèn)里要修一條通往鄉(xiāng)里的公路，鄉(xiāng)政府要求沿途的村民們出工出力，但鄉(xiāng)里又沒錢，只能給一些布料作為補償。秋天路修好了，冬天鄉(xiāng)里把布料按出工的多少下發(fā)給村里，再由村里分發(fā)給出過工的人家。那年，父親當村長。我已經(jīng)到鎮(zhèn)里上初中了，三個姐姐也都成家了，爺爺、奶奶、三爺爺也已故去了，家里只剩下父母親和妹妹了。一個星期天的下午，鄉(xiāng)里的車把布料送到了我們家里，但冬天天黑的早，來不及給村民們分發(fā)了。正好那天母親領(lǐng)著妹妹去了姥姥家，家里只有父親一人。晚飯后，村里的幾個同齡人邀父親去另外一家人家打麻將。父親是個對人缺少戒備心理的人，他總是相信村里的人都是好的，他常說：鎖子是鎖君子的，鎖不住小人。要是有人真想偷你的東西，鎖子能頂什么用？所以我們家的人出地里干活的時候經(jīng)常是掛上家門、關(guān)好院子的柵欄就走了，從不上鎖，只是防止豬雞楊鉆到家里，從不防人。這一次父親也是同樣把家門一掛，把院子的柵欄一關(guān)就上了麻將桌。
　　 第二天天微微發(fā)亮的時候，麻將散了。父親和另外一個同路的村民踏著地上的一層薄霜走到我家門口的時候發(fā)現(xiàn)院子的柵欄敞開著，走到院子里一看家門也敞開著。兩個人不約而同地說：有賊了！進屋里一看，昨天下午鄉(xiāng)里送來的布匹只剩很少的一點了。那個村民可能是覺得自己叫父親出去打麻將，結(jié)果丟了東西，自己也有責任吧，急的要趕快叫起熟睡村民們一起破案。父親很快冷靜了下來，讓那個村民在家里先抽根煙，自己走出去仔細查看著院里院外地面上的可能留下的蛛絲馬跡。
　　 那兩個蟊賊可能是沒有做賊的經(jīng)驗吧，不懂的“偷風不偷月，偷雨不偷雪”的常識。地上的霜雖然只有銅錢那么薄的一層，但也是一個夜晚一層一層積起來的。先前積過霜的地面如果有人留下腳印的話，盡管后來的霜又覆蓋了，但終究顏色深淺不同。兩行依稀可見的腳印從我們家一直延伸到村外，繞了個彎兒又回到村里，一直到了村東頭的一戶人家。父親跟蹤到這里，抬頭看看這戶人家破敗的房子，扭頭回家了。那個村民一看父親回來了，急切地問：“找到了沒？”“父親淡淡地說：沒找到。你回去睡吧，丟已經(jīng)丟了，明天再說吧?！?br />　　 第二天，我們家丟布匹的事很快傳開了，父親也不避諱，干脆召集村民們開了個會。會上父親說丟東西是自己一個人的過錯，與別人沒關(guān)系，他當場表示要按照供銷社同樣布匹的價錢分三年退賠給鄉(xiāng)親們。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泻脦讉€父親的同齡人站出來說只要父親出一半就行了。理由是父親第一不是監(jiān)守自盜，有人作證；第二是父親平時的為人，誰能說出個不好。其他的村民有的是真心同情，有的是礙于情面，都同意了這個折中方案。最后就這樣，我們家用三年的時間省吃儉用硬是把那一半的布錢給村民們補上了。
　　 父親答應(yīng)賠錢的第二天母親領(lǐng)著妹妹回來了，哭得像淚人一樣，把父親數(shù)落了一頓又一頓。我和姐姐妹妹們也責怪父親為什么當時不報案?？筛赣H先是一言不發(fā)，等我們都不說話了，他說：東西丟已經(jīng)丟了，生氣有什么用呢？錢晚一天也總能還上，包產(chǎn)到戶前日子那么緊不也過來了嗎？最后我們都原諒父親了，畢竟他不是故意的，但事后的多少年我們一直不理解父親為什么當時不去報案。
　　 我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的第一個春節(jié)剛過，姐姐、姐夫們就在我們家聚齊了，午飯時父親主動說起了那年丟布匹的事。他說他當時跟蹤就知道是誰偷的了，可仔細想一想，如果當時報了案，布匹是找到了，可那個后生還不得坐幾年牢？本來他家里就窮，找個媳婦就很難，如果再坐上幾年牢，名聲也壞了，那他就徹底完了，還可能因此恨咱們家一輩子呢。我年齡大了無所謂，你們同年仿佛的以后怎么相處？
　　 聽完這一席話，我和姐姐妹妹、姐夫們都面面相覷、肅然起敬。這是一種怎樣的寬容與大愛呀！為此，父親這些年獨自忍受了多少責難和委屈啊!
　　 父親是個標準的慢性子的人，遇事總是不慌不忙。而母親的性子比較急，經(jīng)常埋怨說：自己家的油瓶子倒了，你也別指望他快走幾步扶起來?？筛赣H總是說：日子總得一天一天的過，再著急太陽也不會給你早出來。為此，兩個人沒少拌嘴。但父親的慢性子一點兒也沒改。
　　 那一年，我上了初二，要去遠在三十里外的鄉(xiāng)政府所在地住校讀書，每個星期天才能回家一次。父親花了三十塊錢為我買了一輛舊自行車。那時的我身材瘦小，學(xué)了一個假期，勉強能跨過車梁吃力地騎行。但這輛自行車的確太舊了，不是掉鏈子，就是輪胎沒氣，可總還是比步行要快一些。
　　 開學(xué)后的第三個星期天的午后，我和同村的一位比我稍高一點的同學(xué)每人騎一輛破舊的自行車，馱著家里給烙的一大袋烙餅向著學(xué)校出發(fā)了。雖然已是秋天，但“秋老虎”依然余威未減，火辣辣地熾烤著大地。我們村到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大多數(shù)是上坡路。我們同學(xué)倆，騎一段，走一段，經(jīng)過近三個小時的跋涉，太陽西斜的時候，終于到了學(xué)校。當我汗流浹背地卸下自行車上的書包和烙餅袋走進宿舍后已經(jīng)有點精疲力盡了，趕緊摘下汗水浸濕的帽子，頭從窗戶躺在了床上。秋天的涼風從開著的窗戶吹進來，我頭上的熱氣隨著涼風像白云一樣在空中飄蕩，舒服極了，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xiāng)。一覺醒來，外面的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當我起身的時候感覺衣服劃疼了皮膚。不好，我感冒了。
　　 感冒對于別人也許算不了什么，只不過頭疼腦熱，流點兒鼻涕，吃點兒藥就好了。對于我可是要命的大病。六歲那年我感冒后得了腦膜炎，差一點要了小命。也許是命中注定父親該有我這個兒子吧，在縣醫(yī)院昏迷了四五天后，我奇跡般的醒了，十多天后康復(fù)出院了。讓大夫也感到奇怪的是我居然沒有留下嘴歪、眼斜、跛腳、腦癱等任何后遺癥。鄉(xiāng)親們都說是父親積的德?？僧吘故且粓龃蟛“?，真的是小死一遭，六歲的我又重新學(xué)起了走路。但從那以后我就種下了經(jīng)不起感冒的病根兒。一旦感冒，輕則兩三天，重則六七天，高燒、昏迷、嘔吐、人事不省。除了打針輸液根本好不了。
　　 這一次我得了重感冒。第二天學(xué)校就把我送到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醫(yī)生按普通人的重感冒配了藥、打了針。到了晚上，我又一次高燒得不省人事了。醫(yī)生感到問題嚴重，通知了學(xué)校。校領(lǐng)導(dǎo)也很急，馬上派我的一位老師連夜騎自行車趕到我家。老師大致說明了情況后，母親急得哭了起來，父親二話沒說，打開柜子把家里唯一的錢包揣在衣兜里，轉(zhuǎn)身和老師說：咱們趕緊走吧!老師說：我用自行車帶上你吧。父親說：盡是上坡路，帶不動。你騎車走大路，我步行抄小路，各走各的吧！
　　 不到一個半小時父親就進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十多分鐘后老師也氣喘吁吁地回到了衛(wèi)生院。父親和醫(yī)生溝通了病情，醫(yī)生調(diào)整了治療方案，經(jīng)過一個多星期的治療和父親的精心照料，我又一次康復(fù)出院了。是父親又一次給了我生命！
　　 事后，村里的鄉(xiāng)親們經(jīng)常調(diào)侃父親說：誰說老李不著急？那要看遇上什么事兒。母親也說：這個人活了半輩子，就著急了那么一回。父親總是笑著說：十指連心哪！兒女的事比自己的命都重要，哪能不急呢？！
　　 是啊，父親愛他的兒女遠勝過愛他自己的生命，在那個艱苦的年代里父親對我們子女就像一顆堅挺的樹干支撐著身上的每一根枝條，幫我們抗擊風雪，為我們輸送營養(yǎng)，呵護著我們成長！
　　 父親愛我們每一個兒女，但他從不嬌慣我們。他很有威嚴，也很倔，我們都怕他。他吩咐我們做的事，我們即使心里不情愿也得做。
　　 我上高一那年的春天，清明節(jié)剛過，樹木才微微泛青，冰雪還未完全消融。一天晚飯后，我一位牧區(qū)的同學(xué)和他的哥哥去找我，說家里想等天氣暖和了蓋羊圈，讓我領(lǐng)著他到我們村里買一些楊樹椽子。我們村沿河而居，兩岸灘涂的林地上楊樹郁郁蔥蔥，家家都有可做椽子的楊樹，有的還可做檁子，包產(chǎn)到戶后村里的林地都分給了村民。我礙于同學(xué)情面答應(yīng)帶路，天剛剛黑了下來，我坐著同學(xué)哥哥的拖拉機出發(fā)了。拖拉機昏暗的燈光在前面照出了一片不大的桔紅色，桔紅的亮光外面是無邊的黑暗，連天上的星星也都躲進了黑暗之中。我們無法辨別方位，只憑著感覺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顛簸前行。我以前沒有走過夜路，同學(xué)的哥哥又是第一次到我們村，二十多里的路走錯了兩三次，一直折騰到十二點多鐘才到了家。此時，村里的人們都已進入了夢鄉(xiāng)。
　　 我敲開門叫起了剛剛?cè)胨母改福榻B了同學(xué)哥哥的來意。父親慢悠悠地抽了一袋煙對著同學(xué)的哥哥說：“村里的樹有的是，可沒有預(yù)定是沒人提前砍的。樹這種東西不吃不喝，在地里放一年就長一年。這段時間樹木還沒發(fā)芽，是個砍樹的好季節(jié)，村里幾十戶人家給你湊個三二百條椽子是沒問題的。可今天再咋說也晚了，怎么也得等明天再說。時間不早了，你開車也累了，早點休息吧！”
　　 母親張羅著從柜子里取被褥，父親開門到了院子里。我一邊幫著母親鋪被褥一邊想著明天如何去學(xué)校。一會兒父親回來了，鄭重地對我說：“今天天氣也不冷，又是晴天，雖說沒月亮，星星還是挺亮的。你十六七歲了，也是個大人了，高中的學(xué)習也挺緊，明天一早還要上課，我看你就不要睡了，早點連夜回學(xué)校吧，別誤了明天的課?！蔽翌D時愣在那里，不知說什么好。說實在的，深更半夜我真的不敢一個人走那么遠的路。
　　 母親看出了我的心思，和父親說：“大半夜的，兒子一個人敢走嗎？就讓他睡上一覺，哪怕天亮了早點走呢！”
　　 父親堅定地說：“這么大的后生了，沒狼沒虎的，有什么好怕的？我十來歲就給人家放夜牲口了，現(xiàn)在條件好了，可有機會還是要鍛煉鍛煉，要不長大了還怎么稱得起個男子漢呢？”
　　 我和母親知道拗不過父親，什么也不說了。父親安頓說：“到院子里拿上一根趁手的木棍，萬一碰上狗也好招架一下?！蔽液攘丝谒?，給自己壯了壯膽，開門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中。
　　 我膽怯地咬著牙踏上了返校的路，我心里是一肚子的委屈，覺得父親太不近情理、太狠心了。微弱星光下的原野到處影影綽綽，每一個黑影都像是埋伏著的幽靈，夜風吹動草木發(fā)出刺耳的咝咝聲，偶爾有野兔從周圍跑過，令人毛骨悚然。幾個小時心驚膽戰(zhàn)的夜路我好像走了一個世紀。黎明時分我終于回到了學(xué)校。
　　 經(jīng)過這一夜,我感到自己長大了，感到自己增長了膽識，真正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這一夜父親給我上了一節(jié)讓我終生難忘的課，這一夜成了我向同學(xué)夸耀的資本，這一夜給了我一生的啟迪。后來聽母親說那一夜父親一直翻來覆去睡不著。
　　 有一位教育者說過：好多孩子是被父母愛死的，懂得放手才是大愛。這一點，父親做到了。我感謝父親！
　　 父親就是這樣一個平凡樸實的農(nóng)民，他一生沒有給子女們留下什么財產(chǎn)，他的一生也沒有什么豐功偉業(yè)。但他與鄰為善、寬以待人的處世之道一直深深地影響著每一個子女的人生。他對子女們寬嚴有度的大愛永遠激勵和鞭策著我們奮發(fā)前行的腳步。
　　 親愛的父親，無論您離開我們多久，您永遠是一本兒女們讀不夠的圣典！是兒女們心中永恒的豐碑！如果有來生，我們還愿意做您的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