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韻】香火(小說)
在中國,好多地區(qū)都有在大年三十這天把“老祖宗”請回家的習俗。請回來后,還要留他們在家里待上幾天,哪怕有再忙的活,也要等到初三吃完晚飯,再燒幾張紙、放點兒炮仗把他們送走了以后才能干,這也是對先人的一種懷念和尊重。
柳樹溝村也有這個習俗。不一樣的是,這里的人把“老祖宗”請回來后,要給他們上供、燃香、跪拜、燒紙,這樣的操作每天都要重復(fù)好幾次,并且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不能少。他們給“老祖宗”燒紙的時候,順便還要把家里這一年來的變化和對下一年的愿望說給他們聽,認為只有這樣才能顯示出家里的香火旺盛。他們這種虔誠而莊重的儀式已經(jīng)延續(xù)了幾百年,都成了不成文的規(guī)矩,即便是外來的媳婦,哪怕心里對這種習俗有一萬個不痛快,慢慢也就習以為常了。
一
翠云是一九五零年從幾十里外的西浦子村嫁到柳樹溝村老田家的。
至今,她依然清晰地記得,當年媒人去她家提親的時候,撇扯尥嘴地給她媽說:“我說的這個小伙子叫根柱子,他可是老田家的獨苗。你們應(yīng)該聽說過,他們老田家,那可是十里八鄉(xiāng)出了名的‘扎紙匠(給剛?cè)ナ赖娜撕埢畹男袠I(yè))’。不是我夸口,等姑娘過了門兒(嫁過去),就等著吃香的喝辣的吧!大妹子,你聽我的,把閨女給他家,一準兒錯不了?!?br />
聽了媒婆這番話,翠云媽二話沒說,直接就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那會兒,翠云也只是聽說那個男人叫根柱子,至于長啥樣,她也是過了門兒才看見的。
翠云過門兒那天,公公、婆婆見兒媳婦兒長得這么俊俏,喜眉笑眼兒的,覺得延續(xù)香火總算有了著落。
媒婆說得一點兒沒錯。在那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年月里,老田家仗著有這一門兒的祖?zhèn)鞯氖炙?,也算得上家道殷實。可就是有一樣讓翠云心里一直別扭。她男人根柱子忒寧,尤其犟起來時,那兩只眼特別嚇人。
常言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翠云想了,女人嘛,跟誰不是一輩子?跟誰不是“下蛋抱窩”,給人家傳宗接代?一口氣上不來,啥都過去了。這樣想,她的心也便踏實了,這一晃,就熬了三十多年。
二
一九八二年。大年初四。地上積著厚厚一層雪,可漫天的雪花還在呼呼啦啦地飄著。
天剛蒙蒙亮,空氣里送“老祖宗”時放炮仗炸開的火藥味兒還沒散盡,翠云就爬起來張羅著做飯。田老漢(根柱子)許是過年這幾天累著了,還像只死蝦米樣蜷在被子里睡著呢。
翠云往灶膛里填了一把柴,剛要點火,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捋了一把耷拉在嘴角的頭發(fā),抬頭沖著炕上的男人嘮叨:“她爸,這一過了年兒,閨女就說二十六(歲)啦,都快成咱們柳樹溝村的老姑娘了。依我看,還是張羅著給她找個好人家嫁了吧!”
“你說的不行,這事兒必須聽我的?!彬樵诒桓C里的田老漢動了一下,甕聲甕氣地回著。說完,慢慢從被窩里爬出來,一聲也不吭,披上棉襖,慢條斯理地擓了一鍋煙,點燃,耷拉著眼皮子趴在炕上“吧嗒吧嗒”地抽。籠罩在升起的煙霧里的那張老臉,就像廟堂里香爐后面的雕塑一般。
半晌,翠云掏出一根火柴,把手停在半空看著田老漢,說:“常言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丫頭大了不可留,留來留去留成仇’。你總想著招個上門女婿,哪兒那么好招的?把閨女嫁出去,你不同意;外邊的,咱又招不進來。難不成,你還真打算在家養(yǎng)個老姑娘?”
聽了媳婦這話,像只癩蛤蟆樣趴在炕上的田老漢蹭地一下坐起來,瞪著牤牛似的眼珠子憤憤地喊:“你說得倒輕巧,要是把閨女嫁出去了,咱們老田家就真的斷了香火?!闭f完,用煙袋鍋子使勁敲打著炕沿,“剛把‘老祖宗’送走你就來這一出。這讓我怎么向列祖列宗交代?”然后,兩眼直愣愣地落在地上淅淅零零冒著青煙兒的煙沫兒上,樣子和當年他爸臨死時差不多……
三
翠云剛嫁過來那幾年,公公、婆婆成天盼著抱孫子,可她那個不爭氣的肚子就像永遠也填不滿似的,啥時候看都是癟癟的。因此,婆婆每年跪在“老祖宗”的排位前燒紙的時候都祈禱著早日抱上大孫子。就因為抱不上孫子,公公說了好多讓翠云聽著不舒服的話。每當他們話里話外數(shù)落翠云“不下蛋”的時候,翠云從不爭辯,會偷偷跑到角落里沖著一塊大石頭恨恨地啐上幾口唾沫,再罵上幾句“老東西……”罵完,她心里也便痛快了。
公公則不然,那種指桑罵槐的話說多了,他自己也生氣,有時氣得邁個臺階兒都腳底下拌蒜(自己給自己使絆子)。
人們常說“氣大傷身”,這句話一點兒不假。翠云過門兒沒幾年,老東西就撂了炕,躺在炕上沒多少日子就瞪著干巴巴的雙眼把根柱子叫過去,拉著他的手顫顫巍巍地說:“你可是老田家的獨苗。切記,千萬不能讓咱家在你手里斷了香火呀!”說完,瞪著倆眼斷了氣兒。
四
翠云到現(xiàn)在都一直認為,老東西活活是自己把自己氣死的。
想到這些,翠云嘆了口氣:“唉!”側(cè)著看了一眼田老漢,又趕緊把目光收了回來,低著頭不再言語。這么多年了,她一直怕田老漢,尤其怕他那對兒似乎比常人大一號的眼珠子。
見翠云不言語了,田老漢聳了聳肩,又瞪了她一眼,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翠云低著頭,小心翼翼地問:“照你說的,能找到合適的么?”
“改天,改天我去胡家?guī)X找王媒婆說道說道。她眼界寬,我讓她幫忙物色著點兒?!?br />
“嗯!”翠云應(yīng)了一句,“歘”地一聲擦著了火柴,彎腰點火,“這幾年,你這手藝也不吃香了,要是在前幾年,王媒婆她們村兒的活兒都干不過來呢!還用專門去?”說完直起腰,看著田老漢,小聲說,“也怪我這肚子不爭氣,這輩子就給你生了田苗這么一個丫頭?!?br />
田老漢歪著身子用腳勾起地上的鞋,一邊往腳上提一邊說:“盡說那些沒用的。這事兒,你就別摻和了。不管咋弄,也不能讓咱們老田家在我手里斷了香火?!闭f完,背著手朝屋外走去。
翠云看著田老漢搖搖晃晃的背影,又嘆了口氣:“唉!”
五
田苗她爺爺、奶奶不喜歡丫頭,總認為丫頭不能給老田家傳宗接代,即便這樣,她爺爺?shù)剿蓝紱]看見孫女一眼。對此,田苗奶奶還是挺幸運的……
說來也怪,就是在老東西下葬那天早晨,一波挨著一波的人就輪番著給他燒紙、上香。也不知咋了,翠云聞著滿屋繚繞的香味兒一陣陣地泛惡心,總想吐,可又怕別人見了笑話,只好忍著。她忍來忍去還是沒忍住,最終,隨著“孝子賢孫”們的哭聲,“哇”地一下,吐了。當時還差點兒吐到蓋著老東西的白布單子上。
后來的好多日子,翠云是吃啥吐啥,吐得渾身都沒勁兒,無論干什么活都打不起精神。那段日子,她都覺著自己害了什么大病,說不定哪天就沒了,背地里一直罵老東西陰魂不散。
婆婆看著成天嘔吐的兒媳婦,拍著大腿,舒展著眼角的皺紋,說:“丫頭,你這不是病,是有喜啦!”
還別說,到底是過來人懂得多。沒倆月,翠云的肚子還真的就顯大了,又過了幾個月,順利地產(chǎn)下一名女嬰。婆婆看著她懷里的丫頭說:“盼了半天,就生了個這?唉!”說話時,把那張驢臉拉得老長。
后來,丫頭的名字還非要她給取。老太太癟著嘴把老臉憋得通紅通紅的,憋了好幾天才給丫頭取了“田苗”這個名字。
田苗出生后,翠云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便問男人:“為啥田苗爺爺奶奶這么在乎男孩?”這才從男人口里得知,他家這門手藝只可傳男,不能傳女。翠云終于明白了,婆婆一準兒是怕老田家斷了香火,才絞盡腦汁給丫頭取這個名字的。
這一晃兒就二十多年了。婆婆死那會兒,田苗還剛能扎巴著走路,現(xiàn)在都長成了大姑娘,要不是她爸攔著,她早就和村東頭老張家二小子結(jié)婚了。
其實,閨女和老張家二小子好上那會兒翠云就知道了。她挺稀罕那個二小子的,不想攔著倆孩子,打算任由他們?nèi)?。可她爸不知從哪兒聽說閨女要嫁給二小子,死活不同意,氣哄哄地說:“想嫁給二小子也行,除非他答應(yīng)入贅?!?br />
二小子他爸聽說田老漢想讓兒子去入贅,氣得撂著蹶子沖他家罵了好幾天。最終,那兩個死老頭子紅著倆眼兒,硬生生把倆孩子“拆散”了。
六
“我爹呢?”翠云正想著,身后傳來田苗的聲音。
“出去了,誰知道干啥去了。他說這幾天想去胡家?guī)X一趟,這會兒應(yīng)該沒去,這大正月的,沒事兒瞎走動啥?再說了,他還沒吃早飯,遠不了。
“這大雪拋天的,沒事跑出去干啥?也不怕……”
田苗話還沒說完,就聽見門外有人喊:“翠云,翠云……快去瞧瞧田苗他爸吧!他從胡二愣子家門口的駁岸上摔下去了,趕緊瞧瞧去吧!”
“瞅瞅、瞅瞅,這一大早就跟我啷當著個臉。剛這么一會兒功夫就……”翠云扔下手里的一把柴,一邊往外跑,嘴里還不停地數(shù)落著。
“您就別埋怨啦?!?br />
……
就像歌詞里唱的,“故事里的事,說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故事里的事,說是就是,不是也是。故事里的事也許是已真實,故事里的事也許是從來沒有的事。其實故事本來就是故事……”
三年后的春節(jié),田苗和二小子帶著女兒妞妞回娘家。她們讓妞妞給她姥爺上幾炷香。就在妞妞拿著香往香爐里插的時候突然斷了。帶著火頭的香正好掉在旁邊的水盆里。
“媽——我給姥爺上的香滅啦!”妞妞喊。
故事還沒完,也說不完、道不盡。
感謝老師對《我姐》的精彩點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