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金秋】一場真實而虛幻的雪(小說)
幾十年前那場冰天雪地里的寒流,透過時空穿過眼前火爐一般炎熱的夏季的陽光,從她身上每一個毛孔穿透進她的心靈,幾乎將她冰凍成僵硬的活人。僅僅與他目光相對的那瞬間,她的內(nèi)心感受到了那股徹骨的寒流。而攙扶著她胳膊的兒子只是困惑地問了句:“媽,你怎么了?”
“沒怎么!”她走過幾十年塵世生涯不知有多少回用這三個字去掩蓋內(nèi)心的寒流,或洶涌澎湃的情感潮流。也只有這樣的掩蓋,才能讓她這一葉生命小船有驚無險地穿越過一道道暗流,駛?cè)虢裉爝@個港灣。眼前是墻壁粉刷得潔白的都市腫瘤甲級醫(yī)院。她用一件帶著藍色條狀的衣服套住了自己日見消瘦的身軀,也許她走出這個港灣,駛向的是生命最后一個小站,出來的是一盒骨灰。她在思緒中驚閃過那個盒子的時刻,一股陰森森的寒流再次穿透她的心靈。她兒子的手也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兒子重復著剛才那句話:“媽,你怎么了?”
“沒怎么!”她依然用這簡短的三個字掩蓋了內(nèi)心真實的恐懼,移進醫(yī)院門廳,走向大廳。大廳中是嘈雜的人聲,沸揚的嘈雜聲浪中,她沒有看,他們一眼,就感覺那個像狼一樣的生命的存在。她的目光不自覺地朝一邊掛號處飄去。那個像狼一樣的生命,立在窗口前。這是一個與她有著血緣相連的生命,雖然那條血脈早已被幾代人走過的塵埃染上了一層又一層塵土,她的心又被牽扯了一下。一陣痛疼召喚她,但她的腳步?jīng)]有向他走去。此時甚至是一絲自尊讓她無力走向他。她在兒子的攙扶下走向電梯,進入電梯,電梯門“哐當”一聲合上的時刻,她反而松馳下自己內(nèi)心緊繃的心弦。
進入單人病房,她靠在床上,思緒又被牽回幾十年前,一個女人,拉著一個小男孩的手,出現(xiàn)在她父親的跟前,女人流著淚敘述,家里三間瓦房被一把火,化為了灰塵,總是需要遮擋風雨的茅草小屋,而茅草小屋,她也無力再次支撐起來。女人想從父親口袋里借到一點錢。沒有數(shù)額,只是一丁點兒也可以的。她母子需要一間很小的茅屋。父親很高大,壯實,在縣城里是個干部,走進七里岙那片山塢,是個令人仰望高大的樟樹。僅僅因為父親奶奶來自于七里岙那片山坡,父親奶奶的侄孫就是小男孩的父親。向外擴展的血脈,讓只有六歲的她迷糊不清,她聞到小男孩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汗腥味,脫口流露出三個字:”小要飯!”就這三個字,她感受到了小男孩目光中流露出火一樣的光芒,而這光芒是無法燒傷她的汗毛。也就是這三個字,小男孩的母親默默地拉起小男孩的手,退了出去。她打開門,沖著他們母子的背影,呼叫了一聲:“小要飯!”她嘻嘻哈哈地笑著關(guān)上了門。
病床上的她,呈現(xiàn)出那一幅畫面,只是瞬間的往事。也是這一幅畫面,割斷了她與他的血脈。她的母親也是來自七里岙,她幾乎每年會踏上七里岙那片土地,卻沒有走進過小男孩的小茅屋。不知道在風中小男孩小茅屋是否擋住了風。她并不關(guān)心這一切。她關(guān)心的是她踏上七里岙那片土地,那片土地上的人聚到她身上的目光是一種仰視,是一種敬畏。她絲毫沒有發(fā)覺那是來自于她父親職位的力量。她以為那是她與生俱來應得到的目光。沒有人可以改變這一切。
那一年冬天的雪,來得那樣突然,她僅僅在外婆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打開窗,窗外是一片潔白的雪。她驚跳了起來。她驚跳起來,已經(jīng)是修長而豐潤的女性。她將自己的身子用幾層昂貴的衣著包裹了起來,脖子下裹上一條白色的圍巾,頭上戴上時尚的小帽,提上七里岙人還沒有見過的照相機,走出外婆家那座瓦房,劃著腿上一雙紅得刺眼的雨鞋,沖向七里岙最令人神往的貓塢。貓塢最讓人陶醉的是一個包容了幾十個小山頭的水庫。水庫堤上兩棵蒼老的古樟樹伸出粗壯的枝丫,像一雙雙溫暖蒼老的手。在那些手臂上借宿著許多貓頭鷹,在這潔白的雪景下,用照相機去留住貓頭鷹與樟樹與雪的風景,這是牽動她內(nèi)心血脈的風景。她路過水庫堤下,山坡下一座瓦房,一半是瓦,一來是稻草,她不自覺地將目光移開。她模糊的記憶中,曾經(jīng)拉著母親的手,走進山坡下沒有被燒毀的一座舊瓦房。
她沿著雪地掩蓋的小道,走上水庫堤,平靜的水面下突然冒出一個人頭,驚得她愣了片刻,她趕緊取下掛在脖子上的照相機,調(diào)好鏡頭,對著那個人頭,按下了快門。那個人頭調(diào)轉(zhuǎn)過身子,朝水庫堤游移過來。她看清那張在雪花飛舞下的臉,那張臉就是那個小男孩成長起來的大男人的臉。她的手要按下去,卻又停住了,紅紅的雨鞋往一邊走去。她不想與那個曾經(jīng)的小男孩有絲毫的掛葛??伤禺a(chǎn)生火一般的好奇心,躲到另一棵樟樹底下,靜靜地候著,那個曾經(jīng)的小男孩,游到岸邊,走上岸,他居然一絲不掛,在這風雪中他估計不會有人的足跡出現(xiàn),就將生命裸露在天地間。她沒有絲毫的猶豫,舉起相機,按了下去。那是張人類雄性健美裸露的風景,擊碎了她頭腦中固有的對小男孩的印記。沒有衣著,沒有任何社會舞臺上的稱謂,僅僅是天地間一個有力的雄性生命。
她回縣城,從照相館取回那疊七里岙風雪中的風景,她將照片抽出半張,瞧見那曾經(jīng)的小男孩,她感到臉上發(fā)熱,熱得發(fā)燙。甚至她第一次被男人男人相擁的時刻,她頭腦中居然產(chǎn)生了幻覺,她的男人幻化成了那照片上赤裸的男人。這是個不可能與任何人分享的深層的情感。她新婚的第二個星期,帶著她的丈夫回到七里岙,她要外婆將一包糖送到那個曾經(jīng)的小男孩的家,外婆回來說,曾經(jīng)的小男孩一天前離開了七里岙,他娘已經(jīng)成為山坡上一堆與山坡同體的泥。
她躺在病床上,閃現(xiàn)出雪景下那個曾經(jīng)小男孩成長起來的男人,血脈中似乎有一絲根與他相聯(lián)??墒悄且呀?jīng)是被她與她的父親母親割斷了的血絲,還在隱隱作痛。此刻,那根血絲有著渴望向兩個斷口延伸,相連??墒?,她意識到那兩個斷口,無論如何也無法再相連。她
痛苦起來,那是一種超越于她病的痛苦。
曾經(jīng)的小男孩他的母親成為七里岙山坡上坡體的時刻,他就遠離了七里岙,當他出現(xiàn)在她眼前時,是在電視的屏幕上,是一個紳士一般的男人,容光煥發(fā),以自己的善,向社會捐出一筆筆善款。她難以置信,從自己口中曾經(jīng)吐出的“小要飯”抽打著她的內(nèi)心。
而她回到七里岙,七里岙人談論起曾經(jīng)的小男孩,沒有人認定他是善舉,僅僅是做秀吸引世人目光,讓自己成為政府的
委員。七里岙那片土地需要“鄉(xiāng)村振興”,呼喚他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帶動那片土地高速運轉(zhuǎn)的時刻,居然從他口中吐出一句“我恨那片土地。對于那片土地,我沒有絲毫的愛。那片土地留給我的是恥辱!”她的舅舅,她的表兄弟,談論起那個曾經(jīng)的小男孩,認定自己給予小男孩與他母親像陽光一般的溫熱。她與他們也談論她與她父親母親曾經(jīng)給予小男孩太陽一般的光。她將自己曾經(jīng)沖他脫口而出的那句“小要飯”掩蓋了起來,并且將她父親當年面對曾經(jīng)的小男孩與他的娘走進她家時涂改為她父親如何慷慨解囊。沒有人被掩蓋在歲月里的真實印記解讀出一個真實曾經(jīng)的小男孩。
甚至她將自己粉刷成比雪還要潔白的風景,將虛擬的景象變?yōu)槿藗冋J知的真實情景,只要有時間粉刷,真實的景象就只能存在于她的內(nèi)心。猶如她面對雪景下他裸露走出水面,她看到他的那一刻臉上的發(fā)燙只有她自己才能體悟到。
她忽地掀開病床被單,有一種要沖出去,將自己真實的情感向他傾述。至少要讓人間有一個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墒撬舸舻劂蹲瑳]有勇氣沖出病房。
走廊上有護士引導著一位新病友走向隔壁病房,門口出現(xiàn)了一輛輪椅,輪椅上是位白發(fā)女人,推著輪椅的就是那個曾經(jīng)小男孩。他已經(jīng)明顯發(fā)福了,身材那樣高大,步伐那樣堅定,他身邊跟著一個女人,與輪椅上的女人有著基因上的酷似。但她的發(fā)絲黑得透出旺盛的生命力。
她基本可以判斷,那曾經(jīng)的小男孩在都市里有了家庭,有了一個可以叫“媽媽的女人”。她心里涌動起一股溫暖,畢竟她的血絲里與那個曾經(jīng)的小男孩有著千絲萬縷的牽系。就在她眼前那個曾經(jīng)小男孩,她沒有勇氣去揭開掩蓋著的流傳在七里岙那片土地上的虛擬的雪景。
“也許會有這樣的機緣,與他坐下來,平靜地敘述!”她看著門,門外走廊上護士與陪護人員的腳步不停地來回地晃動著。她那樣呆呆地看著。她兒子扶著她的背,悄聲地問道:“媽,你怎么了!”
“沒怎么!”她依然用這三個字掩蓋了她內(nèi)心的波動。
接下來的時間里,那曾經(jīng)的小男孩時常從她病房門口走過,隔壁的病房里就會傳來那個白發(fā)女人的責怪聲:“你去忙你的吧。你不能丟下工作陪著我一個將要化為灰的人!”
她聽到老人這句話,就好像看到自己的骨灰呈現(xiàn)在自己眼前。她已經(jīng)是中期,腫瘤。還有希望活下來嗎?按她的年齡她還應當活,而她疾病卻要與她較量一番。
夜,很深的時刻,她模糊地走進七里岙,又是一片雪景,風呼嘯著。她感覺到寒冷的時刻,聽到隔病房中有響動,是那個白發(fā)蒼蒼的女人要上衛(wèi)生間那個曾經(jīng)的小男孩在服侍的聲響。衛(wèi)生間,她嘴角上牽起了一絲笑意,她年輕時以自己的身材與靚麗讓看見她的人難以與衛(wèi)生間聯(lián)想到一塊。自古至今留下多少傾國傾城的美女傳說,傳說中沒有人會將嫦娥與衛(wèi)生間聯(lián)系到一起,沒有人將傾國傾城的女人走進衛(wèi)生間的情感敘述出來。美麗的女人是披著一件雪一樣潔白的衣袂飄舞在世人的眼前。而她此刻深深體會到自己連上衛(wèi)生間也會生成一種恐懼,她患的是腸道腫瘤。她希望自己能夠留在那片有他的雪景里,可那片雪景已經(jīng)逝去幾十年了,她的生命即將化為灰塵,帶走了一縷縷深埋在她內(nèi)心的真實景象。
就讓雪景留給塵世吧。
他每天都會從她病房門前經(jīng)過。她已經(jīng)看出,他一直沒有真正認出她是那個曾經(jīng)的小女孩。她沒有勇氣告訴他,她是那個曾經(jīng)的小女孩。
那個他稱之為“媽媽”的老女人居然是良性的,很快就要出院回家休養(yǎng)了。出院那天他的隊伍中多了一個少年,與他當年幾乎是復制出來的,只是目光中沒有她記憶中的當年雪地里他那種狼一般的眼神。
她看到他們從病房門口走出去,移出病房,走到走廊上,扶著墻,看著他的背影,終究沒有呼一聲“大哥!”看著他們一家子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盡頭,而七里岙那片雪景又在她頭腦中飛舞,水庫中一顆腦袋迎著漫天雪花劃起粗壯的胳膊在冰冷的水面上劃著。
她兒子靠近她,悄然地問道:“媽,你怎么了?”
“沒怎么!”她仍然是有氣無力地回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