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老街(散文)
一
久雨初晴。老街似乎也亮了一點。
冬風(fēng)拂干了地面的淋漓,石板路面清晰的紋理潔凈得不見塵土,清潔工人慵懶而愜意地縮在街頭的墻角,滿臉愜意自如??萑~也已掉落得不再飄零,偶爾零星的幾片固執(zhí)地掛在枝頭,輕輕搖曳不肯離去,似乎在等待著殘冬最后的強風(fēng)來臨,然后助它飛去更遠的地方,尋找自己想要的肥沃土壤。
破舊不堪的老街,永遠參差不齊,零亂錯落。古老的年輪在老街上站住了,污垢將一切蒙上了一層洗刷不盡的斑駁與塵埃。堅守的人們一代一代生長于這里,沒有生機,已經(jīng)麻木漠然,年復(fù)一年。唯有孩子們稚嫩的嘻笑與啼哭,在一切似乎恒古未變的冷漠與沉悶中激發(fā)出活力,老街很老,但生生不息,它維系著人們心靈深處瀕臨絕滅的希望之光。
二
自我來到這條老街一直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快二十年了,時間如此透明,卻永遠都無法看到光陰深縱的盡頭。老街仿佛沉睡著,一直沒有改變過。依然是線條曲折的青石板路面,依然是左高右低的架勢,只有一邊人行道的狹窄馬路,依然是殘垣斷壁,紅磚青瓦高寬不一的居民矮樓守望著老街。唯一能夠真實看到變化的也就是那棵萬年青。記得來時不過小手臂一樣纖細,到了今天已經(jīng)粗壯得抵過大腹便便的男人的腰圍。枝葉繁盛,長成童話故事里巨大的蘑菇,傘狀的樹冠散開來,顯示著它的茁壯。烈日的盛夏,悄然無聲地帶給我無盡的清涼;寒冷的嚴冬,總也保持著幾分難得的傲骨,矗立在衰敗光禿的街頭,頗有幾分堅強的傲然與凄美。
沿街一路排開的不做粉刷的紅磚外墻,幾乎整條街都是這般裸露出磚塊疊層的線條的建筑,在今天的主城區(qū)已是極為少見,墻壁已經(jīng)成為老街的標志性古董。聽老人們說這些房子大概都快有六十年的歷史了,起初是作為船舶廠員工的宿舍使用,設(shè)計上也都是共櫥共衛(wèi)的狹窄單間與細長復(fù)雜的走廊。那樣的年代,幾家人就是這樣擠在一起,做飯時煙霧繚繞,鍋碗瓢盆一起喧嘩,上廁所在高峰期幾乎都要排隊。只是不太清楚,這樣狹小的單間里是如何住得下大都是兩三個孩子的一家老小的。那時生活的畫面,都留存在老街的房子里,留在了這些陳舊的墻壁上。
六十多年,漫長到一個人整整的大半輩子,茍延殘喘的同時,皺紋開始纏繞出一道道深刻的印記。
走進陰暗的廊道,隨處可見歲月沉重的痕跡,廊道盡頭是黑到無法辯別油漆原色的鐵柵門,廊道兩邊是排列一致的老舊木板房門,公共櫥房里熏得流出一道道烏黑油漬的墻壁和天花板,衛(wèi)生間里錯亂突出的銹跡班斑的水管龍頭,水泥地面粗糙濕滑……
如此的模樣,讓人一下子就感到窒息了,但我是受得了的,因為陳舊,是我走進歷史的顏色。
偶爾墻角會冷不丁地生長出一棵孤獨的青蔥,是哪個勤快的女人在多年以前遺漏的一棵青菜的種子萌芽成的弱小生命,終于在本不屬于它的地方鉆了出來。無論怎么老,總是會出現(xiàn)奇跡。我這樣感慨著。
腳下突然一陣響動,竄出一只受驚的老鼠,挪動著灰色毛球一樣的肥胖身軀,鉆進青蔥一側(cè)深遂的窟窿里去,隱約有些惱怒來人突然出現(xiàn)驚擾了它的寧靜,然后一切又都歸于死寂。
這里破舊得讓人窒息??晌覟槭裁聪矚g在這里落腳呢?
三
我最初租下的是這棟老房子的一個單間。
房主將獨家的衛(wèi)生間靠臨街的那一邊打開了一間門面,租價低廉到令人咂舌的地步,我迫不及待地從街對面快速搬了過來。于是在終年不見陽光的斗室里,我日復(fù)一日地埋頭工作,直到完全融入這種沉重的老舊之中,自己也像是老舊得將要腐朽枯縮。
這樣朽舊的房子,那些承載著希望之光的孩子們是不能屈就而居住的,長大成人后的他們便突然走得不知去向,留下來的大都是住在這里將近一輩子的老態(tài)龍鐘的老人們。出走的理由可能幾乎一樣,只為了離開。老街的堅守者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不見天日的蜷縮在潮濕的黑暗之中,熟悉的環(huán)境似乎完美地將他們?nèi)跒橐惑w,水管長年滴答的水聲和廊道低沉的風(fēng)聲,鐵柵門打開時刺耳的吱呀聲,陪伴著孤獨的心靈,不曾停留地在看不見的時間里持續(xù)地緩慢地前行。
這一片天空,被遺忘在時代浩瀚的步履后面。
它一直這樣定格在自己的靜默與喧嘩中,如同一座隔絕于世的島,遠離改變。
我的單間隔壁住著一位婆婆,永遠一個人在房間里不停地忙碌著什么,偶爾會探出頭來窺視衛(wèi)生間里的我是否會偷用她家的水龍頭,時不時地也會拿來幾片糖果之類的硬塞進我的手里,說這是兒女們從很遠的某某地方帶回來的特產(chǎn)之類的話。我則像是珍寶一樣地捧在手里,受寵若驚,千恩萬謝,直到她轉(zhuǎn)身進屋后,我總會好一陣悵然和心酸。
謹慎地看著周圍,這是老街給老街人養(yǎng)成的習(xí)慣。有節(jié)制地和善待人,是老街人的特點,我慢慢適應(yīng)著,也感動著。
四
不久前,平靜的老街突然在燥動中熱鬧起來。老人們成群地在議論著什么,一張張原本滄桑的老臉上,像是堆滿了烏云般的沉重和悲涼,似乎將快要哭出來般的凝重,真希望有明白人走過來揭開這份凝重和疑惑。
我走到街前,馬路兩邊碩大的紅色“拆”字觸目驚心地寫滿了街頭,瞬時我的心情竟然也跟著那些老人們一樣悲涼起來。
終于到了這一天,遲早也是要來的一天。只是真的來臨時,依然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整條街也在這一天里滋生出無盡的壓抑與悲怨,摻雜著不甘妥協(xié)的無奈與絕望。那些幾不可聞的嘆息,聲聲匯聚成不動聲色的巨響,仿佛心底固守一生的什么被打破后轟然倒塌的聲音。
隔壁的婆婆依然忙碌,只是原本沒有表情的臉上開始浮現(xiàn)出濃烈的哀怨與不舍。有時侯一個人會默默地站在走廊里,靜靜地看著房子的每個角落,含糊不清地小聲念叨。我無法聽清楚她說了什么,卻又清晰地明白老人心里此刻的感受,清晰到不敢去看老人的眼睛。猜想渾濁的眼眶里,是否會有干涸多年以后的潮濕……
然后一度消失得不知去向的子女們悄然地現(xiàn)身在街頭,與老人們幾欲崩潰的心態(tài)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們的眼里閃爍著強烈的期待與興奮,仿佛突如其來的喜悅也正是他們一直努力等待著的,完全忽略了身邊的老人們的感受,他們哪里知曉這些時日輾轉(zhuǎn)難眠的的深夜里,老街的老人們偷偷哭紅了的雙眼里流露出來的心酸與沮喪。
回頭看向破舊的長街,我的嘴角抽搐著咧出一絲酸澀的笑。太復(fù)雜了,我無法描述這種笑的含義。
二十年來與腐朽為伍的日子宣告終結(jié),我竟覺出幾分虛脫,悵然地噓出一口長氣。
不經(jīng)意看見門口那棵茂盛的萬年青,依然蓬勃著淡淡的薄青,胸口驀然涌出一股凄涼,漫延至心底深處,呆立在原地?zé)o名哽咽,說不出話來……
時間就是時代。我們等待著,時代總不會拋棄。但時代無法解決的情感癡戀,還有面臨的爭奪境況,都讓人無法預(yù)料老街會發(fā)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