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夜來風葉已鳴廊(散文)
處暑一過,暑熱逐漸收斂暴躁狂怒的脾氣,已不再像三伏天那樣恣意肆虐,甚而,在與秋涼經(jīng)過一場場你死我活的殊死較量后,終于敗下陣來,似乎,面含無法掩飾的羞愧之色,再也不想于人前露面,悄然退出了這個時空搭就的宏大舞臺。伴隨暑氣黯然退場,秋涼終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昂首挺進這個娑婆人世。
日子的腳步兒跑得可真快呀!仿佛剛從初春時分全域按下暫停鍵的陰霾中走出,尚未緩過神來,便已到燥熱的漫漫長夏。當夏日的火熱滋味還沒有深透體味,倏然間,便已過立秋與處暑。我先是一驚,繼而悵然若失——處暑過后,接踵而至的,將是白露秋分寒露霜降,一旦越過霜降構(gòu)筑的一道堅實分水嶺,便意味著壬寅虎年的漫長冬季也將聲勢浩大地滾滾而來。
前日晚上,有雨敲窗。從黃昏的腳踵遠離西方天幕的那一刻,直到中夜,乃至次日凌晨,老天仿佛被哪位毛手毛腳的天神一不小心捅成篩子,根本無法承受濃厚的云水之重,繼而,淅淅瀝瀝又暢快淋漓地下了一夜的雨。這場秋雨,很有耐心,像是造物主用篦子一遍遍均勻梳理濃云的發(fā)辮。經(jīng)篦子梳落過的雨滴兒不大不小,垂落的速度也是不快不慢,一直保持著固有的節(jié)奏,不間斷地敲打著瓦屋的三角頂,細細沖刷著每一片紅瓦,殷勤似一位喜愛干凈的主婦。當雨滴從貓頭滴水縱身躍下且急速砸向地面的時候,隨即發(fā)出緊湊的滴答聲響。這單調(diào)的音符,經(jīng)由地面殷切回應,瞬間譜出一支悠長而枯燥的催眠曲,聲聲催促著萬千生靈就此沉沉睡去,哪怕萬物之靈長,也一個個在這凄冷的雨夜,迷迷糊糊摟住夏被、裹緊身子,在喃喃囈語中漸漸步入酣暢的夢鄉(xiāng)。
這秋雨,好似一場難以覺醒的夢魘,更像潛藏于人的肌體之內(nèi)久久纏綿不去的一場疾病,絲毫看不出一點停歇的跡象。直至壬寅虎年八月初二凌晨,它依然不疾不徐,鋪天蓋地沖刷著城市、鄉(xiāng)村,仿佛就是對一整個夏天的無情報復……
秋是收獲的季節(jié),于我卻是兩手空空。自去年8月到當下,一直困在焦躁、恥辱與不堪織就的牢籠中無法掙脫。怪誰呢?說不清,道不明,就像眼前這一道道從莽天隨心垂落而下的雨絲,剪不斷,理還亂。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碧幵谇镉晁烈鈾M掃的一方小院,仰望陰云密布的天空,心念空濛迷離的山水,一直掰著指頭,細數(shù)兒子求學離家的日子。心想,碩士學業(yè)畢竟不同于本科階段——上本科時猶有寒暑假,然而,研究生期間,恐怕兒子是很少落家了吧?既如此,臨行之前,還是一家子好好聚聚吧。
趁著周末,囑咐老妻冒雨去超市買回幾樣時令蔬菜,親自下廚,炒得幾盤菜肴,無非蔥頭、青椒、土豆一眾家常小菜,再邀約居住在不遠處的兄長過來聚首,一家人環(huán)坐一圈,言笑晏晏,權(quán)作為兒子餞行。
早年,兄長曾在某單位承包過飯店,尚存幾瓶93年的北方燒酒。這酒,呈淡黃色,傾倒于透明的杯盞,更是濃得掛杯。無疑,這水與火交融的精靈,這芬芳馥郁的濃烈液體,是最好的“鎮(zhèn)痛劑”,也是動搖雄心、消弭所有不切實際幻想的一味“麻醉藥”,于這雨打江湖、風葉鳴廊的靜夜,與兄長觥籌交錯,啜吸于口,吞咽于喉,在熱辣辣的一團火順著食管下肚的那一刻,不覺,酒精分子開始在大腦和神經(jīng)元里手舞足蹈,眼眸也隨之漸漸迷醉起來。
忽憶起朱敦儒的《西江月》。
詞曰:
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云。
不須計較苦勞心,萬事原來有命。
幸遇三杯酒好,況逢一朵花新。
片時歡笑且相親,明日陰晴未定。
雖云,朱敦儒的這首《西江月》,在表達怡然自得的情緒之時,更多抒寫了對人情事理的深沉感喟,對宿命輪回的無奈認承,然而,在我與兄長頻頻舉杯的那一瞬,眼觀妻兒溫馨在側(cè),耳聞夜雨滴落成哀,心中自然五味雜陳,難以盡數(shù)。所幸,桌上有三杯好酒,況,兒子能考上自己心儀的院校,也算“一朵花新”,心下便想,在朱敦儒奮筆疾書寫下這首詞的時候,倘若我也在旁舉杯暢飲,且與他同聲誦讀佳篇,我們一定也會高山流水,各自引以為知己吧?
然而,在當下,在這凄風苦雨的長夜,朱敦儒已然逝去八百六十余載,他的雄心壯志與經(jīng)世之才,他的夢想與榮耀、屈辱與落寞,都已深深湮沒于滾滾風煙中,不再鮮亮,不再耀眼,甚而,他晚節(jié)不保,曾受秦檜籠絡(luò)而出任鴻臚少卿的“黑歷史”,也已隨著他的身死神滅而在歷史星空漸行彌散……
深夜,秋雨稍停,似為兄長的歸去而多情暫歇。
“片時歡笑且相親,明日陰晴未定。”是的,在這一夜,一家人歡笑宴宴,相親相愛,說了很多話,大至家國情懷,小到紙短情長,無非普通人在這人世間的種種得意與悵惘、傲驕與愧疚。而明日,陰晴與否,個人命道如何,又怎能人為猜定?在步履蹣跚、斜行亂步之時,經(jīng)由瓦屋朦朧的燈光映射,小院南邊的山楂樹兀然闖入眼簾。它的葉,已蒙上初秋的色彩,呈現(xiàn)出朦朧的淡黃,三五成群的果實半臉微紅,像是對著酒酣的兄弟二人淡然啞笑。
于這孤冷的秋夜,將兄長送出門廳之外,不問飯飽,也不問酒酣,兩人各自存儲這難得的團聚,管他明日是否天晴,何懼風雨再次飄搖,且將這漫長歲月中的一次歡聚、一縷溫情珍藏于腦際,挽留于夢中。
在揮手告別之際,不禁再次心心念起朱敦儒的另一首《西江月》:
青史幾番春夢,紅塵多少奇才。
不消計較與安排,領(lǐng)取而今現(xiàn)在。
……
是的,而今,我年過半百,兄長也已年過七旬。我們只在心中淡然領(lǐng)取,便得人世逍遙——領(lǐng)取春秋的歡愉,領(lǐng)取冬夏的熱烈,領(lǐng)取人世消磨變幻,更領(lǐng)取夜來風葉已鳴廊的那一份綿長親情和對風刀霜劍的甘拜下風!
拜讀了,墨痕老弟,散文高手,期待更多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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