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戀】我的俄羅斯友人(散文) ——小友阿廖沙
上世紀50年代初,我家住在東馬家溝,緊傍飛機場處,隔道(平準街)有一片由俄式平房組成的很多院落,那里的住戶都是俄僑。每天早晨上學時,在馬路的另側,總會遇到一個十二三歲的“小毛子”(哈爾濱人稱俄僑成年人為“老毛子”,稱小孩為“小毛子”),只見他背個雙肩挎的皮書包,總是急匆匆的在趕路。雖然每天我們都要相遇,但從沒有搭過話,有時僅僅相互張望張望而已,直到有一天,出現(xiàn)了一個偶發(fā)事情……
那是一個寒冬的早晨,天陰沉沉的,空中不時飄著小清雪,北風撲到臉上,如刀割般的疼,用當年流行語來形容可謂“賊冷”。我從頭到腳全是厚厚實實的一身棉裝保暖,尚未感覺十分冷,只是瘦瘦的我,一到這個季節(jié)就變得臃腫起來了,簡直像一個“發(fā)面包子”。路另側的”小毛子”,從頭到腳則是毛呢大衣,皮帽子,皮靴等武裝著,但下身卻是空蕩蕩的西褲,渾身上下似乎沒有一點棉絮。本來是個胖墩墩的身材,眼下卻顯得很瘦溜,也很時尚瀟灑。不過御寒效果可能差些,只見他凍得嘶嘶哈哈的,不時要跺跺腳,甚至還要跑上幾步。
當我們走到路口處,要各奔東西時,突然從他背后的書包上,掉下一巻紙?!靶∶印眳s一點也沒覺察到,仍埋頭急急忙忙地向前奔。我趕忙停了下來,剛要喊聲“小毛子孩”時,立時意識到這樣喊不禮貌,隨之大聲喊出:“蘇聯(lián)小孩!”對我的叫喊,竟然毫無反應,我只好跑向前去,從地上撿起那卷紙攆了過去,我一把拉住了他的書包?!靶∶印泵偷剞D過頭來,瞪著一雙灰藍色的大眼睛,撲閃著掛滿霜花的長睫毛,驚恐地盯著我,白皙的娃娃臉也凍得通紅,活像個熟透了的蘋果,就連那高聳的翹鼻子,也凍出了兩條清涕。當我遞過那卷不知是歌本還是樂譜時,他的眼神瞬間變得柔和了起來,“思巴細巴、思巴細巴!”用俄語連連向我說著謝謝。從此我們相識了,由于年齡相仿,很快的就成了好朋友。他的名字叫阿廖沙,但我的名字,他卻怎么也叫不準,索性就只呼我的姓,發(fā)出來的音竟然是“笑”。
自從認識阿廖沙,他時常叫我去他家里玩。那是一個幽靜且又干凈清爽的院落,住著三四戶俄僑,每家都有一棟獨立的俄式平房,房前屋后環(huán)繞著樹木,其中有不少丁香和櫻桃樹,院里有一棵高大粗壯的老榆樹,枝丫像一把碩大的傘,給院落撐起一大片樹蔭,大門兩旁,各植一棵偉岸挺拔的鉆天楊,好似一對守門的勇士。
阿廖沙家的房門口,接連著一個很漂亮的,涼亭式的玻璃門斗。他媽媽對人非常熱情,我每次去,她都讓我進到屋里去玩,他家有好幾個房間,可是去阿廖沙的房間,必須要經(jīng)過一間寬大的客廳,那里的陳設很考究,一塵不染,地上是閃著桔紅色光澤的地板,地中央鋪著花團錦簇的毛地毯,這種陣勢我從未見過,令我望而卻步。在家時,媽媽也一再告戒過我,到別人家里要講禮數(shù),別讓外國人瞧不起咱。所以我非常注意,從未踏入他家內室一步。院里的大榆樹蔭下,玻璃門斗里,成了我們活動的場地。
我們相互交流的方式也非常有趣,盡量用對方的語言,但會的又都很有限,所以很多時候是靠連比帶劃的肢體語言了,這雖屬無聲的交流,但也都很默契。我倆在一起基本上都是翻閱他家的圖書,每次他問我是否要看書時,就會先指指我,然后做出翻書頁狀,我立刻就明白了,隨之就會點點頭,又拍拍他的手表示同意。
阿廖沙家有很多藏書,其中大部分是精裝書。他每次都要把文學書、刊物、圖畫等一大摞,從房間里抱出來。書刊里面有彩色插圖、人物畫像、精美的油畫和寫真照片……我們看得十分認真,興趣盎然,一看就是小半天,我都入迷了。后來上中學時,我竟然迷戀上了蘇俄文學,我想這與我在阿廖沙家,潛移默化的受到了俄羅斯文化藝術的影響,有著很大的關系。
阿廖沙家有一些物件,我都是首次看到,也倍感新鮮。其中縫紉機和小提琴留給我的記憶猶深。一天上午,我和阿廖沙正在大榆樹下看書,突然傳來一陣“噠噠噠“一連串兒的響聲。尋聲望去,我發(fā)現(xiàn)阿廖沙家平日里,一直懸掛著的紗窗簾被打開了。窗跟前,他媽媽正在一個平臺上的機器旁忙碌著,只見她一手轉動著機器上的飛輪,一手推動著臺子上的布料,原來是在做衣服。不由得我聯(lián)想到,這機器無疑就是傳說中的“馬神針”了。因為這之前我曾聽人們議論過:“老毛子”女人做針線活不用手針,而是用一種叫“馬神針”的機器。據(jù)說,“馬神“是俄語機器的意思。不久,這種機器我國也開始生產(chǎn)了,并且逐步進入到百姓家中,新品牌的機器,比阿廖沙家那臺老“古董”更先進了,是用雙腳來蹬的,國人還起了個很通俗很新颕的名稱一一縫紉機。
阿廖沙認識我的時候,剛開始學樂器,家里給他新買一把小提琴。琴身是鮮亮的赤紅色,形狀宛如中國的亞葫蘆,我叫它“洋胡琴”。阿廖沙學得很認真,興趣也十足,幾乎天天傍晚去老師家學琴,從來風雨不誤。學了沒幾天,他就迫不急待的,想展示其學到的技藝,一天他鄭重的站在大榆樹下,要為我演示一段樂曲。琴聲響起,院里頓時充斥著尖厲的,撕裂般的刺耳聲,如同鋸木場里工作著的電鋸聲響。而埋頭拉琴的阿廖沙,神情卻不慌不忙,悠然自得,他左手擎著琴,右手優(yōu)雅地拉著琴弓,胖嘟嘟的臉蛋兒緊貼在琴上,胖墩墩的身軀也隨著旋律輕輕地晃動著。望見他那萌態(tài)可掬的樣子,著實令人忍俊不禁。
阿廖沙家日常生活用品,都要去南崗秋林公司購買,尤其是飲食方面的,非秋林制品一概不用。所以,阿廖沙經(jīng)常光顧秋林,去提取他家訂購的東西,有時就會叫上我一同去,我這還是第一次走進秋林公司。
當年的秋林,尚處在蘇聯(lián)經(jīng)營時期,雖是最初的二層樓,但樓盤是精美的“巴洛克”藝術風格,在那片街區(qū)上很是顯赫。每次去。我倆都樓上樓下逛個遍,秋林經(jīng)營的特點是前店后廠,樓內到處都充盈著烘烤面點、熬制糖果的香甜氣味。店內裝璜和商品陳列,也別具獨特風格,年輕的女營業(yè)員,全都是金發(fā)碧眼的俄羅斯人,顧客中也以俄羅斯人居多,在這里,仿彿我己置身于國外了。阿廖沙倒異?;钴S,他帶著我一會指東,一會指西地讓我看個不停。其中,對秋林的收款方式和柜臺上的俄式大算盤,他極其推崇,拽著我的胳膊,非讓我上前仔細觀看不可。
秋林的收款方式倒是非常新穎,營業(yè)員站在柜臺前,通過空中架設的鐵絲軌道,就可以與收款臺直接傳遞著票據(jù)和錢款,顧客無需來回地跑了,這一舉措確實很值得稱贊。至于俄式算盤,我卻不敢恭維,雖然算盤的外型氣勢不凡,算珠也很大,擺放也與眾不同,是豎立在柜臺上的,但運算起來,卻要用全部手指去扒拉,速度較慢,也顯得很笨拙?;貋砗?,我曾帶著自己用的朱紅色的中式算盤,為阿廖沙做了次演示,我要讓他領略下中式算盤的優(yōu)越性。我先讓阿廖沙列出一些數(shù)字,并合出由他自已掌控的總數(shù),然后,我運用三個手指,飛快地拔弄著算珠,當阿廖沙瞪大眼睛盯看我的手指時,運算很快的結束了,雙方得數(shù)完全一致。此時,中式算盤的快捷、準確,早己讓阿廖沙驚得目瞪口呆,他不由得連聲叫起來:“奧欽,哈拉少!”(俄語很好的意思)。
上中學前,我家突然要搬家了,因為爸爸單位附近的住房分下來了,我家現(xiàn)住房分給了另一位職工,這家要即刻住進來,所以,必須馬上騰出住房。搬家那天早上,當我急著去阿廖沙家道別時,只見院門大敞四開,院里黑壓壓地,擠滿了穿著黑衣服的人。大門旁聚集一些“瑪達姆”(俄語夫人、太太的意思),她們圍著一位頭披黑紗,嚶嚶哭泣著的女人,其中有人似乎在不停地勸說著??磥磉@院里有人家在辦喪事,我趕忙退了出來,只好改天再來。
新家雖然只是一屋一廚,但與原來只有一間狹窄的住屋比,居住條件還是有了很大的改善。所以,我家一直想請阿廖沙前來作客,直至轉年暑假,我才決定去探望并邀請他。從新家到過去住地,要橫跨兩個區(qū),在景陽街水都電影院(現(xiàn)新聞電影院)站,我乘坐道外通往馬家溝的唯一一趟交通工具一一“摩電(有軌電車)”,在教堂街(現(xiàn)革新街)站下車,又步行了20分鐘,才來到阿廖沙家的小院。
我興沖沖地推開那再熟悉不過的大門,不由得吃了一驚,院落里異常零亂,散放著許多遛達雞,也新增添了一些木倉房,大榆樹下聚集一幫中國小孩,吵吵鬧鬧的在玩耍著。阿廖沙家門斗還在,不過這里早己物是人非了。阿廖沙家是回蘇聯(lián)了,還是移民到其它國家了,院里眾多住戶卻無一人知曉。我望著這既熟悉又陌生的小院,來時的滿腔熱情,頓時降落到了冰點,一陣強烈的失落感涌上心頭,沒料到,這竟然是一個永遠不能實現(xiàn)的邀請。我望著那棵靜靜悄悄地,默默對著我點頭搖曳的老榆樹,恍惚間,樹下顯現(xiàn)出了胖墩墩的阿廖沙,我耳邊隨之飄出來一陣虛無飄渺的琴聲,是從我心中飛出來的阿廖沙的琴聲!琴聲里飽含著溫馨、友情、向往和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