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離家,回家(小說)
一
這是位于G城的一條小街弄。
這時,午后火烈的太陽,正高懸在小街的頭頂,空氣像燃燒的無煙煤一樣透著火燒火燎的味道。整個街弄不聞人聲,除了樹上的知了還在暴躁煩惱地呱噪。
沿街有幾家開著門的小店鋪,那些店鋪大概被熱浪熏暈了,初看就像瞌睡的老人,細(xì)看完全是一副入定老僧的模樣。除了店鋪,小街弄里剩下的就是一些住戶和出租屋了。
打眼看去,大多數(shù)的屋門都是虛掩著的,門內(nèi),勤奮的電風(fēng)扇正搖頭晃腦打著風(fēng),風(fēng)扇下是一些午睡的人,比如妞妞的媽媽她們。不睡覺的,就像妞妞爸爸那樣的,這時已經(jīng)出門,去了自己賣服裝的百貨一條街。
驕陽當(dāng)頭,街上鮮有行人。即使有個別走著的,也是像火燒著屁股般匆匆忙忙的。相較而言,扎著兩條羊角辮,穿著碎花小連衣裙的四歲的妞妞,是一個特例??此谋奶臉幼?,倒成了這街弄里唯一一道鮮活的風(fēng)景,遺憾的是,風(fēng)景對于瞌睡的街弄,終究是無動于衷的。
小小的妞妞在往前走,一雙小短腿撒著歡,額頭跳躍著一滴滴歡欣鼓舞的汗珠子,紅色的塑料涼鞋“啪嗒啪嗒”輕敲著地面,小手臂時而像蝴蝶的翅膀張著,時而像鮮嫩的藕節(jié)垂著。于妞妞而言,熱是大人們的,是樹上的知了們的,與她是不相干的。
妞妞走著,跳著,笑著,黑亮的眼睛像黑色的葡萄,更像手電筒。一束束興奮的光芒不斷地在那些新奇的物體上掃射著,那興致勃勃的模樣就好像突然得到了好多好多的大白兔奶糖和夢寐以求的巧克力。一對羊角辮兒更是跟著身子不斷地上下雀躍著。她學(xué)著大人的腔調(diào),嘴里不斷發(fā)出夸張的驚嘆——呀呀呀!這么高大的房子,這么漂亮的石街路,哎呀,還有石頭獅子,還有……多好呀!多美呀!她的心里一遍遍地對自己說,等回到爺爺奶奶家,一定要把今天看到的都告訴歡歡和東東,讓他們羨慕得流口水。
忘記說了,這時的妞妞剛剛被爸爸從遙遠(yuǎn)的老家接來五天。
走著,跳著,笑著,妞妞突然想起自己出來主要是找爸爸的,是想跟在爸爸后面,偷偷的、悄悄的,去自家店里看漂亮衣服去的。咦!爸爸呢?剛剛明明還看到爸爸騎著那輛冒煙的大摩托車就在前面不遠(yuǎn)處突突突跑著的,怎么看不到了?她想高喊一聲爸爸,想到萬一被媽媽逮著了就會壞了她的好事,她還是不自覺地掩住了嘴巴。
路越走越遠(yuǎn),拐了好幾個彎兒,街道和兩邊的房子在妞妞的眼里像變戲法一樣,一會兒大了,一會兒又小了,一會兒高了,一會兒又矮了。
出租屋已經(jīng)被妞妞甩在了遠(yuǎn)方,可爸爸還是看不到。妞妞累了,渴了,突然,她變得意興闌珊起來了。她的腳步突然停下了,眉頭皺了皺,咬住了嘴唇,又抬起小手把睫毛上的汗珠擦了擦,隨后扭轉(zhuǎn)了屁股開始往回走,她想回家了!
走著走著拐彎了,再走,再拐,再走再拐,家卻找不到了。家在哪里呀?傲嬌的妞妞有點惱火,鼓起了腮幫子,心里重重哼一聲——我不信找不到你!可是,找來找去,找來找去的,還是找不到,這一來,信心坍塌了,眼淚出來了,先是嚶嚶嗡嗡地抽泣,繼而是嗚哇嗚哇地大哭。
哭著的妞妞并沒有泄氣,還不忘繼續(xù)尋找,她一邊東張西望地看著,一邊走著喊——爸爸!媽媽!嗚嗚嗚,妞妞要回家!
天,還是不肯退燒,路上的行人依舊寥落,大概是被這糟糕的悶熱熱昏了頭,偶爾有一兩個聽到孩子哭聲的行人,扭頭看一眼又搖搖頭繼續(xù)走自己的路,一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漠然。
不知不覺中,妞妞走到了一條河道邊。一陣微風(fēng)吹來,妞妞凌亂的額發(fā)有了微動。妞妞更累了,她想坐地上歇一歇了,可是,一只大黃狗搖著尾巴過來了,手足無措的妞妞怕了,也更想爸爸媽媽了,哭聲也在那一刻再次啟動了。就在這時,不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兩個人,是一位陌生的阿姨和一位笑瞇瞇的叔叔。兩個人看到妞妞哭哭啼啼走了過來,趕走了大黃狗。蹲下身子的阿姨問,寶貝,是不是找不到爸爸媽媽了?告訴阿姨,阿姨帶你找去。
妞妞擦著淚痕斑駁的小臉抽抽噎噎地嗯著,被阿姨抱了起來……
二
妞妞媽午睡醒來的時候,距離妞妞出門已經(jīng)好久。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的,也怪昨天去了外地的C市服裝批發(fā)市場進(jìn)貨,舟車勞頓的,幾乎一夜無眠。
醒來的她有點呆怔,才一小會兒,猛然想起妞妞。咦!妞妞呢?明明跟著我一起睡覺的,床上怎么沒有?她呼叫起來。小小的出租屋就那么點地方,床底下沒有,桌子底下沒有,連放被褥的大廚里也看了。去了門外嗎?心里想著,赤腳走到門邊伸頭對著街面又喊,喊了幾聲沒有回應(yīng),再打眼一掃,街上哪里有人?難不成她爸爸帶去店里了?她記得她和妞妞躺下的時候,老公還沒出門。
打個電話問問!心里想著,回到桌邊撥了老公門店里的電話。
什么?沒有?一聽老公的回答,她的心一路“砰砰砰”狂跳著沖到了喉頭。顧不得再想,撂下電話,一只腳急三火四勾了只紅拖鞋,另一只腳光著走到了門口又回頭勾了只藍(lán)拖鞋,也顧不得上身只穿了一件小汗衫,下身就穿了一條平腳大紅短褲就心急慌忙出了門。
看到我家妞妞了嗎?
妞妞,妞妞!
她一路問,一路喊,先是帶著六分著急,三分懊惱,一分隱隱的期盼。接著是越喊越急,越喊越心中無數(shù)了。
小小的街道很快走到頭了,那些門店的人都說沒注意。前面就是十字路口,往南往北往東都走得通,孩子到底去了哪?會不會被人抱走了?想到此,她的眼淚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直掉。
妞妞??!你到底在哪呀?你快點出來呀!媽媽要急死了!聲嘶力竭的她喊著哭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才一小會兒,她又猛地站了起來,哭不能解決問題啊,得找妞妞!我的妞妞!還這么小,才來了幾天,要是遇到壞人,要是遇到人販子,要是遇到……越想越害怕,怕得她不敢往下想了!
稍稍定了定神,她按一按亂奔亂跳的一顆心,決定先順著一路往東找,接下來是往南,往北。一圈圈找下來,時間過去了兩個多小時,妞妞還是沒找到。
老公也來了,還帶來了隔壁店鋪的好幾個人,大家又分頭去了車站,河邊,公園,甚至連公共廁所也沒有放棄。
夜深了,疲憊的燈光照著一屋子一籌莫展的人,除了妞妞的爸媽,她的叔叔和阿姨,還有那些一起從老家出來的人都來了。
還是去派出所報個案吧。有人提議。
還不滿24小時。我們還是再找找,說不定被哪位好心人收留了,明天送回來也說不定。說這話的是抱著僥幸心理的叔叔。
三
看到妞妞的時候,張倩跟李華正從客運車上下來不久。他們是從二百里外的鄰縣縣城過來的。兩口子聽說在G城不遠(yuǎn)處的山上有一座石廟,里邊供奉的送子觀音百靈百驗。除了菩薩,廟里還有一位專門替人看相算卦的,據(jù)說也是靈驗得很的。
張倩跟李華結(jié)婚多年,夫妻倆一個是縣城煙草公司的部門經(jīng)理,一個是煙草公司的職員,兩口子夫妻恩愛,生活優(yōu)渥,要說唯一的不如意就是至今還沒孩子。為此,兩個人跑了無數(shù)次的醫(yī)院。說來也怪,走了好幾家醫(yī)院,做了無數(shù)次的檢查,結(jié)果,兩個人都沒問題,可就是不見開花結(jié)果。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在家中老人的授意下,兩個人決定另辟蹊徑。
這不,這一天,夫妻倆就是聽從了兩位媽媽的話,帶著虔誠來G城的石廟拜謁送子觀音來了。
按說,拜菩薩得選個好日子,還得起個大早以示心誠。日子當(dāng)然是選了的,是半個月前家里老人請了有道行的高人選定了的。不巧的是好日子里出了小意外,兩個人正準(zhǔn)備出發(fā),接到單位大領(lǐng)導(dǎo)電話,說要開個會,加上李華本就是領(lǐng)導(dǎo)之一,開口請假說要出遠(yuǎn)門拜菩薩求子,這實在有點說不出口??墒窃缇投ㄏ碌氖虑樵倭磉x日子好像也不好,誰能保證另選了不會再出新狀況?
突發(fā)狀況只能隨機(jī)應(yīng)變,好在領(lǐng)導(dǎo)說了是短會,兩個人決定等會議結(jié)束再走。這樣一拖延,加上車行半道又出了點小故障,等他們趕到G城的時候,差不多已經(jīng)下午兩點多了。好在夏日晝長,加上G城的近郊還住著張倩的大姨家,晚上是不愁沒地兒住的。張倩他們想著,先去石廟看看,不行的話,第二天早晨再跑一次。
誰想,還未曾入廟半道撞見了這位小女孩。
抱著小女孩的張倩和李華商量,決定先替孩子找到回家的路。誰想,哄了半天,問了好多,孩子只淚眼婆娑說她叫妞妞,至于家住哪,還有爸爸媽媽的名字,都說不清楚了。更傷腦筋的是,孩子說的方言還不是本地的,無奈之下,張倩抱著孩子又去附近的幾家店鋪問了,可被問的都說不知道,沒見過。
眼看太陽西斜,正事還沒辦。張倩與老公看著眼前的孩子著實可憐又招人喜歡,丟下吧心里竟然有點說不出的不舍。思忖再三,張倩說,干脆我們帶著孩子上山吧,待去完石廟后,再過來替孩子找家不遲。
主意打定,張倩和老公輪流抱著孩子上了山,進(jìn)了石廟。兩個人誰也沒有預(yù)想到,拜完菩薩算完卦,兩個人的初衷有了改變。事后張倩曾經(jīng)自問過,到底是山上那位算命看相人的卦讓她動了心,還是在看到妞妞那么可愛的一副小模樣時,內(nèi)心深處便有了據(jù)為己有的私心?
自問的結(jié)果是不置可否。真實的情景是,當(dāng)那天他們抱著妞妞從石廟下山后,他們心照不宣又配合默契地選擇了直接去大姨家,并且于第二天大清早就乘坐第一班公交車回了家。
四
妞妞就這樣成了張倩夫妻倆的孩子。為避嫌疑,一開始,他們對外只說是親戚家的,再后來有人問,他們就用一笑一搪塞來回答。但妞妞的名字卻改了,她成了芳兒。
慢慢的,四歲的芳兒好像不再拼命想原先的爸爸媽媽了,只是在夢中,還時不時地會喊著哭著。
多年沒有孩子的夫妻倆是喜歡妞妞的,那是一種從內(nèi)心深處溢出來的真喜歡,他們給她買吃買穿的,白天晚上的,只要有空閑,總會陪著、哄著、逗著。街坊鄰居慢慢的似乎都知道怎么回事了,瞥見兩口子帶著孩子一副其樂融融的表情,總會順口說一句——這丫頭是老鼠掉進(jìn)米囤里——好福氣!
芳兒的好福氣在來的第二年就像漲潮的海水突然退潮了。
那天,張倩跟李華一同出差去省城,兩口子原本打算,難得上省城一趟,辦完事兒就在省城會一會同學(xué),再去幾個景點玩玩,逗留上三四天??删驮谌サ牡诙欤瑥堎坏奈赋隽藸顩r,吃啥吐啥,不吃也吐,張倩一開始以為是暈車后遺癥,李華則懷疑是嚴(yán)重的胃腸炎,為此兩口子去了醫(yī)院。
虧得遇到了細(xì)心的醫(yī)生,沒有直接選擇掛水用藥,而是問她有無停經(jīng)史?張倩答,自己的月事本就不正常,有時三十幾天,有時一個半月、兩個月,不確定的。醫(yī)生讓驗一下小便,說得排除妊娠反應(yīng)。
張倩心說醫(yī)生多事了,自己盼了多年都沒消息,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放下了。令兩口子做夢都沒想到的是,眼看著早已湮滅的希望,在他們的猝不及防下開了花。兩個人掩不住從內(nèi)心深處奔涌而出的喜悅,放棄了計劃,當(dāng)即決定買車票回家。
回到家的張倩請了長病假。原先準(zhǔn)備短暫逗留的李華媽媽暫時也不打算回老家了。對于他們來說,這是事關(guān)家庭后繼有人的千秋大計。
等待親生孩子出世的時間里,兩口子對芳兒的未來商量過,張倩拿不到主意,李華態(tài)度堅決。他的意思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孩子來得名不正言不順的,我們不正是因了做賊心虛,到現(xiàn)在還沒給她上戶口嗎?你忘了?前不久報紙上還看到有尋找孩子消息的,保不準(zhǔn)就是找的芳兒。要是人家抽絲剝繭、追根究底,再萬一……耽誤了我們自個孩子的出生不算,搞不好還得摔了你我的鐵飯碗。
根據(jù)報紙上的信息送回去嗎?那肯定是無事找事。再說時隔近一年,當(dāng)時自己所作所為與偷何異?要不轉(zhuǎn)送別人?主意一冒頭,兩個人不約而同在心里打了個響指,便各自釋懷起來。
至于送誰,那是不成問題的。李華媽媽早就提議過,說鄉(xiāng)下老家有個老堂侄,也就是李華的堂哥,老婆一直病著,說他們早就想要抱養(yǎng)個孩子了。
轉(zhuǎn)眼,三個多月過去了,張倩的肚子已經(jīng)像發(fā)酵的饅頭樣慢慢鼓了起來,這期間,李華的媽媽正好回去了幾天,于是芳兒有了新去向。
五
從縣城的小套房走出來,再走進(jìn)位于三百里開外的山村小屋,曾經(jīng)的妞妞,如今的芳兒,仿佛一片樹葉掉進(jìn)了大河里。
她小小的腦袋瓜里不停翻曬著過往的故事,在那些故事里,有高高的山,有彎彎的小路,有朝夕陪伴她的爺爺奶奶,有幼年好朋友歡歡和東東;還有那個美麗的小街弄,那間充滿了溫暖的叫做家的房子,在那里,她有親愛的爸爸媽媽,爸爸的絡(luò)腮胡子總是刺得她的臉蛋生疼,媽媽的黑粗辮子總是叫她喜歡。在那里,她第一次看到了日光燈,第一次看到了那么大的電風(fēng)扇,第一次穿上了泡泡紗的紅裙子。雖然說在那里只待了幾天,卻是她記憶里最新奇也是最讓她動心的。當(dāng)然,后來那兩位由阿姨變成的媽媽,由叔叔變成的爸爸,也不是能夠馬上就能忘記的,畢竟她的記憶沒有門,畢竟她才剛剛離開。而今,她再一次面對的又是完全陌生的人和完全陌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