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那年月 (二)(散文)
轉(zhuǎn)眼間我十三歲上初中了,這個年齡的我,正是左右不分四六不懂的叛逆階段,爸媽怕我在家惹出事端,于是讓我提前“下鄉(xiāng)”,到農(nóng)村去。
1.到農(nóng)村去
農(nóng)村,一個古老的稱呼,一個養(yǎng)育生命的搖籃,是人類的根源,那里有淳樸的民風(fēng),有誠實的莊稼人,有血脈相連的親人。
我到農(nóng)村去的根本原因,是因為那時學(xué)校總是停課,而我又是一個不諳世事的毛頭小子,且玩兒的心又很野,經(jīng)常和校外的孩子在一起無事生非。父母怕我成幫結(jié)伙的惹出事端來,所以只要學(xué)校放假超過半個月,他們就讓我到農(nóng)村去閉修。因為每個屯子就那么幾十戶人家,縱使你有猴子般的天大本領(lǐng),你也跳不出那個巴掌大的地方,最關(guān)鍵的是那時的農(nóng)村風(fēng)氣好。
按現(xiàn)在來講,肇州托古離我居住的城市并不太遠(yuǎn),坐汽車大約三個多小時就到了,只不過那時交通不方便,需要坐火車到肇東縣,再倒長途汽車到肇州縣,然后再倒汽車到托古,所以就覺得好遠(yuǎn),如果趕上下雨天,長途班車停運,那也只能蹲“票房子①”了,因為到姥姥家的班車早上有一趟,下午有一趟,要是趕不上班車就得在票房子過夜。爸爸的工資剛夠維持家用,哪有多余的錢住旅店啊。再說親戚一家連一家,總不能空著兩手去吧,要是住一晚上旅店,三斤核桃酥就沒了,所以能省就省。
后半夜一點多鐘我被媽媽叫醒,極不情愿地穿上衣服,賭氣地把書包套在脖子上,噘著能拴頭驢的嘴,一百個、一萬個不愿意地跟在爸爸身后磨蹭。
爸爸扛著黃色帆布旅行袋,里邊裝著糕點、罐頭什么的,這些東西是見面禮,連我們平時也很少能享受得到,這在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絕對是稀罕物。
我在爸爸的幾次催促下,跨過馬家溝河上的小木橋,穿過安樂二隊的苞米地,經(jīng)過工人二院門前(健康路),沿著電機(jī)廠大墻外的小毛道(電塔街),又越過幾條鐵道線,氣喘吁吁連跑帶顛兒地走了四十多分鐘的路,終于在香坊火車站上了車。
我是第一次正兒八經(jīng)地坐火車,在踏上腳踏板那一刻,先前心里百個萬個不愿意就飛到爪哇國去了。我睡意全無,興奮地趴在車窗往外看,遺憾的是外面漆黑,什么也看不見,只是偶爾有燈一閃而過。車廂棚頂上搖頭擺尾的電風(fēng)扇嗡嗡地響著,一股股涼風(fēng)不時地從上邊吹下來,車廂里除了風(fēng)扇聲外,就是腳下傳來的哐當(dāng)聲,還有進(jìn)入夢鄉(xiāng)的旅客發(fā)出的夢囈和鼾聲。我從車廂的這頭一直走到車廂的那頭,又手欠地推開車廂的廁所門,好奇地想?yún)⒂^一下里面是啥樣,結(jié)果一股惡心的味道把我頂了回來。
我以前也坐過火車,但那都是偷偷摸摸的。
我從王兆屯火車站混上車,在香坊站下車;再從香坊站混上車到王兆屯站下車,幾分鐘的路程提心吊膽地怕被抓住,哪有心思參觀火車車廂的全景啊!別誤解啊,我可不是小偷兒,而是不買票坐火車玩兒。今天我終于敢明目張膽地坐在火車?yán)锪?。第一次來查票,爸爸把我擋在身后;第二次來查票,我已?jīng)不敢囂張了,機(jī)敏地捂著鼻子躲進(jìn)了廁所,和里邊的另一個半大孩子嘮了一會兒。
天快亮的時候,火車在一個車站停下,爸爸拉著我下了車。
在檢票口爸爸按著我讓我往下蹲蹲,隨著人流出了檢票口,我回頭看票房子上面寫著“肇東”兩個大黑字。
2.餓肚子
經(jīng)過幾個小時的顛簸,爸爸領(lǐng)著我在肇東火車站下了車,出了檢票口。
爸爸拉著我急急忙忙地過了一座跨線橋,又走過幾條破街路,幾經(jīng)輾轉(zhuǎn)地到了肇東長途汽車站門口,爸爸讓我看著東西他去買車票。
我站在那里把帆布包放在兩腳之間,東張西望地看風(fēng)景。那有什么風(fēng)景可看,只不過是第一次來這里,對這里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
近處兩排高大的楊樹趟子中間是坑洼不平的柏油路,隨處可見牛馬羊的糞便,大樹后面是一趟趟平房,好像是大泥巴蓋的茅草房。那時候不知道那叫“干打壘”,不過這邊的房子全都是平頂,我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房子。
一道道青煙從房子的煙囪冒出,空氣中彌漫著柴火味兒,還摻雜著豬牛的糞便味兒;前輪小后輪大的熱特拖拉機(jī)冒著滾滾黑煙,嗵!嗵!嗵地開過去,糞便味兒又和柴油味兒混合到一起;七八頭牛在路邊的楊樹趟子里慢騰騰的,一扭一扭地一邊走一邊啃食地上的小草,后面還跟著幾只咩咩地叫著的山羊,放牛的人拿著鞭子不停地吆喝著。
遠(yuǎn)處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草甸子,說是草甸子其實小草還沒有腳面高,沒有草的地方白花花的深一塊淺一塊,草甸子好像得了白癜風(fēng)病一樣,在朝霞的照耀下顯得極其丑陋,后來才知道那是鹽堿地。
忽然一個中年人從道那邊走過來,我注意到他離老遠(yuǎn)就用一種莫名的眼神兒看著我的褲子,那樣子又驚訝又不解,我故意轉(zhuǎn)了個圈。
那人經(jīng)過我身邊時,一邊走一邊側(cè)身看著我,小聲說:“那褲子穿著能得勁兒嗎。”
“看你穿得水當(dāng)尿褲的,真是井底的蛤蟆,沒見過緊腿兒褲啊?!蔽覜]好氣兒地大聲說。
那人見我還嘴,趕緊急走幾步,也許他是不想惹我這個看起來不是鄉(xiāng)下人的“街(讀gāi)溜子”。
過了一會兒爸爸從候車室出來,說:“得回來得早,排到我這就剩下三張票了,餓了吧?”
我點點頭。
“走,爸領(lǐng)你吃大果子②去?!?br />
我心想,這吃大果子可是一年到頭難得的好事兒。
一連走了好幾條街,哪有賣大果子的啊,就連賣燒餅饅頭的都沒有,怕趕不上車,我們只好往回走,放棄繼續(xù)找尋賣吃的。
“兜子里不是有吃的嗎?”我對爸爸說。
“那可不行,這是給你姥姥拿的,還得到你兩個舅爺家去呢,這點東西都少?!?br />
“那怎么辦?”我問。
“兒子,你能挺住不?要是能挺住就等到你姥姥家再吃飯。”
我以為很快就能到姥姥家呢,也知道爸爸兜里沒幾個錢,就點點頭:“那就,那就到姥姥家再吃吧?!?br />
到了肇州城已經(jīng)過了中午時分,緊接著又在肇州城坐下午的班車到托古公社,下車時已經(jīng)快到了掌燈時分。屯子里有不少認(rèn)識爸爸的人,看見爸爸都熱情地和爸爸打招呼,還有的人摸著我的頭說:“真中,幾年的工夫兒子都這么高了?!蔽液苡憛捘菐讖埓植诘氖衷谖业念^上摸來摸去,我又不是小孩兒,于是催促著爸爸趕緊走。
姥姥家的土房是坐北朝南的正房,一圈兒大人抬腿就能跨過去的,黃泥巴堆砌成的矮院墻把土房圍在靠北側(cè),開在東房山頭兒的小院兒門,是用麻繩和幾根小孩兒胳膊粗的木棍綁成的。
爸爸對我囑咐道:“你在后邊跟著,不知道你姥姥家有沒有狗?!?br />
我一聽這話,心里有點兒七上八下,和爸爸拉開了五六步的距離。
爸爸輕輕地摘下拴門的細(xì)麻繩推開小門,沒有聽到狗叫,于是爸爸放心地對我道:“沒狗,進(jìn)來吧。”
雖然沒有聽到狗叫,但是在爸爸話音剛落的一剎那,一只大白鵝扇動著翅膀,伸直長脖子,頭貼緊地面,嘎嘎叫著一扭一扭地跑了過來,在離我們五六步遠(yuǎn)的地方停下來,像個好斗的紅臉漢子一樣,梗著脖子,頭往前探,翅膀微微打開,對著我們嘎嘎叫,擺出一副隨時沖上來叨啄的架勢。
我雖然見過大鵝,但從沒見過這么氣勢凌人的大鵝,不禁有點兒緊張。
爸爸把我護(hù)在身后,對著里邊喊到:“二哥,在家嗎?”
“誰呀?”一個女人清脆的聲音問道。
“老嬸兒,是我,喜才?!卑职忠贿吇卮穑贿吚衣?,小心地繞過那只大白鵝往里走,大白鵝嘎嘎叫著跟著我們,依舊做出要進(jìn)攻的樣子。
“誰?”里邊的人似乎沒聽清,又問了一句。
爸爸沒有回答,把注意力集中在大白鵝身上。
“二媳婦,那死鵝叫啥呢?你看看是來人了吧?”還是那個清脆的聲音。
此時我和爸爸已經(jīng)繞過大白鵝來到房門前,木門變形往下耷拉著,上半部透亮的地方是用粗糙的紙糊的,已經(jīng)露了幾個小窟窿,拉手是一根麻繩。
爸爸猛一下拉開門,我一閃身進(jìn)了屋,大白鵝似乎感到我們害怕它了要跑,就在爸爸進(jìn)屋關(guān)門那一刻,大白鵝猛一下子沖上來,但它還是晚了半步,一聲沉悶的撞擊聲傳了進(jìn)來,緊接著就是嘎嘎嘎的慘叫聲。
“這畜生不如狗有人性……”爸爸小聲嘀咕道。
3.小腳姥姥
擺脫了大白鵝的圍追堵截,我和爸爸進(jìn)了屋。
很小的時候見過姥姥一次,如今已經(jīng)忘記了她的模樣。
此刻一個老太太,正盤腿坐在炕上,也像外邊那只大白鵝一樣,伸著脖子往窗外看,嘴里還叨咕著:“誰來了,這二媳婦嘎哈呢,也不看著點兒大鵝,我說養(yǎng)條看家狗,他們就是不養(yǎng),真是不……”
“老嬸兒,是我?!卑职终f道。
老太太沒叨咕完,聽見爸爸說話,一回頭看見我們,她先是一愣,然后往我們身后看,等她確定只有我和爸爸后,雙手一撐,屁股一擰,兩腿一伸,麻利地從炕上下來,噔噔噔地快步跑到門口,喊道:“二媳婦,你哈爾濱的二妹夫來了?!焙巴炅宿D(zhuǎn)身回來,雙手一撐炕沿,又是一擰身,抬起一條腿,又抬起一條腿,上炕盤腿坐下了。
我看呆了,這老太太神了,簡直太厲害了,好像旋風(fēng)一樣,從下炕到上炕也就是一轉(zhuǎn)眼間完成的,這還是老太太嗎?這是雙槍老太婆??!
老太太對著爸爸道:“喜才,二丫頭沒來呀?”
爸爸一邊把帆布兜子放到大柜上,一邊回答:“沒來,家里還有仨孩子呢?!?br />
趁著他倆說話的空當(dāng),我偷偷地,仔細(xì)地端詳起老太太來,說是老太太,其實也就四十多歲,只因為她是我姥姥,所以稱呼她是老太太。
只見她上穿青色腋下系紐扣的大夾襖,下穿青色帶綁腿的褲子,頭發(fā)黝黑錚亮,腦后梳著疙瘩鬏,不過她的疙瘩鬏不像城里那些老太太梳的那樣居下松散,而是梳在腦后偏上像個拳頭一樣緊實;白凈的長瓜臉有三兩顆淺淺的麻坑,眼睛細(xì)長眸子黑亮,嘴唇很薄說話的語速很快,一看就是個利落人。
爸爸拽了我一下,道:“快叫姥姥?!?br />
我怯怯地小聲道:“姥姥?!?br />
“是小華兒吧,都長這么大了,快過來,讓姥姥看看?!?br />
我看了爸爸一眼,慢慢地走過去,靠在姥姥身邊,歪著頭看著姥姥的兩條腿。
我剛才看見姥姥的兩條腿,像兩根木棍子一樣在地上快速地移動,心里奇怪地想,她咋沒有腳呢?現(xiàn)在才看清楚,原來她的小腳和腿粗細(xì)一般大,怪不得看不見腳呢,我不禁好奇地伸手輕輕地摸了摸姥姥的小腳,原來這就是三寸金蓮?。∵@也太小了,小得還沒有我攥起的拳頭大;那雙小鞋尖尖的,像什么呢?對,像植物園里長的“癩瓜瓢③”。
姥姥撫摸著我的頭,眨著眼使勁地盯著我看,然后就抹起了眼淚。
二舅下地干活兒還沒回來,二舅母在小菜園子摘菜,聽見大白鵝叫,知道家里來生人了,趕緊跑回來,進(jìn)屋一眼看見爸爸,打招呼說:“你們來了,咋不提前寫封信,好去接你們?!彼坏皖^看見了我,“這是華兒吧!真快,長這么大了?!?br />
爸爸告訴我,這就是我二舅母。
我已經(jīng)恢復(fù)了常態(tài),禮貌地對著二舅母鞠了一躬,問候道:“二舅母好!”
二舅母咂著嘴道:“嘖嘖,你看看,到底是城里的孩子,多懂事兒。”然后她也摸了摸我的頭。
我心里奇怪,難道農(nóng)村人都是這習(xí)慣?見誰都要摸頭嗎?后來才明白,這是大人或長輩對小孩子的一種親昵舉動,不過也只局限于親屬鄰里之間,要是不太熟識的,人家才不會白白浪費感情呢。
我沒有大舅,只有二舅,我對這個問題始終沒搞明白,直到后來媽媽告訴我說,她也沒見過我大舅,我大舅生下來沒長大就死了,所以我只有二舅,二舅比我媽大。
“餓了吧,正好,鍋里有剛烀好的苞米,先墊補(bǔ)墊補(bǔ),等你二舅回來一起吃飯?!倍四敢贿吤业男∧X袋瓜兒,一邊疼愛地道。
剛才被大白鵝一嚇,后來又只注意姥姥的小腳了,已經(jīng)忘記肚子早已經(jīng)空空如也,現(xiàn)在聽二舅母說鍋里有苞米,干癟的肚子一下子恢復(fù)了記憶,猛地咕嚕嚕地叫了起來。二舅母的話還沒落地,我已經(jīng)躥到外屋冒著熱氣的大鍋旁。鍋臺太大我夠不到鍋蓋,于是便一只腳踩著鍋臺,用雙手吃力地錯開大木頭鍋蓋。熱氣和苞米燙得我齜牙裂嘴,餓極了,當(dāng)時我想我能把這一大鍋苞米全部吃掉。我管不了那么多了,看到鍋臺上有一塊黑乎乎的抹布,管它臟不臟呢,順手拿過來裹著苞米就啃。
“剛住火,別燙著!”二舅母一邊囑咐我一邊從屋里追了出來。
在二舅母驚愕的眼神下,我啃完了一穗苞米;當(dāng)二舅母那種驚愕的目光還沒有收回去的時候,第二穗苞米已經(jīng)進(jìn)了我的肚子。
二舅家的幾個表弟表妹都好奇地瞪著眼睛看著我,我沒見過他們,他們也不認(rèn)識我。
就這樣,我的農(nóng)村生活在啃苞米中,正式拉開了帷幕。
注:①火車站或長途汽車站候車室
②油條
③一種叫不上名字的草本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