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淺月未圓(散文)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世事雖無常,但人們從未放棄追求圓滿的希望。
那一輪孤月的光華終究沒有照到母親身上,成為遺憾,如淺月未圓。
在我兩歲左右的時候,應(yīng)養(yǎng)母的懇求把我過繼,養(yǎng)母早年生有二子,皆因病夭折,此后再沒生育。養(yǎng)母生前說,我的親生母親是她向外婆哭求嫁給四叔的,為的是能從生母跟前抱養(yǎng)個孩子,后來便有了我們?nèi)置?。因養(yǎng)母和生母是親姊妹,姐妹情深,生母稱養(yǎng)母“二姐”。此后,我便改口稱養(yǎng)母為母親,喚生母為姨姨。盡管我的童年時光大多與養(yǎng)母度過,但生母免不了牽腸掛肚,隔三差五,不辭疲累來看我,給我送衣服和小零食等。生母住在村莊的山上,我在村莊山腳下,從山上到山下往返一趟,要走近一小時的陡坡山路。
養(yǎng)母對我疼愛有加,視如己出,我一直認為養(yǎng)母是親生母親。記憶中兒時的夏夜,大多是和養(yǎng)母一起度過。在忙碌了一天的農(nóng)活后,母親常常會坐在門前的石階上小憩,有時會有三三兩兩的鄰居來門口聚集,談?wù)撝惶斓霓r(nóng)活,今年的收成,還有家長里短。大家圍坐在一起拉家常,開始溫馨夜話。
夏夜月光皎潔,偶爾清涼涼的風吹拂過,伴隨不遠處池塘的蛙聲一片,怡人的夏夜,恬靜而愜意。
有時候,我會俏皮地打斷母親的談話,指著玉盤一樣的月亮問母親,那個月亮上有沒有人住啊,有沒有我這樣的小娃娃。母親會說,月亮上住的是神仙。
隨著我漸漸長大,和母親在一起看月亮的時間少了許多。上小學(xué)后因?qū)懽鳂I(yè),有時顧不上吃飯。每次母親把飯盛來,催促我吃完飯再寫,因她擔心飯涼。而我在一張四方的小炕桌上埋頭寫作業(yè)不說話,好像沒聽見一樣,甚至覺得母親的催促有些不耐煩。幾乎每次都是母親把飯菜熱一遍才吃,母親一邊端著飯菜走向廚房,一邊說“這娃娃念書真用心”。后來,這句話幾乎成了母親的口頭禪,有時和鄰居們聊天會提到我寫作業(yè)時的專注忘食,母親言語間充滿欣慰。
那時,四口之家的農(nóng)家小院充滿溫馨快樂,處處洋溢著幸福,養(yǎng)父養(yǎng)母為人和善,勤勞致富,家境日漸殷實,成為村里的“萬元戶”,買了全村第一臺電視。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西北小山村,電視依然是個稀罕物。姐姐和我處在幸福的漩渦里,在日常生活中,生活條件總比同齡人好一些。母親有臺縫紉機,且聰慧手巧,經(jīng)常給我和姐姐做新衣服,四季衣服或買或裁剪制作,不斷換新。
幸福甜蜜的日子就這樣悠悠地過著,以為會一直幸福下去。直到有一天,父母從縣城的醫(yī)院回來,臉色凝重,父母的眼光躲閃著我們,似乎刻意隱瞞著什么。那年我上小學(xué)三年級,不滿十歲的我,并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以及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情。也就是在那一年,無意之中,我聽到養(yǎng)父母與生父母之間的對話,才略知自己的身世。
原來養(yǎng)母查出癌癥,臨近晚期,醫(yī)生建議去蘭州大醫(yī)院診治。記得那年麥黃時節(jié),正值盛夏,用不了多久,便進入夏收,要搶收麥子了,可是母親的病情不能耽誤,父親決定盡快動身,顧不上收麥。于是,父親把家里托付給四叔和生母,他們也是我的生身父母。四叔是養(yǎng)父的四弟,親哥倆。俗話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在這困難時期,還得依靠兄弟。姐姐長我十一歲,那時已經(jīng)嫁人,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需要照顧,父親、母親便把看門的任務(wù)交給姐姐,隨后趕赴蘭州大醫(yī)院。
走時盛夏,回來已是秋天。一晃近兩月過去,父母回來了。那天我放學(xué)回來,家里一屋子的人,四叔、生母、姐姐、姐夫,兄長,舅舅、舅母,還有鄰居,屋里人潮涌動,院子里也站了許多人,母親說病情好轉(zhuǎn),基本控制住了,大家高高興興地來看望母親。久違的笑聲和歡樂氣氛彌漫在院子里,看到母親回來,我激動的聲音都變了調(diào),一邊跑向堂屋,一邊喊“媽,你回來啦……”
不到兩月的時間,仿佛和母親分開了很久,盡管在這期間,有生母和姐姐的照顧。但已習慣與母親在一起的日子,母親去蘭州后,起初的幾天,每天放學(xué)回來,一到大門口,我便扯著嗓門喊:“媽,我回來了!”
接下來的日子,母親做飯,和父親一起下地,似乎一切如常。當我們所有人都沉浸在母親病情好轉(zhuǎn)的喜悅之中,以為母親的病已好。然而,就在第二年,母親去姐姐家,走崎嶇的山路,淋了一場大雨,致使病情惡化,臥病在炕八年,生活不能自理,此后再也沒有站起來。八年期間,母親受盡病痛的折磨,父親為救治母親,不惜代價,全情投入,各地輾轉(zhuǎn)尋醫(yī)問藥。自母病倒后,因病致貧,家境中落,從最初的萬元戶到最后的貧困戶,幸福生活戛然而止,家里成為村上、鄉(xiāng)上照顧的對象。但是,父親救治母親的決心從未動搖,父親說砸鍋賣鐵也要把母親的病治好。臥病期間,母親幾次向父親哭訴不想拖累家里,說我還小將來要成家立業(yè),給她看病把錢都花光了,讓她走,不想再遭活罪。病魔無情,母親病痛的呻吟,化作我和姐姐悄然的淚水,換成父親一聲聲的嘆息和無助的愁容,原來家的幸??鞓芬殉蔀榫眠h的回憶。
秋風蕭瑟的院中,臨近中秋的月亮還沒有圓,月光聚集在一起,仿佛在趕一場中秋月夜的團圓。
母親在去世的前三天陷入昏迷,水米不進,平躺熟睡一般,直到去世再沒有醒過來。去世前一天,母親身體出現(xiàn)水腫,村里的王醫(yī)生說“輸液的藥水不流了,拔針準備吧”。一九九七年農(nóng)歷八月十四日,凌晨三點四十二分,養(yǎng)母在病痛中走完一生,終年僅五十歲。后來,我把這個時刻記在我的日記本,就像銘記母親的養(yǎng)育之恩,教誨之情一樣,感覺養(yǎng)母從未離去。
看著母親離世的那一刻,我眼角里淚水打轉(zhuǎn),卻啞然失聲,內(nèi)心極度悲痛,嗓子眼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一般,竟然哭不出聲來。第二天,便是闔家團圓的中秋節(jié),可母親就這樣匆匆地走了,缺席了這一輪中秋圓月,缺席了家庭成員的圓滿,在這即將來到的團圓感恩的節(jié)日里,母親撒手人寰。
母親最后的日子,連續(xù)幾天,父親、姐姐、我和一些親友,一直守在炕頭,坐在母親的身邊。我祈禱著母親能醒過來,聽母親喚我,去請王醫(yī)生給她輸液,去給她買止痛藥片。母親被病魔折磨,忍受病痛,不斷的呻吟,每天都喝下一大把黃色、紅色等各色的西藥片,最后的一段日子里,母親幾乎每天都要輸液。十七歲的我,第一次親歷生離死別,我不愿相信這是真的。但我清楚地知道,母親在我眼前真真切切地走了,安詳?shù)靥稍诳簧?。不知道另一個世界有沒有月光,照亮母親回家團圓的路。
我只當是母親睡著了,等到天亮。母親康健如常,隨著吱呀的聲響,母親推開大門進來,胳膊上挎著菜籠,里面有早上新割的韭菜,剛摘的豆角等等,褲腳上、布鞋上沾滿晨露和泥水,走向廚房……
我知道那一刻,母親永遠地走了,兒時的月亮似乎也走遠了,此后多年,只顧低頭趕路,很少有時間看月亮。
同樣是那個農(nóng)家小院,再沒有母親的音容笑貌。母親生前為人和善,樂于助人,勤儉持家,開朗熱情,童叟無欺,鄉(xiāng)鄰老幼皆愛與母親相處。養(yǎng)母已去世二十多年,養(yǎng)母視我為親生子,我視養(yǎng)母同生母。想我兩歲時來到養(yǎng)母身邊,養(yǎng)母給我一個幸福快樂的童年,對我全情的付出,養(yǎng)育之恩深似海,如今,已沒有機會償還報答。
把月亮掰開,一半是母親,一半是思念。短短十多年,我和養(yǎng)母的緣分才剛剛開始,母親已故去。我想再次徜徉在母親慈愛的目光中,極力把月拼圓,但月亮如同劃過的閃電飛逝,無論如何,也無法拼出完整的圓月。母親的離世,是缺席的滿月,如同這個失去母親的不完整的家。
八月二十日頭七的晚上,依著農(nóng)村的習俗,要給母親燒紙錢。燃燒的紙錢灰燼盤旋而起,飄出堂屋,在皎潔的月光下打著轉(zhuǎn),父親說:“你媽回來了……”
那晚天空澄凈,秋風不燥,一輪孤月高懸于空,淺月未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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