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戒煙記(散文)
友人贊我好習(xí)慣:不沾煙。頗慚愧!我曾是個老煙槍。
少時,跟胡司令嘗過太公的水煙筒,煙霧騰騰,咝咝地響,喉嚨里拉動杉刺葉,眼淌淚水,狠命哈氣,快樂地尖叫——好玩,但覺得煙不是好東西。
剛參加工作,男同事大多是老煙客,什么時候,都帶口煙窗行走。他們常使壞以煙香誘,我躲著。然開會處一室,迷霧翻涌,我等幾個忌煙者,只好倚窗引頸,仿佛雷雨前池塘水面幾尾豎嘴朝天的魚。
嘗暗立誓:絕不吸煙!
二十歲那年,調(diào)花洋溪管溪寨壩上學(xué)校。十幾個人來,有十來桿“槍”。大都是年輕人。他們將管溪寨改號“水泊梁山”(學(xué)校左前方有一水庫),擁我為“及時雨宋江”(唯我公辦教員,負(fù)責(zé)),我哪肯接受這個稱呼?不僅僅“宋江是個投降派”……“槍”人不管你愿不愿意,就這么叫;寨子里一些年輕人,也學(xué)鸚鵡舌。自許李逵、武松、魯智深的蠻三槍,有空繞我轉(zhuǎn),秀吐煙圈,亮著當(dāng)時較好的香煙——“銀象”“洞庭”牌的盒子,此起彼伏嘮叨:“飯后一根煙啦,賽過活神仙!一口吐三圈啦,時來運又轉(zhuǎn)!”“客晚留他歇,逢人敬支煙……”李逵愛杯中之物,煙酒聯(lián)姻:“駕霧騰云幾時有?三根香煙一杯酒……”我不理他們。蠻三槍見文的不行,原形畢露——動粗!他們似乎記不得我是“宋大哥”,不時紛紛抽出香煙狼嚎:“吸毒!吸毒!”一天掩門午睡,蠻三槍撞將進(jìn)來,不由分說——李逵箍腰手,武松鉗雙腳,使我動彈不得。魯提轄點支煙,悠悠吐幾個煙圈,然后左手起著蘭花手,拇食指捏住我的鼻子說:“既然入伙梁山做頭領(lǐng),這一口不染上,配嗎?”我爭辯:“我又不想做頭領(lǐng),你們誰做都行!”他笑著說:“別啰唆——吸毒!”他將煙頭塞進(jìn)我嘴里,我鼻涕眼淚吸完那一根,他們哈哈笑道:“好!好!好!”隨之我選擇順從,來者不拒,不出一月上癮,同時也接受了他們的煙文化觀念。有事沒事,相互競比吐煙圈的數(shù)量和圓度;遇上一個人,“嘙——嘙——”就是幾個煙圈,再搭話。覺得指夾香煙很優(yōu)雅、很開心——他們更開心,遞給我的煙,卻少了。我常常一包煙,兩輪散光——我的工資多呀!我終于徹底淪陷于這支帶著煙窗的隊伍。煙癮漸重,日抽一包兩包到三包(煙不論好丑),沒幾年,指黑齒黃,喉嚨咳癢,不時與煙客豎掌齜齒比色度。
而立轉(zhuǎn)行做文秘,煙癮更甚。日夜爬格子,晨昏不分,一沓沓文稿,都是香煙燒出來的。分明看到滿紙整齊明滅的煙火頭,每個字都搖曳著悠悠藍(lán)煙,散發(fā)著芳香;有時靜靜地欣賞這些“活色生香”的文字,甚是得意。其實,我有自知之明,那些文字一經(jīng)寫出來,就是垃圾!此時的我,滿身煙熏衣,呼氣醉蚊蠅,蠟黃肌瘦,憔悴無神,喉嚨里總是卡著什么的。隨著喉癢,“呃”聲山響,張口一條透明的軟體動物,翻飛落地——行人紛紛避著,顯出厭惡神色。家人也頗有意見,母親十余次勸我戒煙,一次次抵御不住香煙的誘惑,功敗垂成。
1999年,我已來黔城工作,與即將退休的老楊叔等住一室。皆嗜煙如命。室內(nèi)總是云蓋霧罩的。凌晨二時許,我們相繼起床,連抽幾支,方可安然入睡。往往是一咳聲起,接咳聲聲,各自端著方便面桶、礦泉水空瓶等容器嘔吐著。有時來不及,“嘙——”,暗器離口疾飛出窗,一會兒“啪!”靜夜里,暗器落地聲音,很響脆。
孟夏一天劇咳,胸部疼,痰帶血,咽喉紅腫。老楊叔關(guān)心我,催我去醫(yī)院拍攝胸片。醫(yī)生說,你肺部紋理不清,有陰影,必須引起重視,堅決戒煙酒!
我遵醫(yī)囑,咬牙堅戒。但戒煙真難!
料想不到,我戒煙本是一樁小事,并未大張旗鼓,卻成了圈內(nèi)大消息。凡識我者,相逢便予以求證,你要戒煙?一臉驚疑,欲打假似的;或不待我言,朗朗大笑后速開盒遞煙說,這是第幾次了?來來來!推搡中,我不知如何接過煙,點著了,也跟著尷尬笑起來。鎮(zhèn)定后,感覺自己像個初涉青樓的女子,半推半就的。
只有老楊叔挺我戒煙。他也和我一起戒煙。為了戒煙,我們換了一個居住環(huán)境。相互監(jiān)督,約定發(fā)現(xiàn)誰吸煙,每次罰款一百元。
我的煙癮大,超乎一般人的想象。馬路此邊行,偶見彼邊某人吐口煙,立馬嘴角淋漓,不覺前襟淌濕一片;每見煙盒子和“煙草”文字或招牌,唾液翻涌吞咽,糊里糊涂走進(jìn)煙行商店……這真不是夸張。開始,我與老楊叔抵抗煙魔的辦法——吃玉米水果糖、嚼檳榔等。如此被動防御,不幾天,在痛苦掙扎后,乖乖繳械投降。
我真正意識到戒煙的艱苦卓絕。不能一下水,就沉淪墮落得不能自拔;更不能反復(fù)于從良和墮落之間,而踐踏自尊。于是,我刻意地躲著一切與煙有關(guān)的人和事物。我知道黔城所有煙酒行,遇之則繞行,實在無法繞道,就飛速通過,真有點敬“煙魔”而遠(yuǎn)之。與煙槍圈子拉開距離,真的很痛苦。那時男人不好煙或不喝酒者甚少,往往是煙酒不分家。煙酒不沾者,是稀罕物,是真正的孤獨者。當(dāng)圈內(nèi)人都知道你戒煙后,你就漸漸被邊緣化,開始走向孤獨。主動與之拉開距離的,很多是同事。昔日煙霧繚繞地一起談天說地、研究業(yè)務(wù),現(xiàn)在你可以有意地躲著他們,或者不即不離地開展工作,人家不僅有些不屑,甚至有人欲做點過激的行為,來回敬你對某種秩序的挑釁似的。那天在食堂午餐,某一煙客同事,突然將一包黃嘴“芙蓉王”(當(dāng)時湖南最有名的煙)硬塞給我,諸人停箸觀戲。正逢戒煙之關(guān)鍵,一塞一拒,幾乎擦出電光石火來。最后,我以煙擲地,狠跺之一腳,滿堂靜寂。
我知道這一腳的后果,但我更欣賞自己這一宣示行為的果決。
離開煙圈子,煙癮戒除,指掌漸漸返白,咽喉清爽,甚為愜意。閑暇時,我和老楊叔徜徉沅潕水岸,漫步古鎮(zhèn)的街巷,諦聽山林間大自然的天籟之音……我們快意自由地生活、工作著。然而,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老楊叔又回到了那個圈子,他夾支香煙,低著頭,在我面前,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孩。
我別無選擇,義無反顧地向前走著。有時真的很孤獨,仿佛一只行走在無垠荒原的獨狼。蒼茫路途,其實不時有許多圈子招引我。我入過茶圈子、釣魚圈子和文字圈子等等,也結(jié)識一些好友。我謹(jǐn)記著古代先賢的清誨——“慎獨”!常常告誡自己:少做清談客,多為實際人,更要遠(yuǎn)離一切有害之物!
不經(jīng)意間,戒煙二十三年了。我并非歧視吸煙者,其間亦有好友也。回顧吸戒煙事,乃作《戒煙記》。
拜讀壯溪先生《戒煙記》雄文,我是直呼:壯溪壯哉!罕見奇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