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韻】種地(散文)
一
靜默在家,與遠在農(nóng)村的四姐視頻聊天。聊著聊著,聊到了種地。
我問:“你今年種了多少地?”
四姐說:“十八畝?!?br />
“十八畝?”我驚訝了,說:“記得我小時候,咱家六七口人,也就五六畝地。你一個人能忙過來嗎?再說,你哪來的那么多的地?”我知道,四姐今年已經(jīng)五十八歲了,姐夫常年在城里打工,兩個女兒,一個已經(jīng)出嫁,一個正在上高中,只有姐姐一個人在家里種地。
四姐笑了,說:“能!不但能,還很輕松。你不知道,現(xiàn)在種地非常簡單。春天播種時,只要一個電話,種子、化肥等就會有人給送到家__當然,是要付費的?,F(xiàn)在種地都用一個人就能操作的小型機械,十八畝地,我有四五天就能種完了。種完地后,由于種地時加入了除草劑,拔苗、除草的工序也都免了。精細一點的人家,還可能待到莊稼苗長高了犁一犁,也是用機械,非常省時省力的。大多數(shù)的人家,現(xiàn)在都不犁地了,就那么放著了,反正也都不在乎產(chǎn)量多少的問題了。也沒人澆地了,一是水源緊張,小河里的水早就枯干了,幾口深水井已經(jīng)被有關(guān)部門管理,專供城市用水;二是澆地費時費力,還需要花錢,誰家也舍不得用自家飲用的自來水澆地。莊稼的成長需要的水分全憑老天爺恩賜。待到秋天收割時,那就更是簡單了,也是一個電話,約好時間,就會有人開著收割機到咱家地里,不出半天功夫,收獲好的糧食就會成袋的被運到家里?!?br />
我一邊看著視頻中并不像五十八歲農(nóng)村婦女的四姐,一邊繼續(xù)聽她說:“現(xiàn)在咱家這的年輕人都去了城里,村里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的,我這樣的就算是勞動力了。大片大片的土地空出,土地閑著也是浪費,那些有土地卻不能種地的人們就把他們的土地無償?shù)亟唤o我們這些留守的人來種。我這十八畝地算是少的,王家的那個表哥表嫂,今年都六十歲了,兩個人種了五十畝地?!?br />
四姐一邊拿著手機移動著身子,一邊倒了一口水喝。四姐說:“原以為今年疫情會過去,今年你會回來。我還給你還留著去年我自己制作的葵花籽油,有兩大桶,五十斤??船F(xiàn)在這形勢,我也沒必要留了,賣給別人吧。等以后你回來,姐再給你新做的?!?br />
“你還種向日葵?”我很驚奇地說:“在我印象中,咱家種地只種玉米、高粱、谷子、紅薯,偶爾種一小點兒芝麻,還從來沒聽說過種地種向日葵的。那你種了多少?你怎么會炸油了?”
四姐笑了,說:“你外行了不是?聽這話你都不是農(nóng)村出去的人!向日葵也是莊稼,那叫經(jīng)濟作物?,F(xiàn)在咱家那些傳統(tǒng)農(nóng)作物都不值錢,雖然國家種地也給補貼,可除去種子、化肥、農(nóng)藥的也掙不了幾個錢。粗糧沒人吃了,家家都吃大米、白面的,都需要花錢去買。除了那些應(yīng)付種地的,有點體力的人還是種點經(jīng)濟作物實惠。一來能多賣點錢,二來親戚朋友吃自家制作的油料也放心。我今年種了一畝地的向日葵,賣了好幾萬塊錢,供孩子念書以及補貼家用足夠了?,F(xiàn)在榨油也很簡單,鎮(zhèn)上有專門加工的作坊,我只需繳納加工費就可以了?!薄?br />
結(jié)束和四姐的視頻,我放下手機,感慨萬千,思緒不由得回到了從前。
二
我上初中時,農(nóng)村已經(jīng)實行了聯(lián)產(chǎn)承包制(包產(chǎn)到戶)。當時,家里的子女中有我和三個姐姐(大姐已經(jīng)出嫁)。除了父親是煤礦工人,屬于非農(nóng)業(yè)戶口,沒有土地,母親和我們總共五個農(nóng)村戶口,所有分到的土地加在一起是五畝四分地。分到的土地地塊大小不一,土地的等級也不一樣,有水澆地、山坡地、大田地等。家里每年會根據(jù)不同的地塊,種上適宜的莊稼種類,比如玉米地需要大量的水分和很深的根須,就種在低洼的水澆地里;谷子耐旱,根須也淺,就種在山坡地上。
記不清了,總覺得那時應(yīng)該有化肥。不知是家里沒錢舍不得買,還是父親覺得農(nóng)家肥最好,反正我家種地的肥料從來沒有用過化肥,都是自家的農(nóng)家肥。那時的農(nóng)家肥,主要是家里養(yǎng)的豬、雞鴨、牛羊、騾馬以及人的糞便,還有燒火的爐灰。我家沒有養(yǎng)牛羊、騾馬,只有豬、雞鴨,所以只靠家里積攢的肥料種地是不夠的。記得我剛上初中那會兒,每逢寒假,我每天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拾糞,以準備春耕時種地所需要的肥料。一般是吃過早飯后,我穿著棉衣棉褲,戴上棉帽手套,挎上筐籃、提著糞叉,有時一個人,有時約上幾個伙伴一起去野外拾糞。那時北方的冬天特別寒冷。有時,艷陽高照,有時,雪花飄飄,有時,寒風刺骨……,無論怎樣的天氣也阻擋不了我拾糞的行為;我拾糞是從不挑剔的,不管牛糞、羊糞、馬糞……只要是動物的糞便,都是我尋找的目標;我拾糞的方式有很多,有時沿著車馬走過的道路,有時追趕放牧的牛群羊群,有時漫山遍野,樹林里、小河旁、田野里……,哪里有動物的糞便,哪里就是我拾糞的戰(zhàn)場??匆娨欢讯?、一粒粒動物的糞便落到我的筐里,我就感覺自己仿佛看見了茁長成長的一片片莊稼地,我就感覺自己是在收獲一穗穗玉米、高粱、谷子,興奮得渾然不知天氣的寒冷。
家里種地時,我曾拉過耙子,拉過滾子,牽過牲口。貓著腰,撅著腚,看見自己的雙腳深深地陷在松軟的泥土里,一步一步沿著壟溝向前走。不必想還有幾道未做完的數(shù)學(xué)題,不必想還有幾個伙伴等著自己玩游戲,也不必想老師循循善誘的思想教育;只可聽驅(qū)趕騾馬鞭子的清脆聲,只可聽大人們的低語聲、此起彼伏的歡笑聲,只可聽春風吹進心里的脈搏跳動聲。
有甜也有苦,有苦也有甜。
在我上初中二年級的那個春天,有一次去幫二姨家種地,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二姨家地多,三個子女,不是殘疾就是有病,勞動力少,又不能耽擱春種時間,二姨無奈向我家尋求支援。當時,家家都是忙時,父親和姐姐們都抽不開身,只好派我增援。家里人的意思叫我去打打下手即可,沒有料到我去了以后卻成了二姨家的主力。那一天是二姨家栽地瓜(紅薯),我的任務(wù)是從旁邊的小河里往地里擔水。一擔、兩擔、三擔……,從早晨擔到天陽將近落山。最后,我實在是累得筋疲力盡了,腰酸得疼痛,雙腿像灌了鉛似的沉重,汗水早已經(jīng)濕透全身。那一天,第一次感覺時間過得太慢長,第一次感覺眼前的莊稼地太長、太寬,第一次感覺一向和藹可親、非常喜愛我的二姨是那樣的討厭。盼望著,盼望著,盼望著快點到地頭兒,盼望著快點兒天黑回家。二姨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心疼地說:“累了吧?是不是感受到了種地的辛苦?不想再辛苦種地,就好好念書考大學(xué)吧!考上了大學(xué),就逃離了這種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辛苦生活。”也的確,從那天起,堅定了我努力學(xué)習(xí),拼命考上大學(xué)的最原初信念。
我在剛長出幼苗的谷子地里薅過草、拔過苗,在玉米地、高粱地培過壟溝。然而,記憶最深的還是那次與二姐一起在谷子地里抓蟲子。
二姐比我大十歲,生得俊秀,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俊姑娘,只是待嫁中。二姐初中畢業(yè)就回家務(wù)農(nóng),是我家的勞動主力。那一天,二姐帶我來到已經(jīng)長到與我齊肩高的谷子地。以前,我只聽別人說起過莊稼地里抓蟲子的事,但真正自己親自上場,這還是第一次。
來到生長的綠綠蔥蔥的谷子地前時,二姐掏出兩副手套,自己帶上一副,隨手遞給我一副。二姐說:“帶上吧,一會抓時,剛開始可能有些害怕,抓過幾分鐘就好了。”
“用手抓呀?”我驚訝了一下,心里立刻害怕起來。
二姐笑了,指了指眼前的一顆谷秸桿,說:“對呀!你看,這里有一只蟲子。你用手把它抓下來,扔在腳底下,然后把它踩死。”
我順著二姐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一只約半寸長,如蚯蚓粗的綠色蟲子正趴在一片谷葉上,身子一節(jié)一節(jié)地都長著腳,軟軟的,兩眼冒著綠色的兇光,正惡狠狠地看著我。我的心立刻懸了起來,全身麻酥酥的,只想嘔吐,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二姐停了一下,看了我一眼,不慌不忙伸手將這只蟲子抓起、扔下、踩死。
“二姐,你不害怕嗎?”我小聲問,心里怎么也想不到看起來文弱的二姐這時膽子竟這么大。
二姐有笑了,說:“剛開始時也害怕,父親叫我閉著眼睛抓了幾只,就不害怕了。你也試試!男子漢,怎么這么膽小?這些害蟲現(xiàn)在不抓,到了秋天你就吃不上小米飯了!”顯然,二姐有些生氣了。
盡管這樣,我還是站在原地沒動。二姐已經(jīng)開始了,已經(jīng)進谷子地五六步遠了。
“小小的蟲子,有什么可怕!”我心里鼓了鼓勇氣,然后幾步趕上二姐,學(xué)著她的樣子,瞄準一只蟲子,快速閉了一下眼睛,伸手將它拿下,飛快扔到地上,抬腳將它踩死。
二姐扭頭看了看我,笑了。
……
那天,我和二姐在谷子地里抓了一整天的蟲子,忘記了自己親手消滅了多少只,只是晚上回到家里時,手腳都感覺酸痛難捱。在谷子地里抓蟲子時,我也曾問過二姐,為什么不打農(nóng)藥滅蟲,非得用手抓。二姐說,打了農(nóng)藥,做出的小米飯就不香了,也賣不上好價錢了。
三
我出生時,父親四十三歲,所以,我上初中時,父親已經(jīng)退休在家了,成了一名非農(nóng)業(yè)戶口的農(nóng)民。父親對于農(nóng)活,哪一樣都是輕車熟路,時間久了,他還摸索出了屬于他自己的種地經(jīng)驗。
炎熱的夏天,我總會看到父親在炙烤的太陽下、在臭氣熏天的糞坑旁大汗淋漓地倒糞。父親說,動物的糞便有大量的有害細菌和微生物,糞坑經(jīng)過夏天高溫的發(fā)酵,細菌、微生物非?;钴S,夏天倒糞就是為了利用太陽強烈的紫外線殺死那些有害細菌和微生物,以便更好地保護土地和莊稼吸收的營養(yǎng)。這是老輩人傳授下來了寶貴經(jīng)驗,馬虎不得。也的確,父親冒著難聞的臭氣,不緊不慢地從糞坑的一邊刨開,一層層把糞便攤開、曬好,再把爐灰和糞便倒翻均勻,敲碎大塊顆粒,再不慌不忙地把曬好的糞肥堆積起來,待到來年春耕使用。
父親對種地糞肥特別珍惜,從運送、施撒,絕不允許半點浪費。我就親眼見過,一次春耕時,負責在犁杖后灑糞的堂哥因為把糞肥沒有灑在壟溝里,被一旁的父親看見,父親把堂哥罵的狗血噴頭、灰頭土臉。
父親曾經(jīng)說過,種地時辛苦,收割時更得講究科學(xué)。父親不止一次手把手地教我怎樣使用鐮刀,叫我怎樣在收割不同莊稼時,鐮刀距地多高的說道。比如,收割玉米時,鐮刀可以距地面高些,這樣可以省些體力,而玉米秸桿留在地上較多的部分也不算浪費,因為莊稼收割完,待到農(nóng)閑時,可以把玉米秸根挖出和玉米秸桿一樣做燃料使用;收割谷子時,鐮刀距地面距離要盡可能的低,因為谷子秸桿有多種用途,可以做牲畜飼料、造紙、編簾子、做燃料等,而留在地下的部分就不再挖了,留在地上的多些就是浪費了。
關(guān)于芝麻的收割時機,父親和其他人有著截然不同的觀點。其他人都認為:只要豆莢有裂開的了,就應(yīng)收割了,以免裂開的芝麻顆粒掉在地里浪費;父親則認為:待芝麻莖稈上所有的豆莢都成熟了,再收割也不遲,雖然早熟的豆莢裂開有一些浪費,但是不足以抵過未成熟豆莢造成的減產(chǎn)。為此,父親有一年特意把我家的芝麻地分兩次收割進行了對比,結(jié)果正如他所料,待芝麻莖稈上所有的豆莢都成熟了再收割,產(chǎn)量更高。
每年的秋收季節(jié),是父親最高興的時候。我經(jīng)??匆姼赣H默默地站在高高的山崗上,遠望著滿山遍野的莊稼地出神。是一片片金黃的玉米,紅紅的高粱地構(gòu)成的美麗自然圖畫吸引了他?是漫山遍野隨風飄蕩的谷子、大豆的糧香令他陶醉?還是想起了三年自然災(zāi)害,忍饑挨餓的日子讓他滿腹感慨?
父親愛惜莊稼,也更愛惜糧食,這也許是莊稼人的共同特點。父親沒有教我背誦“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钡脑娋洌歉赣H不僅一次對我說過“浪費糧食是最大的犯罪”的話。父親從來不允許姐姐們和我吃完飯后碗里還有剩飯。多年來,我一直堅持著碗里不剩飯的習(xí)慣,哪怕是在豐衣足食、過上小康生活的今天。不敢剩飯,有著對父親教導(dǎo)的不能忘卻,更有著對大自然賜予我們?nèi)祟愅恋氐木次贰?br />
四
有一天,我和一位同樣曾是農(nóng)民孩子的老同學(xué)閑談,說起了關(guān)于將來農(nóng)村土地的問題。
他說:“你說農(nóng)民都進城了,將來農(nóng)村的土地誰來種呢?”
我說:“農(nóng)村土地集約化、規(guī)?;?、機械現(xiàn)代化是歷史前進的大勢所趨。人活著就要吃飯,土地總得有人種,但不再是全部人、多數(shù)人或一群人,而是少數(shù)人或幾個人?!?br />
他說:“你說農(nóng)民將來都進城了,他們都干什么呢?”
我說:“我覺得,不僅不知道他們干什么,而且不知道原來的城里人干什么。機械化、智能化不僅解放了農(nóng)民,也必然會解放了城里人甚至是全地球人?!?br />
他說:“那樣的話,無論是農(nóng)村人還是城里人不都是沒用了嗎?”
我說:“錯!人要管理機器,機器要工作,人要工作也要生活,人會更輕松地工作,更會美好的享受生活……”
他說:“道理應(yīng)該大家都懂,可我還是忍不住懷念從前在家種地的那些日子。”
我點了點頭,表示理解。我知道,他說的懷念只是一代人的記憶,因為這個記憶里包含了更多的情感,至于情感以外的問題,未來會給我們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