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爺爺于1922年出生在浙江省平陽縣一個小鄉(xiāng)村里。
　　 家門前有一條河，河上有一條年代久遠的年糕橋，河對岸就是菜市場，船只、行人來來往往很是熱鬧。
　　 爺爺書讀到小學(xué)五年級，16歲去鰲江做印刷學(xué)徒。爺爺生性愛干凈，喜靜思。爺爺不喜歡印刷，但持著“一定學(xué)好，不半途而廢，學(xué)好堅決不吃這碗飯”的矛盾心理學(xué)了三年。有一次他的一個食指被機器傷了一截，還堅持著學(xué)。每次爺爺回家，曾祖母都很舍不得爺爺去鰲江。當(dāng)爺爺返程要回鰲江時，曾祖母說：“你看現(xiàn)在外面日頭旺，很熱，不能走。到下午再走吧?！钡较挛缭婺赣终f：“現(xiàn)在回去剛好返潮時分，風(fēng)大，很冷哦！”當(dāng)然爺爺知道不能全聽祖母，這事跟許多事一樣，得自己拿主意。
　　 印刷學(xué)成后爺爺去了平陽政府地質(zhì)處，做一個辦事員，工作很勤勉認真?？旖夥帕?，精減人員，因表現(xiàn)優(yōu)秀，沒裁。但隨著形勢緊迫，地質(zhì)處要解散了。而經(jīng)過上次淘汰，留下來的人都很優(yōu)秀，怎么辦？后用摸簽決定去留。爺爺摸到簽：“去”。
　　 但爺爺也不愁，因他打得一手好算盤。
　　 爺爺25歲結(jié)婚。曾舅公是另外一個鄉(xiāng)里的人，在中心街上有兩間房子。他對他的妹妹（我的曾祖母）說：“你四個兒子都在一個地方謀生，很難的。不如搬一個到這里?！痹婺妇透I了一間。差大兒子即我的大爺爺去住。大爺爺住了段時間，不習(xí)慣，搬回來了。二爺爺去住，也住了段時間，回來了。接下去就是我的親爺爺（家里兄弟他排老三）去，他就此住了下來。
　　 解放初期，爺爺參加村里土改工作，做的是文書類的事情。
　　 五十年代，爺爺在金鄉(xiāng)供銷社當(dāng)助理會計。幾年后，成了主辦會計。爺爺業(yè)務(wù)非常精通，一天到晚就是坐在桌前打算盤。算盤珠在爺爺?shù)膿芘掳l(fā)出音樂般美妙的聲音。爺爺對算盤入迷，就是個位數(shù)加減，也要在算盤上飛快撥一下，再報出數(shù)字。
　　 五十年代初，平陽縣人民銀行招工。爺爺在招工考試中考了第一名。送信的人報喜來，一家人非常高興，煮了點心，買了禮物酬謝報信人。家里衣服棉被都準(zhǔn)備妥當(dāng)，連新牙刷新毛巾都買了。但在報到前一夜，奶奶生孩子。爺爺為了照顧奶奶和孩子，就遲了，報道當(dāng)天沒去（其實據(jù)說第二天、第三天去報道也沒關(guān)系，但爺爺當(dāng)時不知是面子薄還是怎么的，錯失良機）。后來平陽就傳信來叫爺爺不用去報道。
　　 家里孩子多，為了維持生計，爺爺在家里做點小買賣，開了個鋪子。那時大家生活都很難，小鋪子生意也難，像爺爺這樣“外姓人”開的小鋪子就更難了。很多東西不許賣，街坊鄰居需要也只能偷偷賣一些，還得時刻提防公社來人搜查。爺爺是個白面書生，斯文，身體單薄，進貨都靠自己瘦弱的雙肩挑著擔(dān)子從鄰鎮(zhèn)走十幾華里的路回來。奶奶有一次坐月子，肚子餓，拿起爺爺挑回來籮筐里的一摞面，爺爺輕輕嘆息了聲：“我很難擔(dān)的啊?！蹦棠逃职衙鏃l輕輕放了回去。
　　 1962年，爺爺40歲。平陽化工廠招工。爺爺就到了平陽化工廠。爺爺業(yè)務(wù)精湛，但人情世故薄弱，社交能力不強。對朋友很挑剔，寧缺勿濫。爸爸年輕時與一幫朋友一起玩，大家組織起來看電影，遭到爺爺?shù)呐u和反對：“你不該這樣。你結(jié)交的都是狐朋狗友，酒肉朋友！”看電影乃年輕人正當(dāng)愛好和時尚，爸爸很委屈。爺爺在化工廠里有一位朋友阿美，腿腳稍不便，是舥艚人。爸爸記得自己結(jié)婚后去阿美爺家，阿美爺很高興，還拉著爸爸的手帶他到海堤上到處逛。有一次阿美爺來看爺爺，帶了一袋禮物。什么禮物呢，原來是海灘上漁民遺棄的魚肝魚肚魚籽等，有心的阿美爺把它撿起來洗凈曬干送給爺爺。阿美爺回去后奶奶說這有什么好吃的?？珊髞碛幸淮沃箫埖臅r候，把阿美爺送的魚干魚肚等蒸煮起來，太好吃了，香溢滿屋。大家都很感謝阿美爺爺?shù)男囊狻敔斠簧笥逊浅Ｉ?，但結(jié)交后友誼卻很深刻。廠里有幾次人事調(diào)動升遷，領(lǐng)導(dǎo)找爺爺談話，最后結(jié)局都不了了之。有人私下跟阿美爺說：“這人也真是的，一根筋。別人說魚，你就說魚，別人說烏龜，你就說烏龜。非要說這不是魚，這不是烏龜。誰不知道??？這不是魚，這不是烏龜，就你一個人知道啊？……太實的人，別人不會用你的！”阿美爺爺說：“這老兄就是這樣的人。”
　　 在平陽化工廠工作了幾年，也因離家太遠，照顧不到家，爺爺又回來了。
　　 1967年前后，在公社要求下，小鋪子并成合作商店，八九個人一起搭股經(jīng)營。爺爺當(dāng)會計，有一小伙子任出納。
　　 合作店生意尚好，盈利分成兩部分。一部分交給公社，一部分發(fā)給每個人作為月工資。
　　 爺爺責(zé)任心強，性格耿直。別人到店里來買東西，店里的人要是東西稱少了，爺爺會很生氣,會說他們。合伙人在店里打牌，不干活，爺爺也會說。由此同事間關(guān)系不很好，有罅隙。那時大家生活都比較難，他們跟爺爺說，我們每個月交這么多上去不劃算，錢都是我們辛辛苦苦賺來的，大家多分一點，公社也不知道。
　　 爺爺起先不做。后來大家?guī)状稳卣f，再加上那時大伙生活確實艱難，每個人身后都有七八口甚至更多張開等飯吃的嘴巴，就隨大家了。領(lǐng)工資時，爺爺留了心眼，把大家商量分的這一份錢也造成小冊子放在正式工資冊下，他們沒注意的時候，就在小冊子上戳下每個人的印章。
　　 后來出了一件事。
　　 爺爺被告貪污。告他的正是日夜相處的幾個同事。同事告他把商店多余的錢一個人私吞了。
　　 爺爺深陷巨大漩渦中。那時街頭巷尾流行貼大字報。他的同事寫“揭開某某的畫皮”“讓某某的原型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無處可逃”等大字報，痛斥爺爺曾在平陽地質(zhì)處工作，是“國民黨的爪牙”、“反動反人民”、“混到人民隊伍中的反革命偽裝”……爺爺后來也寫了“我的幾點聲明”大字報貼在旁邊，向圍觀的街坊鄰居們申訴。奶奶在屋里嚇壞了，對才十歲的爸爸說：“趕緊去把你爸爸拉回來啊?！?br />　　 合伙人里有戶人家的孩子，家里有六七個兄弟?！叭硕嗔α看蟆保麄冋贾约喝硕?，欺負爸爸姑姑叔叔等。孩子小小年紀(jì)也知道，爺爺家在這兒獨門獨戶“外姓人”，勢單力薄。其實他們自己也是“外姓”人，只不過相比較而言早幾年搬來而已。
　　 二姑跟同學(xué)一起在路上走，遠遠看見前面那家人的孩子走來。二姑說：“沒命，我得避開?！蓖瑢W(xué)很不解地說：“怕什么??？！把你吃了？”“不行，我得躲起來，他們看見會打我。”于是真躲起來，等他們幾個大搖大擺耀武揚威走過好一段路才敢出來。
　　 有一次小叔被他們兄弟幾個圍在墻角打。二姑看見大喊：“出人命啦！出人命啦！快來人啊！”大人們趕來，他們才散。
　　 夜間，往往泥沙石塊從后院窗戶里扔進來。
　　 曾祖母坐在屋里罵：“你們這些狗崽子！沒良心！想害我們家！想害我兒子……總有一天水會清，魚會明，我兒子是清白的……”
　　 公社開批判大會，爺爺幾個同事跳到臺上，“揭發(fā)”爺爺“罪行”。爺爺說：“他們誣我。”公社書記說：“說這人貪污我不信，他挺正派。”
　　 會計貪污，要和出納合伙。
　　 出納的爺爺是個富農(nóng)，也是個拳師，武功了得。因他的姓氏在江南垟并非大姓，“拳師”牌子并不很響。他為人非常低調(diào)，土改后被分了田地，就以補鞋為生。
　　 出納20出頭，是個年輕小伙子。
　　 一天晚上，出納的爺爺把出納叫到跟前，說這人有沒有貪污，有就有，沒有就說沒有。天地良心，一定要照實說。
　　 出納說沒有。他們幾個跟我說叫我說有，少不了我好處?？墒菦]有就沒有，沒有我怎么說有呢。
　　 沒有就沒有，那你一定要照實說。弄不好，人命會被逼倒的，這事半點沒救了。一定要照實說。
　　 在公社對證會上，爺爺拿出小冊子，終于被證清白。
　　 可爺爺在街上也終于待不下去了。
　　 同事關(guān)系鬧僵了，同事都是街坊鄰居。
　　 爺爺去了鄰村的合作商店。
　　 鄰村合作商店在河道邊，也是村里一個很熱鬧的位置，位于鄉(xiāng)村交通主干道上，相當(dāng)于我們現(xiàn)在的“商業(yè)中心”。爺爺過去后，商店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經(jīng)營得很好，大家也都很尊重敬佩爺爺。
　　 店經(jīng)理老顏說：“平時貨到卸貨啥的，店里無論誰我都敢叫――只有一人除外，就是他。你說他有事情，天天坐那里；你說他沒事情，他坐那里打算盤、理賬單，一刻沒閑。”這句話說明了爺爺?shù)恼J真，但也從另一角度透露了爺爺人際關(guān)系不善處理。
　　 爺頁也曾慨嘆：“我以為我會贏（指被誣事件），我以為正必勝邪，可沒想到我輸了?！?br />　　 ――可是，這本就是一場沒有贏家的“戰(zhàn)爭”??！
　　 合作商店旁邊有一個田螺交易市場。每到中午時分，市場里人聲鼎沸。錢庫宜山靈溪橋墩……江南垟鄉(xiāng)鎮(zhèn)的田螺販賣都集中在此。盛夏中午，商店關(guān)門午睡，爺爺就到田螺市場兼活。牙人在一邊過稱：“15斤八兩”“20斤三兩”……一長串?dāng)?shù)字戲文般從他嘴里高喊出來。他一報完數(shù)字，坐一旁打算盤的爺爺就把成交金額立馬算出來，一個接一個，嚴(yán)絲合縫，快速準(zhǔn)確。有幾次有事沒來，田螺市場里的交易就亂了套。牙人報數(shù)的節(jié)奏、速度已成習(xí)慣。報完數(shù)字了，旁邊的算賬先生帳還沒出來。等賬出來，牙人早就報下面的數(shù)字了。
　　 爺爺有時回老家。老家有五間房子。四兄弟一人一間，父母一間——父母去世后這間給了老大。老大家里三個孩子，孩子一個個成家了都需要有自己的房子。爺爺想自己反正也不可能再回老家住，就把自己這間送給了老大。后來又想萬一以后孩子反悔呢？爺爺就把房子以一塊錢的價格賣給了老大，寫了房契。
　　 爺爺對孩子很疼愛。在鄰村工作時，一周回家一次。每次回來都會帶一個蘋果分給孩子們吃。回來的那天晚飯奶奶也會做得比平時豐富些。姑姑們早早走到村口小河邊，看對岸山腳邊是否出現(xiàn)那熟悉的身影。爺爺一出現(xiàn)，她們就歡呼雀躍。夕陽余輝下，濃重暮靄中，大手牽小手的畫面是那么溫馨美好。
　　 大姑長到十五歲左右，出落得一朵花，卻偏偏患上了羊角瘋。開始只是在夜里，后來慢慢白天也發(fā)作。爺爺瘋狂打聽哪里有藥可以治，哪里有醫(yī)生可以看。聽說哪里治好，就去問，就寫信，就帶大姑去看?？纱蠊玫牟]有好轉(zhuǎn)。大姑三十多歲時，在水井旁洗衣服，病發(fā)作落到井里。
　　 二姑讀到小學(xué)三年級左右就沒讀書了，因街上有很多同齡的小孩在做生意，賣豆腐泡、豆芽、黃瓜……二姑看到他們錢數(shù)進數(shù)出心里也癢癢。奶奶也需要幫手，經(jīng)常叫她織布、干其他家務(wù)活等。二姑輟學(xué)后，經(jīng)常聽到從鄰村回來的爺爺對奶奶說：“女孩子，你不給她讀書怎么行？女孩子也要讀書?。　?br />　　 三姑十來歲時，放假有時走到鄰村。爺爺看見三姑來，就舀一些豆?jié){給三姑喝。三姑婚后，有一次家里不慎失火，幸虧發(fā)現(xiàn)得早及時撲滅。爺爺那時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身手敏捷，還爬上窗戶，抓住窗欞，擦窗戶和墻上面的黑煙。
　　 爺爺平時都有鍛煉的習(xí)慣。在我教書時，早上還經(jīng)常看到爺爺在操場跑步；在雙杠上甩呀甩。爺爺一生愛清潔。夏天總穿白襯衫黑褲子，頭發(fā)往后梳理得紋絲不亂。七十幾歲了，還不斷有人請他去上班，幫村里的廠理帳、做會計。再亂的帳到了爺爺手里也會像爺爺?shù)念^發(fā)一樣紋絲不亂。
　　 八十多歲后，爺爺就沒怎么做賬了。有時看到路邊別人丟棄的可樂瓶、易拉罐，就把它們撿起來，拿回家洗干凈，再放到某一角落。叔叔曾觀察過爺爺撿瓶子的過程。先看一下旁邊有沒有人，沒人就快速地把瓶子（罐子）拿起來。家里人說爺爺怎么這樣呢，這么一個愛清潔的人怎么就變糊涂了呢。有的說應(yīng)該制止?fàn)敔斶@種行為，有的說不需要制止，其實這樣也相當(dāng)于一種鍛煉，也是給越來越單調(diào)無趣的老人生活增添一點點小小的樂趣。爺爺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不到老人會坐坐，業(yè)余生活就是讀讀《圣經(jīng)》。等他年紀(jì)再大的時候，就經(jīng)常床上躺躺，或在屋后藤椅上曬太陽。
　　 爺爺愛吃血橙。每到冬天，快過年時，爺爺總分我血橙吃。紅紅的血橙，芳香甜潤。爺爺也愛吃湯圓，白色的瓷碗里盛著七八顆麻心湯圓。“不要多。”爺爺說，“一多就不好吃?！睜敔敻覀冎v，他每到平陽師傅家（應(yīng)是他當(dāng)年到平陽學(xué)印刷的師傅），師母的點心，總是七八粒麻心湯圓?！斑@幾粒湯圓，填充了肚子，但飽是稱不上的，讓人吃了還想吃。正因為這樣，這湯圓才真好吃?！睜敔斦f，“好吃的東西也不能吃多?！睜敔斠簧鸀槿俗月晒?jié)制，也許跟這有關(guān)。
　　 爺爺在二零零九年五月十一日早上安詳?shù)嘏c世長辭。
　　 另特殊時期合作社那幾個和爺爺曾關(guān)系鬧僵的伙伴，他們、他們的孩子后來和爸爸叔叔都成了很好的街坊鄰居和朋友（有好些都是最好的朋友）。其中一個爺爺?shù)耐?，還是爸爸的救命恩人。有一年爸爸去井邊挑水，不慎落入井中。是那個阿公在危急關(guān)頭伸手救了爸爸?！八吷蟿e人講話的聲音、走路的聲音我都聽得清清楚楚，但我的身體卻不斷往下沉?！卑职终f，“幸好阿公救我，及時把我救了上來。我這條命，是他救的。”
　　 爸爸囑咐我不要把往事寫出來?！澳菚r候，人與人之間互相檢舉、揭發(fā)，批斗是常事。有的家庭里，兄弟反目，夫妻對立，父母子女要劃清界限。更不要說鄰里了。我長大后，他們對我都很好。特殊年代特殊的事情，以免別人說我們還記得。”是的，從小到大，我看到的都是鄉(xiāng)親們的笑臉，我們這一代人是在他們親切樸實的笑聲中喜悅關(guān)懷的目光中長大的。家鄉(xiāng)山水哺育我們，家鄉(xiāng)淳樸人情護佑恩典我們?？蔀槭裁催€把這些記下來了呢？不是為了“記”，而是為了“忘卻”、“思考”、“建設(shè)”，為了更美好的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為了更美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