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氣預(yù)報說，近日有臺風(fēng)登陸沿海，內(nèi)陸地區(qū)也將會有暴雨造訪。
　　 天空陰沉著臉，當(dāng)猩紅的閃電“刺啦啦”撕破臉皮之后，轟隆隆地，又驟然響起聲聲沉悶的炸雷，像是受到強勁的東南風(fēng)刺激，老天實在承受不住，接連打起了一個個噴嚏。遠(yuǎn)望南山，以座座尖峰硬撐著陰沉的天，仿佛已經(jīng)不堪重負(fù)，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屋子里，兄弟姐妹幾個或坐或臥，散落在各自占領(lǐng)的一方空間內(nèi)，始終保持著靜默，似乎，誰也不肯輕易攪動那早已凝固的空氣。
　　 大哥蹲坐在炕角，面露難色，一言不發(fā)，只是一個勁兒地抽著悶煙，那樣貌，像是法庭被告席上那個等候判決書的人。母親已然去世，大哥的去向便成了擺在兄弟姐妹們面前的一個很棘手的問題。料理完母親的后事，隨即召開的這次家庭會議，主要議題就是商量大哥何去何從。
　　 一家子，姐妹八個，母親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大哥。他是個雙目失明的殘疾人，終身未娶，一直跟著爹娘過活。早些年，父親過世，尚沒有對他產(chǎn)生過多影響，而今，母親撒手人寰，他也仿佛成了一塊燒紅的燙手山芋。
　　 “我放棄對老院和老屋的繼承權(quán)，將我的全部權(quán)利轉(zhuǎn)讓給大哥，讓他在老院養(yǎng)老?！?br />　　 大哥之下，年齡最大、資格最老的二哥率先表態(tài)，且說得斬釘截鐵，猶似洪呂大鐘發(fā)出的鏗鏘莊嚴(yán)之聲。
　　 二哥城里有房，和姑娘、女婿及外甥住在一起，若讓他接大哥進城同住，好像不太現(xiàn)實。
　　 “我和二哥意見一致，我也愿意放棄繼承權(quán)?！弊鳛榧依锏哪卸?，雖然排行老末，我也急需亮明態(tài)度。
　　 沒辦法，在異地上班，我不可能天天守在大哥身邊端茶送水。至于他的弟媳，又哪里能像母親在世時一樣，一日三餐，每碗飯都第一個端到大哥手中。
　　 “刺啦”一聲，一道閃電從天空劃過，剎那間打破屋內(nèi)沉悶的氣氛。
　　 “那，由誰來照顧大哥的生活起居，又由誰給他洗衣做飯……”
　　 亂哄哄的，你一言，我一語，幾個姐姐的思維像是被閃電瞬間激活，不無擔(dān)心地提出種種疑問。
　　 大哥依舊陰著個臉，沒有吭氣。失去母親的庇佑，他無疑就是擺在案板上的一條魚，或煎或燉，唯能悉聽尊便。
　　 “我提議，把老院贈給你二姐家閨女。這閨女仁義厚道，性格脾氣又好，由她照顧大哥的生活起居，大哥肯定不會受委屈。至于贍養(yǎng)費，由掙工資的我和老四一起出。大哥日常所吃的糧食、蔬菜，還是由老三家提供吧。大哥百年后，喪葬費也不用大伙操心，仍由我和四弟負(fù)責(zé)?！?br />　　 二哥有文化，參過軍、當(dāng)過干部，說出的話總是有板有眼。在大哥面臨自己的去留問題不好表態(tài)的時候，排行在次的二哥，毫無爭議地成了全家人做決定的主心骨。
　　 又一道猩紅的閃電倏然劃過，驟然拉響身后的一聲悶雷。
　　 “老院是老劉家的，可我閨女姓李。不知道二嫂和兩個弟媳答不答應(yīng)?！?br />　　 二姐幽幽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拿眼瞟了瞟眾人。
　　 二哥說：“我能做主，請二妹放心?！?br />　　 我也急著表態(tài)：“就聽二哥的?！?br />　　 伴隨一聲驚雷炸響，一家人的眼光如同道道閃電，都聚焦在了坐在門口的老三身上。
　　 “呃，我還得回家和媳婦商量商量……”他囁嚅著，臉上寫滿尷尬二字。
　　 我點燃一支香煙，深吸一口，漸漸將目光斂聚，靜靜瞄向窗外。老院上方，似乎僅僅巴掌大的天空，陰云壓得很低，甚至緊貼著屋檐。心想，這一場山雨應(yīng)該就要到了吧？然而，老天爺在響過幾聲干雷之后，竟如同葛朗臺般摳門與吝嗇，最終也沒給人間降下一滴甘霖……
　　
　　 二
　　 母親一輩子愛干凈，近乎潔癖。這一年的初春時分，年逾八十的她獨自清理老院的北房，偶感風(fēng)寒，猝然病倒。高血壓加中風(fēng)，母親差點丟掉性命。所幸，二哥從城里帶回兩粒珍藏的“安宮丸”，總算讓母親撿回一條命?？杉幢闳绱?，母親還是徹底癱瘓在床，再也無法站立，再也不能如往常般細(xì)致照料大哥。
　　 臥病不起的半年間，母親時而清醒，時而糊涂。
　　 清醒的時候，她規(guī)規(guī)矩矩躺在炕上，擺出一副很乖巧的模樣，聽?wèi){兒女們?nèi)我鈹[布自己，就如同一株水草死死攀附著岸邊的濕泥，更像一個落入大海的人緊緊拽著一塊救命的舢板。似乎，她試圖是以這樣的一種姿態(tài)，來換取兒女們能耳提面命聽從她的叮囑。糊涂的時候，她常以含混不清的口音長時間地自說自話，甚至，在半夜里瞪大失神的眼睛，嘟嘟囔囔說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像是在虔誠祈求那些看不見的神明能為她做點什么。
　　 每每神智清楚之時，倘有兒女在側(cè)，母親總會驅(qū)動僵直的臉皮，硬生生擠出一個僵硬的微笑，而后，抬起那只尚能使喚的手掌，高高豎起大拇指，在大家眼前晃來晃去……
　　 事到如今，她已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走向，更無法左右兒女們的心思，她的所有想法和行動，都必須建立在兒女們對她的一點孝心之上，她似乎渴望著，兒女們能將對她的一份恩情轉(zhuǎn)移到大哥身上，轉(zhuǎn)移到一個她最放心不下的殘疾人身上。
　　 年輕的時候，母親是村里有名的精干人，能吃苦，會種田，又有一手做家務(wù)的好手藝。她幫襯父親養(yǎng)活大八個兒女，打發(fā)四個閨女嫁了好人家，又給三個兒子成家娶過了媳婦。但對于老大，卻一直是母親的一塊心病。即便她曾那么強勢，那么果決，終究沒有及時給罹患白內(nèi)障的大哥延醫(yī)診治，也沒有趁自己年輕的時候給大哥娶上一個媳婦。這兩件事，就像她欠著大兒子兩筆債，必須要用一輩子的陪伴與辛勞才能償還。但在這兩筆債尚未還清的時候，她卻不幸病倒在了炕上。
　　 更多時候，母親緘默不語，一直用眼睛死死盯著在旁服侍的兒女們，似乎，想從兒女們的頭腦中探尋出他們的真實想法，即便在她一遍遍豎起大拇指的時候，兒女們都曾重重拍著胸脯，大聲應(yīng)承著以后會好好照顧大哥。然而，自感時日不多的母親，根本無法窺透每個人的心思，唯有在死神日益親近的每一天、每一刻，以一種近乎祈求的眼神，逐個讓兒女們在她面前一次次發(fā)下重誓。
　　 半年多時光，我不知道母親是在怎樣的一種憂慮和煎熬中度過的。聽二姐說，從她永遠(yuǎn)停止心跳和呼吸的那一刻，直至最后封棺，她的兩只眼睛一直都瞪得溜圓，仿佛還有什么事放心不下。有幾次，兒女們以手撫面，想讓她永久合上雙眼，可沒過多久，她又一次次睜開眼睛，直愣愣鎖定虛無的天空，似乎，三魂七魄久久不肯就此離去……
　　
　　 三
　　 天空依然陰云詭譎，像是表情難以捉摸的一張臉。但它一直強忍著，始終不讓一滴眼淚滴落下來。
　　 二姐家閨女終歸沒來老院照料她的大舅。二姐說，我的三嫂壓根不答應(yīng)將老院贈與外甥女。她的理由很簡單，劉家的遺產(chǎn)，再怎么破爛也是老劉家的，咋能隨意贈給外人？至于大哥，就住在老院養(yǎng)老吧，他們夫妻會照料，根本不需外人插手。
　　 說起老三，幾十年扎根在鄉(xiāng)里，好名聲如同巷口的那株老槐樹般根深葉茂，于人前人后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就在母親走的時候，這座老院，挽聯(lián)和花圈都堆成了山，仿佛就是天降的幽冥花園，盛大又絢麗。主動到家里幫襯的鄉(xiāng)鄰們絡(luò)繹不絕，他們急匆匆出出進進、進進出出，身邊好像都帶著一股風(fēng)。若是把這些風(fēng)都聚攏起來，一定能折斷老槐樹的無數(shù)根枝條。
　　 從外鄉(xiāng)請來的吹打隊，嗚嗚咽咽奏起晉劇伴奏《打金枝》《算糧》《穆桂英掛帥》……這些，都是母親生前愛聽的大戲。幾個小生、小旦扮相莊嚴(yán)，時而唱得高亢而蒼涼，時而唱得歡喜又悲壯，幾乎讓人產(chǎn)生一種錯覺：這不是母親永久辭離人世，而是她在獨自駕鶴西游，只與大家戀戀不舍揮手告別后，便會心懷喜樂向著極樂天堂疾馳而去。躺在幽靜芬芳的松木棺材里，這個大字不識幾個的老人，安然接受了無數(shù)認(rèn)識或不認(rèn)識的人神情莊嚴(yán)地鞠躬、默哀，在人世的盡頭，也算大大風(fēng)光了一回。
　　 比起三哥，二哥更有臉面。他曾立過功，受過軍隊的表彰。七十年代初期復(fù)員后，在一家大型國企當(dāng)干部。每每回家看望父母，他都坐著轎車，帶著專職司機。先前是國產(chǎn)車，后來，更是換上了進口車。在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乘過小轎車的年代，二哥無疑就是劉家門楣上高高懸掛的一方光榮匾，更是光榮匾上代表榮耀與臉面的一行鎏金大字，時時宣示著他的與眾不同和高人一等。
　　 “婆婆去世后，二哥咋能允許李家人入住老院，又怎能在鄉(xiāng)鄰面前落個弟弟不贍養(yǎng)兄長的惡名？他不要臉面，俺們還怕四鄉(xiāng)八鄰的人戳脊梁骨呢！”
　　 當(dāng)我聽二姐絮絮叨叨轉(zhuǎn)述三嫂說的這一番話時，兀然間，昏暗的老屋一片光亮。抬首，只見西方天際，幾縷晚霞倔強地穿透陰云的重重封鎖，明媚鮮妍投射到了人間。
　　 聽天氣預(yù)報說，臺風(fēng)轉(zhuǎn)移，欲至未至的大雨也將隨風(fēng)離去……
　　
　　 四
　　 又是一個悶熱的雨季，烏云從四方聚攏而來，將晴空蒙蔽，又把南山的座座尖峰籠罩在了云山霧海當(dāng)中。
　　 二姐打來電話，說是三嫂得了一種怪病，整天整夜睡不著覺，精神也是恍恍惚惚，根本無力照顧大哥。情急之下，她只能破壞約定，把大哥接到家里照料。
　　 其實，我是接聽過大哥的電話的。在電話里，他幾近帶著哭腔，訴說母親故去后的種種遭遇，包括到飯點沒飯可吃，衣服臟了沒人給洗。后來，二姐實在看他可憐，不顧三哥堅決反對，硬生生把他接到了家里。他說，自母親死后，他就是一棵無根草，飄飄忽忽，實在不知道該去誰家，幸虧有二妹收留他、照料他，讓他在晚年，還能腆著一張老臉繼續(xù)活下去……
　　 神情恍惚間，一聲悶雷突然在天際炸響，像是山雨馬上就要駕著狂風(fēng)降臨。
　　 這一晚，一片烏漆漆的黑暗中，一場山雨匆匆趕來的時候，獨自一人從二妹家搬回老院的大哥，突發(fā)腦溢血，翻倒臉盆，傾倒身子，將自己窩屈在土炕一角，逐漸喪失了意識。直到次日兄弟姐妹們齊聚老屋，他只不過苦苦捱過一夜，便乘著黎明雄雞的啼鳴，魂歸地府，與爹娘團聚去了。
　　 他的喪禮，同樣那么隆重而熱烈，就像送走爹娘時一樣，有如山的花圈，有似浪的挽聯(lián)，還有吹鼓手的吹吹打打。他躺在倉促備下的棺槨里，依然享受著眾多鄉(xiāng)鄰的吊唁、致禮與送別，遠(yuǎn)比他活著的時候更加風(fēng)光，更加受人尊崇。
　　 出殯的那一天，兄弟姐妹的眼睛都哭得通紅，一一向來賓跪謝與點頭致意。可私下里，好像每個人都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吐了出來。
　　 伴隨轟隆隆一聲暴雷炸響，隨即，一場山雨終于聲勢浩大地攜風(fēng)而至。它遮天蔽地又酣暢淋漓，既像浩浩蕩蕩的送喪隊伍，又像難以訴說的綿綿心事，無情地洗刷著山野，狂暴地蕩滌著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