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寒露里的太陽(散文)
一覺醒來,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班長在班級微信群里暖言道:“薄薄輕輕寒露雨,微微颯颯早秋風。今日寒露,莫忘添衣!”寥寥一語,似一縷柔和的春風輕喚著小河里的薄冰。
哦,寒露已到!得趕緊洗漱、加衣、上班。
剛過的一周國慶小長假,陽光明媚,惠風和暢,趁著好日子好天氣,大家紛紛出游探親聚會戀愛,不亦樂乎。可國慶一結束,上班第一天就撞上了寒露。老天似乎早已預知這一節(jié)氣的來臨,一大早就收起了晴朗的面孔,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我裹著睡衣,掀開窗簾一角,往樓下張望,只見小區(qū)的地面被雨水濕透了,道旁茂盛的桂花葉在雨水的沾濕下更顯蔥郁。
我穿上一件喇叭袖的薄呢子旗袍,撐著一把小花傘,匆匆穿過濕漉漉的林蔭小道,準備前往馬路邊搭乘同事的車去學校。一路上,涼颼颼的風從寬大的袖口直往臂彎里鉆,我冷不丁地打了幾個寒顫。這斷崖式的降溫,著實讓人措手不及。何況,微信群的溫馨提示,我出門前特意加了兩件衣服,還是不勝這股寒意。寒露,寒露,果然名副其實,說寒就寒,說露就來雨水。
雨,不知何時停了。但一整天,太陽被層云綁架著,不見蹤影。天灰蒙蒙的,像比以往矮了幾截。冷冷的風,吹得心情也灰蒙蒙的。我整理好資料,在書架上抽取一本莫泊桑的小說,蜷縮在屋角,捧著這抔精神糧食來取暖。若有太陽,該多好,那我旗袍上的小雛菊在陽光下會朵朵溫暖。
下午四點,索然回家。
我提著藍色手提包,沿著往常的路回家。一般情況,別人出校門,拐街口,跨石橋,徑直走到丁字街口附近的老槐樹,才折南往車站方向走。而我往往“獨辟蹊徑”,在跨過錦山東橋幾步就拐彎了,因為那里安放著一個靜謐的園子。
不一定誰都知道,在小鎮(zhèn)的東南隅,有一處鬧中取靜的好地方。這里散落著六七間古舊的老房子,和幾塊不齊整的園地。長方形、三角形的園地上種著番薯、絲瓜、青菜、大蒜、芋艿、蘿卜等家常蔬菜,和橘、橙、甘蔗、桃樹、梨樹、柿子、雞蛋果等四時果樹。有的屋前屋后還種著紅色的百合花、黃色的小菊花、粉色的木槿花等。更有趣的是,有兩間老房子的邊角還圈養(yǎng)著兩窩雞,成天咯咯咯地叫個不停。每每回家,我喜歡經(jīng)過這里,和豆莢青菜打一下照面,給雛菊和百合拍幾張美照。即使,啥都不做,站在花叢中或田埂間發(fā)發(fā)呆,也是挺有趣味的。
今日也是,盡管冷瑟瑟的,我還是不愿取道熱鬧的丁字街。
就這樣,我又站在一間小屋前的雞蛋花藤下出神凝望。一個月前,那一朵朵像須發(fā)一樣神奇美麗的白紫色雞蛋花,如今都已結果了。一個個小孩拳頭大小的雞蛋果從綠色的藤蔓間垂掛下來,精巧巧、青油油的,如同青澀的少女之心,煞是好看。正當我沉浸其中,耳畔傳來一聲親切的問候:“你找誰?。俊蔽肄D過頭一看,只見一位大媽站在我的身后,離我一米之距。
她和我差不多身高,但比我結實和厚重。一頭黑白相間的頭發(fā)隨意盤在后腦勺,用黑色大皮筋固定著。一件半新舊的法蘭絨格子外套寬寬的,灰色的運動褲也是寬寬的,一派自在、隨和、舒暢的休閑風,和田園里的花草果蔬一樣,自由自在,隨風搖曳,又充滿著勃勃的生機。她的眼角皺紋明朗,但眼里閃著慈祥又明亮的光。
我訕訕答道:“不找誰,就看看這些植物花卉,挺舒服的?!?br />
聽我這么一說,大媽好奇地問:“這兒有點破落,你竟然喜歡?你家住哪兒?”我說我住在溫嶺,但在小鎮(zhèn)上班,路過這里去乘公交車。
一說到溫嶺,大媽欣喜地詢問我家的具體位置,待我如實相告時,她不無遺憾道:“我兒子家也在溫嶺,但他在西溪山莊。兒媳在那教幼兒班,孫子在三中讀書。平日兒子在這做生活(方言指的是一種家庭作坊),要是你和我兒子住同一小區(qū)該多好,他可以天天載你來回。”
天哪!我不由一驚,我和她素昧平生,只相識一分鐘!她根本不認識我、不了解我,怎么就平白無故地想幫助我。一分鐘,難道能洞察一個人的好壞,我暗想。當然,我確信自己平生從未壞過。
一分鐘,世界在瞬息萬變。土地在生長,甘蔗在拔節(jié),蜜蜂在儲藏甜蜜??删驮谶@一分鐘,我貧瘠了一年的土地在大媽溫存的目光下,瞬間生長出無數(shù)的花朵。不可思議!
這土地,我無力耕種,自從手術后。也許是疲乏于人生的無?;蛉诵缘呢蠝y。
剎那,一股暖流在流淌、在滋潤、在澆灌我的原野,千萬朵花倏然綻放,它們溫暖、燦爛,像精靈朵朵。我怔在那兒,不知如何應答,依然站在雞蛋花藤下,羞赧地朝她笑笑。
“阿姨,謝謝您。我平時也搭乘同事車的。不過現(xiàn)在乘公交也方便,十五分鐘一班,到家只需兩塊錢就夠了?!倍?,我打趣道。大媽認同地點點頭,喃喃說著世道好國家好之類的話。
忽然,她仿佛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對我說:“來!來!來!快跟我來,去我菜園里拔點青菜帶回家,不打農(nóng)藥的,比你菜場里買來的新鮮多了。”天哪,我再一次愣住了,我算是她的哪門子親戚或朋友,我只是一個過路人,過路人罷了。
熱流千軍萬馬,再次往我眼睛里奔涌,我站在原地,深呼吸,閉一下眼,咽了口水,把它們一一摁回到源頭。隨即,跟在大媽身后,一起前往她的菜園。她家的兩壟青菜在小屋后面,長勢很好,大的小的高的矮的挨挨擠擠著,都似天生的好姐妹。大媽蹲下來,邊拔青菜邊說:“我和老頭喜歡侍弄園地,那邊蘿卜番薯都是我們的,兩口子吃不完,就讓鄰居來拔,也讓兒子帶溫嶺吃……你啊,別站著,蹲下拔拔看,嫩嫩的,很舒服的?!痹诖髬尩恼泻粝拢乙捕紫聛?,拔了幾株,就像拔著童年時媽媽親手種的青菜一樣,自然又親切。
大媽動作敏捷,一下子拔了好多。我忙不迭地勸阻道:“阿姨,夠了,夠了?!彪S后,大媽把菜放在田壟間,迅疾跑進自家屋里,拿來剪刀和袋子,把剛拔的菜根一一剪掉。剪到一半時,大媽停下說:“剪了的,今天晚上吃;剩下一半,帶根帶泥存放著,明天后天還新鮮哩?!彼贿呎f著,一邊把青菜分門別類裝進兩個袋子里。
記憶真是神奇的東西,瞬間,我想起家鄉(xiāng)的小河,小河旁有一排石頭房,東面第六間是我家。房子前后有一壟壟長方形的自留地,年輕的媽媽招呼我去幫她澆水、拔菜,也是這樣細致地對我說話的。剎那,一股沖動不知從哪根脈搏里僨張而出:“阿姨,您有微信嗎,我加您行嗎?”投桃報李,以待時日,這是人之常情。
大媽聽了,爽朗地笑起來:“好,好,這微信,一周前兒媳剛給我安裝的。我不識字,還沒學會,你來弄吧。”大媽把手機遞給我,并指著微信說:“諾,這就是我,我叫老鮑。”原來,這地方叫山后鮑。大媽生在這里,嫁在這里,在這小鎮(zhèn)扎根了六十八年,微信名由之而來。一個名副其實、不折不扣的老鮑同志!
老鮑,沒讀過書。她來自土地,把土地的渾厚和仁慈融進了自己的血液中,比有些忸怩的文化人更通透。她恰如一枚太陽,以真誠、熱情、坦率的微光,驅散著這個寒露的陰冷、倦怠和索然。
照耀,不需要任何理由!
我挎著藍色的手提包,提著兩袋鮮嫩的青菜,向大媽告別了,朝小鎮(zhèn)的公交車站走去,步子輕如飛燕。天,依舊灰蒙蒙的,身上的寒意早已消失殆盡,感覺無數(shù)的陽光正從我身上升騰。
所有的太陽,都藏在人群里。正如瑜兒在詩歌《風輕云淡》里寫道“卸下繁蕪,削掉多余的枯枝爛葉,朝著有光的方向走,定會與太陽的孩子相認?!?br />
如果,你感覺冷,去人世間走走吧,或許會遇到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