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上去單位食堂吃完飯，我正往宿舍里走時，母親的視頻電話來了。
　　 剛一接通，母親的第一句話便是，菲，你姑姑跑了！語氣里是急急慌慌的成分。
　　 你說啥，媽。我的腦子一時短路。
　　 你姑姑莫小花不見了，跑了！母親原本就很高的聲音再度提高了很多分貝。語氣里的急隔著屏幕都能把我?guī)氍F(xiàn)場。
　　 怎么回事，你慢慢說嘛，媽。
　　 在母親的敘述中，我大致知道了事情原委。
　　 我的姑姑莫小花幾年前忽然迷上了古典詩詞，慢慢地加入了各種協(xié)會，經(jīng)常參加市里組織的各種采風活動，后來，外面就有了人，這次就是跟那人跑了。這是大家猜的，事實上誰也沒見過傳說中的那個人。母親補充說。
　　 母親說的這些話基本沒有說明什么。關(guān)于姑姑前幾年迷上古典詩詞，經(jīng)常去采風的事，我早就知道。
　　 那時我還在讀大學。有一次姑姑忽然跟我視頻聊天，說起她喜歡上古典詩詞的事。她說，從小喜歡讀書的她，一直覺得有事需要去做，卻一直不知道該去做什么，現(xiàn)在才知道了，原來她一直是為她將來愛上古典詩詞做準備的。菲菲，我要重新活出我自己，我不能光為別人活了。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一輩子不能光是拼命攢錢蓋房子、生孩子，孩子大了帶孫子。記得當時我還笑她說，怎么姑姑忽然像個哲人了呢，發(fā)出這樣的感慨來。
　　 姑姑大我十五歲，當年她在村小當民辦老師的時候，我正是十來歲的年紀。
　　 姑姑身材姣好，鵝蛋臉上那雙大眼睛顧盼有情，特別愛笑，笑起來，那聲音可以聽出叮鈴鈴的金屬質(zhì)地，陽光的、活潑的、歡愉的，極具感染力。
　　 姑姑喜歡穿高跟皮鞋、梳披肩長發(fā)，走在路上、校園里。盡管那時的路和小院都是土的，在那個時代的農(nóng)村，像姑姑這樣講究衣著打扮，經(jīng)常穿高跟鞋的姑娘并不多見，大多數(shù)都是土里土氣的穿著自己裁剪、縫制的衣服，自己做的千層底布鞋。姑姑的高跟鞋敲出的噠噠噠的足音便顯得格外引人。那韻律，那節(jié)奏，宛如人間美妙的仙樂，常常引得路人引頸張望。濃密的披肩長發(fā)一甩一甩的，配合著那節(jié)奏，雪花膏的香氣縈繞在姑姑的周圍，我常常忍不住使勁兒吸溜一鼻子，閉上眼睛享受那味道，陶醉極了。心想，這個世界上的美女，大約也就是我姑姑莫小花這樣的了。并在心里暗暗下決心，將來我也要做我姑姑莫小花這樣的美女。
　　 姑姑超眾的形象，叮鈴鈴的笑聲，還有話語里不時蹦出來的風趣的詞句都像魔法一樣牢牢地吸引著她的學生。課堂上，學生們的眼睛牢牢地黏在她身上，耳朵牢牢地被她那富有質(zhì)感的聲音套著。課后，學生們，尤其是女生們圍著她你一句我一句，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姑姑跟他們說笑，有時候心血來潮還跟他們一起踢毽子。她所帶的班級常常是學區(qū)第一。跟她同頭班的老師們從沒有人想過自己的班級成績會超越她，他們只能去爭那個第二。得的獎狀年年都把教室的墻上貼得滿登登的，每年得的獎品數(shù)也數(shù)不清。枕巾、被罩、床單、毛毯、太空被、高壓鍋、電飯鍋、躺椅、電暖氣……凡此種種，當時都是比較時尚的東西。多得我家放不下、用不完，她帶到她婆家，婆家也用不完，就分給我別的姑姑們。
　　 她穿的時尚衣服，大多是她親手做的。親手裁剪，親自到我母親結(jié)婚時家里給她買的那個大橋牌縫紉機上騰騰騰地縫紉，常常是放學后的一個午后，姑姑就把自己的新衣服做好了。姑姑做的衣服比裁縫店里那些裁縫們做的還要好看、時尚。
　　 她自己獨創(chuàng)的闊腿褲，元寶領(lǐng)掐腰小上衣，就算放到今天也不過時。
　　 姑姑很稀罕我這個比她小十五歲的侄女。
　　 她常常給我做衣服，花裙子、花褂子、還有方格喇叭腿褲子。姑姑常常給我編好兩只小辮子后，再往回雙起來，綁上她給我買的紅粉色或者黃色等各種顏色的頭花。我穿上她為我獨創(chuàng)的各種花衣服，再配上這樣的發(fā)型，真是洋氣極了。走在街上或者校園里，常常引來小伙伴們艷羨的目光，甚至連老師也對我喜歡得不得了。那位男老師常常撫摸著我的小辮子說，這是誰給你綁的頭發(fā)，真好看，我撅起小嘴，自豪地說，我姑姑！我想我臉上一準堆起了無數(shù)層的得意神色。
　　
　　 二
　　 我的姑父郝明亮家在一個小山村，當年在部隊服役，被大家傳說為當軍官，其實也就是志愿兵，現(xiàn)在叫士官。
　　 姑父身材魁梧，濃眉大眼，穿著軍裝、戴著軍帽的他顯得儀表堂堂、器宇軒昂，任哪個姑娘都會心動的。
　　 當年明里喜歡我姑父的，除了我姑姑莫小花，還有一個在村里也是各方面都很出挑的姑娘，至于那些暗里喜歡我姑父的肯定還有很多。那姑娘我見過，怎么說呢？身形妖嬈，五官精致，衣著時尚，面目溫和，有種熨帖的、家常的味道?？伤砩蠀s少了我姑姑身上的某種東西，什么東西呢，我也說不清。大人們說，本來姑父偏向于那個姑娘，那個姑娘比我姑姑年輕，身體健康。而我姑姑當年卻有慢性病，需要常年吃藥。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姑父最終還是選擇了我姑姑。從大人們躲躲閃閃的話語里，我大致猜出來應該是我姑姑大著膽兒向姑父表白了。那時候都是媒人牽線，見一見，聊一聊，基本都是以貌取人。按貌的話，我姑姑也不見得占上風。大人們說的我姑姑趁星期天主動找到姑父家里，去幫著他的父母干農(nóng)活的事，我信。記得那時正是春天，大家都忙著挑水栽紅薯秧子?？粗L長的、才栽了還不到三分之一的地塊兒，母親跟奶奶說，快過星期天了，小花也可以幫忙栽紅薯了，咱們很快就能把小長條地栽完。奶奶說，是啊是啊，星期天我也帶著他們姐弟，咱們?nèi)页鰟?，挑水的挑水、插秧的插秧、舀水的舀水，一天就干完了?br />　　 星期天到了，姑姑卻說她有重要的事要去辦，幫不了家里栽紅薯秧子。
　　 那天，姑姑一大早就出去了。出去時，臉上依然抹了雪花膏、擦了粉，但是卻沒有穿她的高跟鞋，而是穿了一雙她親手做的，方便干活的千層底布鞋。順便說一句，我姑姑做的千層底也跟一般女子做的不一樣，姑姑做的千層底鞋子針腳細密，花型新穎，模樣小巧熨帖，再加上姑姑從不像一般人那樣總是除了黑色條絨還是黑色條絨，姑姑常常用各種彩色的條絨，棕色、醬色、黃色、紫色等等，再在前臉上搭配上白色的松緊，或者做成方口鞋，姑姑就買個金色的金屬扣綴上，深色鞋袢扣上金色鞋扣，也是顯得那么妥帖。姑姑直到天已經(jīng)黑漆漆時才回來。
　　 后來，姑姑跟姑父成親后，母親才從姑姑婆家人無意中的話中知道了姑姑那天正是去姑父家?guī)退麄兗以约t薯秧子了。姑父的母親還感慨說，想不到人家小花這樣的文化人、人民教師，干起農(nóng)活來一點也不比我們這些老農(nóng)民差呢！挑水、插秧、埋棵子，專業(yè)、老道，手腳麻利。
　　
　　 三
　　 暑假，我回到家鄉(xiāng)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姑姑家看望姑父。還是當年那兩扇灰色的大鐵門，由于歲月的侵蝕，偶爾有被磨損掉漆的地方已經(jīng)有了醬紅的銹跡。推門進去，院子里當年姑姑親手栽下的梧桐樹茂密如篷，石榴樹的花兒開得正盛，仿佛一樹熱情的火焰。
　　 姑父坐在梧桐樹下一張破藤椅上，仰臉瞅著密不透風的梧桐樹葉。姑父！我喊了一聲。他慢悠悠地扭過那頂著一頭華發(fā)的頭顱來，蒼老的臉上是一種無奈、憂煩、傷感、慍怒，說不清的，也或許是數(shù)種情感交織在一起的神情。他的身軀佝僂，臉上溝壑縱橫，看上去仿佛已然到了七八十歲的耄耋之年。
　　 姑父，這大熱天的，你在這兒不嫌熱？
　　 這大熱天的，哪兒能不熱呢？說完，他又仰臉往樹上看，似乎，那里有他怎么也看不夠的風景。姑父本來就木，看來姑姑的出走使他更加木了，我甚至覺得他臉上有種傻乎乎的情態(tài)，一如有時候我在城市的街頭上看到的那些身著奇怪衣服、蓬頭垢面，眼神里無望空洞的精神病患者。
　　 姑父當年在部隊學了開車，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后到運輸隊當了一名客車司機，一直兢兢業(yè)業(yè)上班。說實話，我覺得我姑父的性子太木，整天也沒有幾句話，腦子里好像也沒有多少東西，除了開車還是開車，別的一應事務全仗我姑姑。比如，當年他們家蓋這座院子時，都是我姑姑跑前跑后找人，姑父只會聽姑姑的吩咐干點現(xiàn)成的活兒。后來，國企改制，姑父下崗，在家里當了好幾年家庭婦男。一開始，看他不去找活干，我姑姑還忍著沒有說他，時間長了，忍不住說他，半天，他憋出一句，找了，沒找到。我姑姑只好找這個托那個給他找事做，后來才給他找了一個給私人開車的活兒。那些年，也常常因各種原因失業(yè)，每次都需要我姑姑出面幫他重新找事做。
　　 三旦呢？我故意不提我姑。
　　 菲菲，你說，你姑她怎么能這樣呢？拍拍屁股說走就走，她能去哪兒呢？菲菲，你說。姑父答非所問。
　　 姑父，我姑丟不了，不用管她，你先振作起來，好好干活，好好給三旦做飯。說不定她啥時候忽然就回來了呢。
　　 她，還會回來嗎？我已經(jīng)收到她的電子離婚協(xié)議書了。她說如果我不簽字，將到法院起訴。菲菲，你說，我到底哪兒做得不好，對不住你姑了，值得她這么大歲數(shù)了跟我離婚，??？菲菲你說。
　　 姑父，感情的事真是說不好。我腦子里閃現(xiàn)出我的男朋友姚大為的身影。
　　 我和姚大為當年在銀杏樹下的一瞥，我們都認為是前世的約定，感情黏乎得如膠似漆。課后，我們一起吃飯、到圖書館讀書、一起看電影、逛街，除了晚上各回各寢室睡覺外，我們一刻也沒有分開過。畢業(yè)后，我們相約到同一個城市工作。在一次次投簡歷找工作失敗中，我們相互打氣鼓勁兒。終于各自找到了相對合適的工作。接下來就就是考慮買房結(jié)婚的事了。我們勤奮地工作，努力地賺錢，有加班的機會絕不會放棄，從不亂花錢，每年攢下來的錢還是寥寥無幾?？吹劫I房無望，我們倆都泄了氣。他率先提出來讓我實際點找個有房的結(jié)婚，說婚姻有什么呀，不過就是房子車子吃飯穿衣罷了，跟著他這個一窮二白的人買房無期，結(jié)婚無期。我生氣地捶著他的胸罵他說渾話，褻瀆我們的感情。
　　 我們單位提供宿舍，十平米的單間，放了兩張上下鋪的床，宿舍里住了四個人，另外三個都在這個城市有房，下班后基本都回家，只有偶爾需要加班晚了或者天氣不好臨時住一次，平時就只有我形單影只地住。
　　 姚大為就我們是否租房同居的問題提了好幾次，我都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我來自豫南偏遠的農(nóng)村，骨子眼里傳統(tǒng)得很，把女孩子的貞操看得比命都重要。他也就不再提起。
　　 我們的感情就在這種結(jié)婚無望中慢慢地磨蝕著，由濃郁到稀薄，慢慢地再到似有似無，直至雙方都覺得索然無味。
　　 說來你可能不信，我們居然誰都沒有正式提出分手，卻在不知不覺中不再怎么聯(lián)系。
　　 我避開姑父的話題，進屋去找三旦。
　　 三旦正歪著那個圓溜溜的小黑腦袋趔趄在沙發(fā)上玩手機游戲，津津有味，不時地發(fā)出嘿嘿嘿的笑聲?？磥砉霉玫某鲎卟]有怎么影響到他。
　　 三旦，玩啥游戲呢，我邊坐到他身邊邊問。
　　 他從游戲中抽出來神來，抬眼瞅我一下，說，姐來啦，接著低頭玩游戲。
　　 三旦，不能光顧著玩游戲喲，得以學習為主呢。
　　 知道！語氣里是不用教導不需要干涉的成分。
　　 墻上密密麻麻地貼滿了三旦從幼兒園到現(xiàn)在的各種獎狀。有模范獎、進步獎、優(yōu)秀班干部獎。
　　 姑姑對這個晚得的兒子一向非常重視，從小就從各方面培養(yǎng)他，他也算爭氣，學習上一直名列前茅。
　　
　　 四
　　 姑姑當年跟姑父結(jié)婚后好幾年一直沒有孩子。那年，她丟下她帶的四年級專門跑去與在新疆某部隊的姑父團聚。姑姑在那兒整整住了半年，她丟下的那個四年級沒有新老師代替，那個班被耽誤了一個學期。令人神奇的是，姑姑回來后，用了半年時間又把那個班級落下的課補回來了，最終期末考試，她的班還是學區(qū)第一，老師們紛紛說，神了，真是神了，人家莫小花真是一個神人！
　　 姑姑在新疆跟姑父一起拍了很多合影。有他們倆一起騎駱駝的，有牽著駱駝在戈壁灘上行走的，也有手挽手站在駐地大院前的。姑父穿著軍裝英氣勃發(fā)，姑姑被他輕輕地攔腰摟著或者一只手搭在肩上，自然、親昵，而又不失端莊。
　　 之后，姑姑又多次抱著希望赴新疆探親，可惜的是，一次次都是失望，姑姑并沒有如愿懷孕。
　　 我二姑、三姑的兒女眼看都十來歲了，姑姑越發(fā)急眼。親戚家、同事之間，因為小孩而相互走動的人情禮，姑姑一直拒絕參加，每每只是讓人捎去禮品和禮錢。姑姑受不了那些人關(guān)切的話語和同情的目光。她們會問，還沒有（懷孕）？就沒去哪兒看看？要不去大醫(yī)院查查，到底是怎么回事？對了，我們村兒某某多年不孕，后來人家去汲縣瞧好了……眼神里除了同情、憐憫，更多的是自豪，同為女人，自家的孩子已經(jīng)上小學了，上中學了。不孕就像一座山一樣沉重地壓在姑姑的心頭。
　　 那時候的鄉(xiāng)下，大家都是早婚早育，一二十歲結(jié)婚，婚后就生孩子。眼看三十好幾了，奶奶說，要不咱抱養(yǎng)一個吧，咱好好待她，長大了跟親生的無二樣。每每奶奶提起來，姑姑那張總是洋溢著青春活力的臉龐便會黯然失色，低頭不語。奶奶暗中叮囑親戚熟人幫姑姑踅摸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