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心入魂三生石，入骨相思知不知？”
　　 突然，手機的微信窗口，彈出這條讓關(guān)若茜心驚動魄的短信。
　　 這時已是萬家燈火。窗外傳來的車流聲、風(fēng)聲，混合在一起，一切都像河流從她心坎跌落深谷的聲音。
　　 她想起了他——大圣。大圣是她給他取的綽號。那個聰明又樸實的他，那個深情又怯于表白的他，那個即使表白也前言不搭后語的他。他不英俊，身高一米七左右，不胖不瘦。五官輪廓分明，高鼻梁，深眼窩，有些西方人的基因似的。他長年戴著一幅變色眼鏡。在陽光下，他像戴著一副墨鏡，在室內(nèi)，眼鏡色變淺，剛好可以稍稍裝飾一下眼睛。對，他戴上的這眼鏡不只是因為眼睛近視，還有一種別有用心的特殊的裝飾作用。
　　 她翻看手機中存留的他的相片，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龐：“傻瓜瓜?！彼暗煤茌p，輕得只有自己能聽到。她覺得他其實挺帥的。盡管他眼有問題。
　　 此時，關(guān)若茜不知道的是，他其實正在等她的回信。好久不見回復(fù)，他放下手機，也看向了窗外的萬家燈火。那是屬于家的暖光。他真想有一個溫馨的家。要是身邊有一個溫柔的妻子，有可愛的孩子，這一生他再無遺憾了。他孤獨時總想起了茜茜，明知這多少有些曖昧，但他不想騙自己，終忍不住給她發(fā)出上面這條短信。
　　 小時候他和她做蒙眼捉小雞的游戲時，他撞上柱子上的鐵釘，傷了左眼，讓他失去了左眼的光明。一抹黑暗從此住進了他的心底。雖然，后來她經(jīng)常去找他玩，但他大多時候找借口躲起來不見她。偶然在她面前，他仍然表現(xiàn)得堅強和勇敢，熱情和大方，可是十八歲后的他，始終無法放下那個意外，仿佛那變成了風(fēng)濕病，一到下雨變天，或遇到不快樂的事，它就在心里隱隱發(fā)疼。
　　 這就是命么？躲在角落里，他常自問。內(nèi)心的孤僻，或許無人能懂。因為初中時，他就愛上坐在他前排的關(guān)若茜。關(guān)若茜是典型的小家碧玉，一米五三的嬌小身材，白晳的皮膚，五官并無特別之處，組合在一起又剛剛好透著一股別樣的清秀。
　　 因為坐她后排，她的馬尾辮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搭在后背上，她的背影在他心里散發(fā)著春天的氣息。下課后，他大多時候只在她不遠(yuǎn)不近的地方觀望。仿佛只要能在視線范圍內(nèi)看到他的茜茜，他便是真的擁有了她一樣。仿佛只要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她，她就溫暖地住在他內(nèi)心深處。何況她那么愛笑，并不排斥與他說話和分享零食的快樂。
　　 短暫而快樂的中學(xué)時光，青春飛揚，互換零食水果里，包含著比糖更甜的味道。畢業(yè)后，各自為前程而奔波，像三月的雨絲散落消失在屋前淙淙的溪水里一樣。
　　 沒想到在文學(xué)研討會上他再遇到她時，她已結(jié)婚了。
　　 一次深談后，她袒露心跡：“我受母親封建思想的余毒侵害很深，盡管嫁的男人不疼自己，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無論過得怎樣，都不會婚內(nèi)出軌，更不會離婚。哪怕，我的丈夫并不真正關(guān)心我的死活，我也不在乎?！币驗樗貏e愛她的寶貝兒子。她不想讓兒子從小就有思想包袱，不想兒子因為在單親家庭而被同學(xué)嘲笑，不想兒子將來因為單親家庭而難找女朋友。她可以為了孩子放棄自己所有的幸福。她默默無言地打工，掙錢，送兒子上大學(xué)。每當(dāng)看到兒子高興地向她報告優(yōu)秀成績時，她總是幸福得像一塊被快樂泡著的海綿，淚花花在眼里晶瑩閃爍。
　　 文學(xué)研討會結(jié)束后離別的車站，他上車后，汽車急馳而去，她在車旁追車跟跑，拼命揮手，他的眼角不自主地潮濕了。她真像一朵風(fēng)中的百合花。
　　 他望著車窗外天邊的云絮，暗自悵嘆：可憐天下父母心。也許只有真正當(dāng)了父母的人，才能體會到她這些話的真正含義吧。
　　 歲月終究沒有給她更多偏心的愛。雖然她忍受所有的苦痛，強顏歡笑，可是身體不會撒謊，營養(yǎng)的缺失，工作的疲勞，精神的內(nèi)耗，使她頭發(fā)大部分都白了。有一天，天旋地轉(zhuǎn)，頭疼欲裂，她感到生命快要像一條枯竭的河流，她終于撐不住，倒在了廁所里。她住進了人民醫(yī)院。
　　 他沒想到再次遇到她時卻在病房里。她的美麗早已不再，像一朵枯萎的黃花，白發(fā)，皺紋，蠟黃的臉色。他心疼地對她說：“你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說完他馬上后悔了，自己怎么還是不經(jīng)大腦就蹦詞呢。
　　 人到中年，許多道理不說自通自悟自釋然吧。這時，她的兒子已大學(xué)畢業(yè)。他是健身教練，只是仍然單身，顯得睿智而成熟，但他并不像五十歲的人。
　　 她戚然一笑，問他：“你呢？比我過得好很多吧？”
　　 他停了停，撓撓頭發(fā)，摸摸鼻子，想了想，除了錢和房子，他仿佛也沒有什么值得在她面前驕傲了。于是他說：“還行，馬馬虎虎?！?br />　　 短暫的交談，莫名的欣歡，他說他多年爬山涉水，是一名符其實的驢友。原來，這次他在她家附近開了個健身所。
　　 “要不，以后我?guī)阋黄疬\動吧?！彼f。他不想看到她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生怕哪一天，她像風(fēng)中殘燭，一下子就被風(fēng)吹滅了，再也不能看到她嬌弱的模樣。
　　 她沉默了大約半分鐘，輕嘆一口氣。想想自己苦累了大半生，如今兒子大了，她真想為自己活一回了。
　　 她看著他篤定的眼神，說：“好吧，哪怕我一無所有，如果還能重獲健康，那也是老天給我的恩賜?！?br />　　 他給她削了一個蘋果遞給她，果皮一圈一圈連著不斷，還是那么驕傲地手法。她還像中學(xué)時那樣，不好意思地接過來啃了一小口。她小聲說了聲“謝謝”。他心里翻江倒海，不知說啥好，沉默像一條奔騰的激流。最后他說“多保重，我晚上要上課”，于是起身告辭。
　　 心門一旦打開，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一樣。一個月后，茜茜康復(fù)出院。于是大圣成了她的驢友，成了她的健身教練。黃昏，他耐心帶著她散步，哪怕散步慢得在他看來是在踩地上的每一只螞蟻。周末，他帶著她在無路的山中攀爬。從小山到大山。有一次，她在費盡千辛萬苦，大汗淋漓后在山頂看到一個名叫“仙女湖”的清澈的水澤。她在水中捧水歡撒著珠串，笑得像一朵山茶花。他為她拍下快樂的瞬間。下山的時候，他為她修好一根樹棍，讓她小心拄著走，她真的發(fā)現(xiàn)雙腿就沒那么抖了?？此龐扇醯臉幼?，他幾次說：“要不，我背你下山吧?！彼€是堅持說“歇歇就再走”，這么多年過去了，她還是讀書時那個不愿輕意麻煩別人的倔驢性格。
　　 看著高山付與她的遼闊視野，吹著清涼的山風(fēng)，她說：“世界那么大，真想在有生之年，能走得動的時候，出去走走?！?br />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第二天，他便跟團報名，帶她去川西旅行，她從小聽說的貧窮的甘孜阿壩，在蒼翠大山里，在彎曲而盤旋的山中公路上，在森林邊聽山雀枝間唱，這一切，連同他一起，都成為她心中的財富。白云下，農(nóng)莊前，大橋邊，寺廟里，他為她留下生動的一組組相片。她像一朵復(fù)蘇的花，在他的雨露滋潤下，居然煥發(fā)出生機勃勃的樣子來。臉色漸漸有了血色，精氣神也明顯比過去足了。說話的聲音也清亮了許多。關(guān)鍵是，她比過去愛打扮自己了。把長發(fā)剪短一些，染了淺棕色，時尚的樣子，也平添了幾分自信。
　　 有一天散步時，他對她說：“我?guī)銓W(xué)寫古詩吧?！?br />　　 她像看怪物一樣打量了他一番：“我們是現(xiàn)代人，為什么要寫古詩詞？”因為她從小熱愛文學(xué)，寫文是她的最愛，只是她寫小說，寫散文，不寫詩歌。沒有想到，他現(xiàn)在對古詩詞才是深深著迷。她也喜歡李清照的詩詞，二人一下仿佛找到了共同的話題。他把茜茜帶入自己的詩友群，一起學(xué)習(xí)古詩詞。從沒寫過古詩詞的她，在他的指導(dǎo)下，也像模像樣地寫起古詩來。每次獲得他的表揚，她低眉的溫婉，像極了他陽臺種植的那盆含羞草。他在她的詩文里捕捉自己猜想的信息。因為她從上次分別后她再不向他講家里的事。他猜她過婚后過得并不好。她所受的家庭教育不允許她向他講心中的苦惱。邊界感，如同國之邊界一樣，他仍然不敢越雷池半步。
　　 盡管，他確實藏不住自己對她的喜歡，她早看在眼里。那又怎樣呢？一切都回不到過去。于是歡樂，憂傷，唯有化作文字肆意流淌，唯有風(fēng)聲透夜窗，唯有急雨穿林響，唯有不小心地做出一個又一個不愿醒來的吻之夢。他才發(fā)現(xiàn)，人有時自欺容易，可大腦很誠實。不許表現(xiàn)的意識就在夢里出現(xiàn)。
　　 散步，跑步，瑜珈，仿佛不只是在鍛煉身體，仿佛還在鍛煉心中的欲望，它像一只困獸，被理智死死地摁在他身體里不敢表現(xiàn)出來。他把陽臺上的花花草草養(yǎng)得嬌艷無比，仿佛那些都是茜茜的化身。他還養(yǎng)一些藥用草木，讓它們也變成茜茜的保護神。如蘆薈，爬山曬傷皮膚了，他給她送些蘆薈葉，讓她擦擦；如玫瑰花，她把花瓣曬干給她送去花茶；她有些貧血，他種的火龍果，結(jié)了果子，他給她送幾個去，希望真能給她補補氣血。他在圖書館看到好書，順便送給她幾本。有一次，他約她在下班的路口，遞給她一個保溫杯，叫她回家才看。原來是一杯熱乎乎的醬炒牛肉。
　　 多雨的夏夜，聽著嘀嗒的水響，她想到了水滴石穿四個字。她認(rèn)為自己是一塊堅硬的頑石，卻正在被一滴一滴的檐水滴出水窩來。她覺得他像窗前那只偶爾鉆進來的貍貓一樣，悄悄竄進來，溫柔地叫喚幾聲。她自問：“我正在淪陷嗎？我必須要停止下來?！彼胫胫?，頭又開始疼起來。不管她哪里不舒服，那個所謂的老公照樣呼嚕打得山響，從不會問一句她，哪怕假惺惺地關(guān)心也沒有。她想，熟悉的陌生人，或許就是老公這樣的人。
　　 一個星期一的早上，他用微信問她早安時，她回復(fù)：我要回四川娘家治病去。我經(jīng)常偏頭疼，媽為我找了一個老中醫(yī)。
　　 從此，他再也沒收到過她回復(fù)的微信。他擔(dān)心她治病無錢，小窗發(fā)個紅包試探，她也沒收，過二十四小時后，紅包又自動退回他的手機。
　　 她沉寂的微信窗，是他無限的孤獨。早安，晚安，新聞，視頻轉(zhuǎn)發(fā)，都成了他一個人的自說自話。她并非沒看到，只是看到了，也不再給他發(fā)一個字。她不忍心拉黑他，真怕傷他的心。
　　 時光真漫長。他從開始的期盼，到后來的失意，失望，再到最后深深的自卑。他自言自語：“傻瓜瓜，你原來只是想拯救她?？墒?，現(xiàn)在誰能拯救你呢？她怎么說，也是一個有家之婦。”他在說服自己別再打擾她的生活時，眼前總是浮現(xiàn)她那雙善良的眼睛，耳邊回響著她歡快親切的話語，還有她一篇篇深情的文章。他最后總是寬慰自己，人生短短，能有一人記心里，也算一種幸福吧。
　　 離散，相遇，和不告而別，對他來說，始終是無解的方程式。他有時就沿著河道拼命地跑步，直到?jīng)]有一點力氣才停下來，然后大口大口地喘氣，任汗水大顆大顆地順著臉和發(fā)根往下滴。
　　 時光來到第二個黃葉飄落的深秋。又是夜幕降臨的時候。他習(xí)慣左手舉杯飲酒，站在陽臺看萬家燈火。他家里擺的最多的東西就是酒，詩朋文友送他的。他每喝一杯，心里就燃起一把火，那是思念的火焰，燃著寂寥的火焰。
　　 “是誰把光陰剪成了煙花，一瞬間，看盡繁華。是誰把思念翻起了浪花，一轉(zhuǎn)身，浪跡天涯?！?br />　　 他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這是他把這歌設(shè)為的手機鈴聲。他接到一個陌生男人的來電：“你是茜茜的朋友大圣嗎？”
　　 他一驚，難道茜茜的老公懷疑我倆的交往了？他不敢出聲，心臟砰砰地亂跳，仿佛要跳出胸腔來。
　　 “我是茜茜的大哥?！彼牭竭@句，才回一句“你好。我是大圣。茜茜……她，還好嗎？”
　　 “茜茜在上周六因腦血瘤離世。她一直知道你的心意，她臨終前讓我一定要對你說一聲謝謝。”
　　 他的手機叭地一聲掉在地上，屏幕像冰河一樣碎出無數(shù)裂紋。他仿佛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好久，好久，淚水才無聲地從他眼里緩緩流淌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