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夏日記憶(散文)
一
夏天,說來就來了。就像一個孩子,說長大就長大了一樣。
夏天的早晨真舒服??諝鉀鏊?,微風拂面,山上的鵓鴣鳥一聲又一聲的叫喚,開水淘冷飯,一大碗,下飯菜多為醬瓜,榨菜頭或紹興霉豆腐。
夏季的花大多都是香花,且以淡色居多。好像積蓄了一整年的香氣,必須在最燥熱的日子里噴薄出來,濃者濃烈得炙人心肺,淡者淡薄得無跡可尋。
隔壁家的錢伯伯很會養(yǎng)花,他家門口有一架葡萄,葡萄架下有各種花草。那些花種在破鐵鍋里,粗瓷盆里,爛菜壇子里,以及舊木箱子。雞冠花頭頂著雞冠一樣花朵,五顏六色的太陽花,揉碎的鳳仙花可以涂指甲,酢漿草可以放進嘴里大嚼,紫紅色的晚飯花要等到天黑星星出來了,才會一片片地開花。晚飯花摘下來,女孩子喜歡把它的種子從花蕊里倒著拉出,一邊一個,掛在耳朵上當耳墜戴。
梔子花名字的由來,得自于它果實的形狀。梔子花凋謝后,會結(jié)出果實,猶如一盞酒杯,而酒杯古稱“卮”,故前人稱這種花為“卮子”。因這種植物屬常綠小灌木,后來加了個木字旁便成“梔子”,這些是從錢伯伯那里聽來的。
梔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處微綠,極香,香氣簡直有點叫人受不了。折幾枝含苞欲放的梔子花插在罐頭瓶里,一種濃郁的花香彌漫了房間,飄進了睡夢中。
三伏天,正趕上暑假,荷塘里的荷花熱情奔放地開著,與翹叔一起,聞著荷香,靜心地釣魚,那是在家里無法體會到的樂事。
別看翹叔只一條腿,卻博學多才。他給我講了許多關于荷花的知識:荷花屬睡蓮科,又名蓮花、水芙蓉等,是多年生水生草本花卉。下莖長而肥厚,多節(jié),謂之藕,是深受青睞的美食;荷花一般都開放兩天。盛開的荷花,花心露出嫩黃色的小蓮蓬,那花骨朵兒,看起來飽脹得馬上要破裂似的。荷花第一天早上開花,臨近中午花瓣收攏,仍變成花蕾樣子。第二天早上會再度綻放,在接近中午時分花瓣脫落,授粉的蓮蓬繼續(xù)留在枝頭慢慢成熟。
荷塘里荷葉挨挨擠擠的,田田的荷葉,猶如一柄柄圓傘亭亭于水面之上,莖葉相擁,窸窸窣窣。白的、粉的荷花在間隙中突兀地冒出來,裊娜地綻放著,暈染出幾分水墨畫的淡雅和脫俗。
在荷塘邊,隨風飄散的一陣陣清香襲來,每每和我撞個滿懷。后來才知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禪意,大概便是如此。
二
往事如風。一朵夾在書頁內(nèi)干枯的野花,一首似曾相識的老歌,一冊泛黃的筆記本,總會在某個不經(jīng)意間勾起舊時那些記憶,在心念一動之間,陳年舊事如潮水般襲來。
留在記憶最深處的是夏天的味道。母親下班回家?guī)Щ匾恢晃鞴?,對切開,半只瓜用調(diào)羹你一勺我一勺挖著吃,嘴角邊流著鮮紅的瓜汁,瓜皮上絕不留下一點紅瓤。吃完西瓜,孩子們又爭搶這頂“瓜皮帽”,搶到的笑嘻嘻戴著它到處炫耀。
屋后頭有個叫“毛癩子”的光棍漢,大熱天拿井水做木蓮豆腐賣。一只裝了木蓮籽的粗布袋,浸在盛滿井水的木桶里面,雙手不停地揉捏,直至黏黏稠稠的汁液完全滲出,然后加上一種稱作“水滴攏”的凝固劑,一桶晶瑩剔透的木蓮豆腐便做成了。那時看到樹蔭下賣木蓮豆腐的“毛癩子”,忍不住想要去吃一碗。這時,住東邊的黃姆媽總勸我們說,毛癩子做木蓮豆腐時不洗手,吃了要拉肚子的。黃姆媽邁一雙小腳,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整個夏日穿一套古銅色仿綢衫褲,蒲扇不離手,那扇看上去已有些年頭,扇柄光潔而扇面褪了色,她一把扇子時而在胸前揮動,時而朝后背拍幾下,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不過,我們才不管這些干不干凈的事情,坐在樹蔭下,一碗清涼滑溜的木蓮豆腐下肚,仿佛燥熱都消失不見了。
我大概是一個極念舊的人,對東風飯店樓上曾經(jīng)的夏令冷飲一直無法忘懷。那時,家庭沒有制冷的冰箱,冰冷飲品做不了,無形中抬高了冷飲的身價。與我家相隔幾個門牌號,住著叫什么莓的姐姐,莓姐姐幼年喪父失母,平時鄰居叔叔阿姨都非常照顧她,大家也覺得她們姐弟無依無靠可憐兮兮的,后來某一天,莓姐姐分配到一家集體飯店當服務員,突然神氣活現(xiàn)起來,因為每到夏季,她工作的飯店都要制作冷飲賣,每晚下班,她都會順帶滿滿一大杯的冷飲回家享受,搪瓷杯外面用一塊毛巾裹住,一路小心地用手捧著,每次她經(jīng)過身邊時,睡眼惺忪的我,聞到空氣里一股涼絲絲的橘子汽水味兒,當時真是羨慕得要死。
三
“稻在田里熱了笑,人在屋里熱了跳”,這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光,此起彼落的蟬鳴是夏季交響樂的開端。中午的時候,大人們一般都要午睡。父親打著赤膊,穿著短褲頭,在水泥地上攤一張草席,直接躺在上面。我們兄弟倆睡在床上,睡了很久了,父親粗粗地打著呼嚕,汗水把他身子底下的席子濕了一大片。兄弟倆懨懨地說著什么,怎么也睡不著,不遠處高昂聒噪的蟬鳴聲老是觸動神經(jīng),于是,他們躡手躡腳地溜出家門。
正午,日光是那樣的強烈,天上地下處于一片耀眼的光明之中,蟬鳴悠長。蟬,這里人叫它“知了”(蚱了),孩子們把會發(fā)聲的叫“響板”,不會響的稱為“啞板”。小小的知了,多藏于茂密的枝葉間,高高的貼著樹干,發(fā)出陣陣鳴響。它是個機靈的小生物,倘若站在遠處,它們的叫聲聽起來像水流那般洪亮,但只要走近那片聲響,它們便立刻噤聲了。有的反應特別機警,你還未曾靠近它,“吱”的一聲就飛走了。有的逃跑時驚慌失措,還撒下一泡尿液滴在樹下的小伙伴臉上,讓人又氣又惱,哭笑不得。不過,即便這樣機靈,也逃不脫我們的“法眼”。對于捕捉知了,我們已經(jīng)有了一套得心應手的方法。
用塑料袋、長竹竿做個網(wǎng)兜,然后鉆進樹林中,找尋它們的身影。我們高舉著網(wǎng)兜,仰頭去搜尋,目測某只知了的高度在捕捉范圍之內(nèi)就立即行動,網(wǎng)兜從知了身后籠上去,速度得快,力度得穩(wěn),否則,知了極有可能從網(wǎng)兜與樹干的縫隙間逃之夭夭。
回家后,我們將“響板”的雙翅折去半截,放養(yǎng)在門前的矮樹上,等待著它回心轉(zhuǎn)意后再度鳴叫,奇怪的是,它們大約也是有氣節(jié)的,多數(shù)都保持了沉默,鮮有一兩只斷斷續(xù)續(xù)鳴唱,但叫聲不再高亢,反倒多了些凄涼。而不會發(fā)聲的“啞板”,最終被我們活生生地放在火中烤熟后解饞了,吃完抹抹嘴,搓去手掌黑乎乎的炭灰,一臉的心滿意足。
成年后,我讀古詩,發(fā)現(xiàn)許多詠蟬的詩句,除了王籍那句“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外,有虞世南的“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駱賓王的“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還有白居易的“露飽蟬聲懶,風干柳意衰”。覺得這些詩句隱喻了詩人的意境,不過,并沒有寫出捕蟬少年的無限樂趣。
四
那時的夏,在我心里,就是那樹上抓知了的趣事,是三分錢一支的白糖棒冰,是露天乘涼的情景,還有一閃一閃的螢火蟲。
太陽終于慢慢地沉到對面的山那邊了。人們早早地在門口的地上潑上水,好讓暑氣隨蒸騰的水汽快些揮發(fā)出去。接著,女人小孩將家里的小桌子、方凳、躺椅搬到門口,晚餐開始了。那是一種鋪排,也是一種展示,有霉干菜,炒螺螄,鹽水毛豆,絲瓜蛋花湯……普通人家,平平淡淡的菜。一家老少圍聚在一起,顯得很擠。忙碌了一天的男人,脫下留著鹽霜汗?jié)n斑斑的外衣,光著膀子。照例要喝兩盅的,酒菜就著汗水,再扯扯時政大事,所見所聞,喝它個汗流浹背,喉嚨生甘。也只有在夏天的傍晚才有這樣的畫面,這畫面就像淋漓的夏雨有聲音,有氣味,有質(zhì)感,有一種喧騰騰的溫暖。?汪曾祺曾寫道:四方食事,不過一碗人間煙火。大概說的就是這種溫暖吧。
夜幕終于降臨,天空的霞光漸漸淡下去,由深紅變成了淺紅,當一切紅光都消失了的時候,那高而遠的天空中便出現(xiàn)了一顆金星,放眼望去像一盞明燈高高的掛在空中。
放下碗筷,男人們赤裸著上身,站在自來水籠頭旁用皮管洗冷水浴。洗澡的時候,也是小孩子遭殃的時候,洗頭發(fā)時不小心肥皂水流進眼睛,脫光的孩子,站在澡盆里拚命地干號,哭到最后遲早會有大人一頓抽打。洗完澡,母親會給他們身上灑上痱子粉,脖子和額頭都抹得白白的,像個“白膚冬瓜”。有時鼻子也抹了,就像戲文臺上的小花臉。
吃過晚飯,人們都會在自己家門口聚在一起閑聊,時而傳來哈哈的大笑聲。大人們搖著芭蕉扇,不停地扇著風,偶爾還會傳來拍蚊子的聲音。誰在這時候拉起了一只二胡,那二胡悠長憂傷,呀呀的聲音似乎平息了一天所有的暑熱帶給人們的沉悶。
與幾個小伙伴約好一起去捉螢火蟲的,一只手拿著從家里翻出的廢棄玻璃瓶,另只手一把麥草扇。走出老街步入田野,天上是明月繁星,地下是蛙鼓一片。朦朧夜色中,一盞盞綠色的小燈,悄沒聲息地在河邊草叢間飛來飛去,放眼望去,尾部閃亮的熒光,忽隱忽現(xiàn),閃閃爍爍,飄忽靈動。
在閃爍不定的螢火蟲后面,我們左拍右打,捉住后小心翼翼的放養(yǎng)在玻璃瓶里面,數(shù)十只螢火蟲不間斷地交替發(fā)光,這些閃著螢光的玻璃瓶,極亮,拿進家中,像燈珠一樣照亮黑漆漆的屋子。
子夜時分,涼風吹來,從附近的竹榻上傳來一陣似有若無的鼾聲,這聲音感染了大家,有母親抱起孩子往屋里去的,有奶奶叫醒孫子回家睡的,人們相繼進屋去睡。這時,除了偶爾從哪里傳來一兩聲扇子拍打身體的聲音,白日的聒噪和焦灼重歸沉寂,折騰了一天的小城真的安靜了下來。
夏夜我常常露宿在外面,父親總會將門板搭好,四根竹竿支起一頂舊蚊帳,躺在床板上,透過帳紗,我仰望浩瀚夜空,浮想聯(lián)翩。有時一輪皎月,有時滿天的星辰,偶爾還有拖著長尾巴的流星掠過,從眼前落到極遠處,就這樣躺著,不知不覺地進入夢鄉(xiāng)。
多年以后,我把年少時天氣很熱很熱的那些日子,稱作“那個夏天”。那個夏天里,不止有雨打、閃電雷聲,還有蛙聲、鳥鳴及蟬吟,那個夏天,我們過得很快樂,笑得很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