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金秋】秋逝(散文)
一
遠山,近水,煙雨朦朧。
秋風(fēng)秋雨,朦朧著村莊,草垛,老樹,在霧靄中若隱若現(xiàn)。這是偏僻的山鄉(xiāng)秋天的景致,被大自然涂抹上迷人的秋色,宛若一幅淡雅適宜的山水素描畫。此情此景,多少年來,一直深刻在我的記憶里。
村莊垂暮,草垛寫意,老樹靜默。
依山傍水的村莊身后,是連綿的群山,即便秋季也山色蔥蒙,前面是收割后的稻田,田間地頭,佇立著三三兩兩的草垛。幾棵老樹,間雜在村莊前后和田間地頭,時光如水,老樹寵辱不驚。在這片狹長的土地上,從秋到冬,村莊、草垛和老樹相互守望,在霧靄朦朧中,形成了山鄉(xiāng)獨特的秋色。
歲月滄桑,物是人非。多年后,如詩如畫的秋色逐漸消失了,曾經(jīng)的場景,只能去記憶里找尋。
草垛比村莊還要老些。宋代詩人曾有詩云“去年曾問荊門途,雞鳴狗吠民耕鋤;云昏雨澀草堆碧,四野荒荒人跡疏”。草垛也叫草堆,據(jù)說,它所在的地方,當(dāng)年還沒有村莊的時候,它就已經(jīng)悄然出現(xiàn)在稻田間。那些稻田是居住在山腰的山民先祖?zhèn)冊谛『优祥_墾出來的。
最早的村莊雛形,是看守稻田的人家搭建的簡易房,初衷是用于暫時休息、放置農(nóng)具雜物以及遮風(fēng)避雨的場所。這簡易房當(dāng)?shù)厝私小案C棚”,面積小,搭建簡單,一般是用用茅草或稻草鋪頂,竹籬笆或者山上的雜樹枝條編制成墻和門。
山區(qū)高寒冷涼,在壩子邊的窩棚里窄窄的空間內(nèi),就必須有個火塘。用三個石頭圍攏,石頭中間常年燒著火,天冷或衣服淋濕后可以烤火,肚子餓的時候可以在火塘上的銅鑼鍋里煮飯煮菜,還能在火塘的火灰里燒玉米、紅薯吃。窩棚里還有用稻草編制成的草席,鋪個簡易床鋪,干活太累或者天氣太晚,回不去山腰老家的時候,就臨時在此歇息。
這窩棚,就是村莊的雛形。
村莊應(yīng)該是連片的房屋,有好多戶人家居住,然后有好多人,包括大人孩子,有豬牛羊雞鴨鵝,有狗有貓。當(dāng)然一定有炊煙裊裊,因為要生火做飯。
一間小窩棚絕對不是村莊。后來,為了管理田地方便,越來越多的人家在稻田邊不遠的山腳下,建起了看守田地的窩棚。再后來,窩棚面積不斷拓寬,茅草頂變成了用木片鋪陳的“閃片房”或用土夯成的土坯房。來建房的人家漸漸多了,就形成了村莊,原來山腰上的老村莊,自然而然消退了。
村莊再變樣,草垛也沒有變。
老樹肯定比草垛還要蒼老。當(dāng)年還沒有田地的時候,是先有了森林。森林是由無數(shù)棵大小不一品種各異的樹木組成的,那時候的老樹還不老,它只是森林中微不足道的一棵。森林里的小河那時候還是小溪,小溪不一定記得老樹小時候的模樣。
后來,山腰上居住的先祖?zhèn)?,看上了森林里肥沃的土地和充沛的水源,就在小溪附近毀林開墾。山民們?nèi)丝诓话l(fā)達,只是開墾了小溪兩邊平坦的幾片土地就夠了。他們用長長的砍刀,砍去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樹木和所有雜草,這在當(dāng)?shù)亟小翱硲谢鸬亍?,砍下來的樹木,大的做蓋房的木料,小的枝丫混合著雜草,焚燒后成為好肥料。大部分樹木砍掉了,只留下挺拔俊秀品質(zhì)較好位置適當(dāng)?shù)膸卓?,并在樹下留下大小石塊,人們在干活勞累時乘涼,在肚子餓時在樹下吃從家里帶來的冷飯,帶小孩來田地里做活時候供小孩玩耍。
土地緊鄰小溪,水流充沛,從上游地方開鑿出溝渠,引水而來,開墾出來的土地慢慢變成了可以種稻谷的水田,之后就種上了稻谷,就有了草垛。久而久之,小溪慢慢成為小河,就像簡易的窩棚也慢慢成為村莊一樣。村莊里有一棵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樹,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成了人們祭拜神靈,祈求政通人和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的“龍樹”。每年秋收前,都要進行祭龍樹,這風(fēng)俗在山村,多少年來,沒有創(chuàng)新也沒有擯棄地繼續(xù)著。
老樹高揚樹冠,在風(fēng)雨中充滿自豪感,因為它的存在早于村莊和草垛?!吧颀旊m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老樹做夢也想不到,若干年后,不是自個老死的意外情況下,樹卻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隨之而消失的,還有老舊的村莊和古老的草垛。
二
村莊,是秋色的主角。
晨曦初現(xiàn),村莊在雞鳴狗吠中醒來;天高云淡,村莊在碩果累累的金秋溢滿歡笑;月明星稀,村莊在滿足中深沉而香甜地睡去。年復(fù)一年,村莊濃墨重彩抒寫著秋天,渲染成一道靚麗的秋景。
草垛是否有堆砌的稻草,老樹是否還能再老一點,都是村莊說了算,嚴格來說是村莊里的人說了算。人是靈動的高級動物,總是喜歡凌駕于麻木不仁的草垛和寵辱不驚的老樹之上。
村莊不知道自己有一天會面目全非,只知道自己自豪的淵源和值得回味的往昔。
千嶂朦朧,萬壑深幽。
村莊前面的這塊平坦的小盆地,當(dāng)?shù)厝私袎巫印巫又虚g一條彎彎的小河,小河之南的大山腳下,是綠樹掩映下依山傍水的村莊。
身后的大山,是村莊堅挺的脊梁;身前的壩子,是村莊寬廣的胸襟;常年流淌的小河水,是村莊熾熱的血液。
深情款款的小河,在激情燃燒的歲月里,用工匠般的巧手,精雕細琢,把壩子分割成若干塊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圖形。近河邊的是灘涂,是水鳥喜愛的地方,稍遠一些的是沙地,土質(zhì)肥沃松軟,用手輕輕抓起一把,就能聞到泥土的芬芳。離河稍遠,村莊后面山腰上,河水灌溉不到的是旱地。
代代相傳,村莊的村民們起早貪黑,耕耘在這片富饒的土地上,他們一年種植兩季,收獲兩季。立春后種一輪以水稻為主的“大春”,包括旱地里的玉米紅薯南瓜等等,秋后霜降前后種一輪“小春”,主要是小麥油菜蠶豆豌豆之類。
村莊早就忘記了自己在山腰上的祖父輩,就像村民們忘記了播種時候的揮汗如雨。每到秋收時節(jié),村民們像土地一樣黑黝黝的臉龐上,笑顏舒展,心情就像曬谷場上高高揚起的谷粒。
在春播秋收中,在平淡無奇里,村莊還是那個村莊,土地還是那片土地,但相互依存的兩者,卻用自己的虔誠和無悔,在無盡的歲月里,養(yǎng)育了一代又一代村民,也送走了一個又一個離家出走的游子。
每當(dāng)夕陽西下時分,村子頭,家門口,佇立著身軀佝僂的老人,他們手牽著自己的孫輩,在眺望遠方的游子。身后裊裊騰騰的炊煙,就像他們在微風(fēng)中飄飛的白發(fā)。
走時有期,歸來無期。
那一年,乘著恢復(fù)高考的東風(fēng),我也走了,在親人的依依囑托下,在我一步三回頭的戀戀不舍中,懷揣對美好生活的幻想,去山外綻放自己的青春,去尋覓更好的生活。
“辛苦遭逢起一經(jīng),干戈寥落四周星”。世事輪轉(zhuǎn),桑梓故里,總要落葉歸根。三十多年后的這個秋天,沿著村莊的方向,我又回來了。
老舊的村莊在眼前確實消失了,包括高低連片、參差錯落的土坯房。那時候的房頂是戶戶相連可以去串門的,更方便秋收時節(jié)晾曬稻谷、玉米等作物。隨之消失的,還有那些牲口家禽的廄舍,說人居環(huán)境整治,人畜分離,就搬到離村莊很遠的地方建蓋。偶爾,從遠處傳來零零散散的雞鳴狗吠聲,如空谷回音。
只留下幾棵老樹,特別是村口那棵陰翳蔽日的大榕樹,成為老村的遺存和新村的地標。沿著地標,踏著整潔寬敞的村道,我努力去找尋老村莊中我家的老屋,找遍了村頭巷尾,再也找不到了,就像找不到我的童年。
身邊,是一間間整齊劃一的兩層平頂房,一樣的格局一樣的外貌,像極了憑空生出而快速長大的多胞胎兄弟姊妹,他們排成排肩并肩,享受著美好生活。
不見父母依門眺望,沒有親人噓寒問暖,一種無法言說的感傷徘徊在心頭。
榕樹下,早年那些凌亂堆砌的石頭,已經(jīng)被人工大理石的圍臺所替代。圍臺上隨意坐著幾位閑聊的老人,老人前面村民小組公房前的小場地上,玩耍著幾個孩童。在我仔細辨認后,看清老人們是本村的長輩,就走到他們面前大爺二叔三娘的尊稱,他們用渾濁的雙目從頭到腳看遍我后說:“孩子,你回來了呀!是不是找不到你家老屋了?同樣的我們的老屋也全部拆除了。我們村是美麗鄉(xiāng)村建設(shè)示范點,就整村拆除重建。除了幾棵樹,其他的都不在了?!?br />
雖然我已兩鬢斑白,但在和村莊一樣老的老輩人眼里,我還是孩子,就像兒女在父母眼中永遠是孩子一樣。
那一刻,我感受到的是“貴在深山有遠親”的鄉(xiāng)情,感慨到的是扶貧,攻堅鄉(xiāng)村振興帶來的山鄉(xiāng)巨變,感嘆的是風(fēng)情濃郁的老村莊消失得無影無蹤。
三
草垛,消失在田野上的秋景。
我漫步進入村莊前面的壩子里,走在窄窄的田埂上,讓微風(fēng)輕撫我漸次增多的白發(fā),讓思緒努力去搜尋當(dāng)年秋收前后的快樂時光。
只可惜,現(xiàn)在整個壩子里,已經(jīng)不種稻谷。
聽說再早幾年,農(nóng)業(yè)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小河兩岸,全部種上了柑橘之類的果樹和冬早蔬菜等經(jīng)濟作物。我不會算經(jīng)濟賬,就知道糧食是主糧,遇到災(zāi)荒等不可抗拒的自然災(zāi)害,沒有存糧,人不能只吃水果,水果太多了,喂豬都不吃。更遺憾的,是沒有原生態(tài)的田園景觀。
不種稻谷的日子,就沒有草垛了。沒有草垛的日子,只能去懷想從前有草垛的場景。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原來此處的秋季,小河兩岸的壩子里,總是一片金黃的稻浪伴著隨風(fēng)吹來的稻香?!暗净ㄏ憷镎f豐年”,還能“聽取蛙聲一片”。特別是在大包干以前,生產(chǎn)隊集體勞作,隊長在村莊的大喇叭里一聲令下,人們磨亮鐮刀,奔向稻田。一排排頭戴草帽的男女,動作整齊劃一,在“唰唰唰”的收割聲中,在人們的歡聲笑語里,就像張藝謀老師拍攝的映像劉三姐之類的情景劇,呈現(xiàn)出震撼人心的大場面場景。
老人們說,一顆糧食要挖好幾鋤頭才能得到,決不能浪費,必須顆粒歸倉。于是稻谷收割后的谷茬田里,生產(chǎn)隊動員孩子們?nèi)ナ暗舅?。那是我們童年時候的最愛,即便被稻茬劃破手腳,依然很高興的在田里嬉戲,因為可以摸到小魚、泥鰍黃鱔和田螺,還可以捉蜻蜓。
收割后的稻谷,在田間稍許寬敞的草地上,就腳踏的簡易打谷機和用木板制作成的倒梯形“摜盆”里脫粒,之后才挑回去村莊里的曬場和土坯房頂晾曬。
脫粒之后的稻草,就在原地沿田埂和田間的空地曬干,之后堆砌成草垛。
草垛的堆砌,絕對是一門技術(shù)活,一般是由村中少數(shù)幾個掌握技術(shù)的老人親自來做。孩子們就負責(zé)把曬干后的稻草,拖到老人選定堆草垛的地方。
為了方便瀝水和保存,草垛堆砌的地方一般是選在大樹下或者地勢高一點的田頭荒坡上。草垛的大小根據(jù)占地多少而定,但因為在田間,一般不會太大。不論大小,形狀卻出奇的一致,圓柱形加圓頂,就像圓形的糧食倉庫。
堆成草垛的稻草,防水防曬,到次年依舊不會霉變。
草木枯黃的日子,稻草是牛馬毛驢等大牲畜重要的飼料。當(dāng)然,糯谷香谷脫粒后的稻草,人們是用來編制草繩、草席,稻草芯,用來扎掃把之類的。
草垛,是老牛的最愛、孩童們游樂的場所、年輕男女談情說愛的好地方。
是充滿田園風(fēng)光的秋景。
每年從秋末到來年開春,山上的野草枯黃了,耕田的老牛就很難吃到青草,掰了玉米之后的秸稈也是枯黃,他們不愛吃。以前的糧食少,遇到欠收的年景,連人的口糧都還困難,就沒有糧食喂大牲畜,它們主要飼料就是稻草。
管理老牛的大部分是老人和孩子,他們平時也是到山上去放牧的,到草木枯黃的季節(jié),他們太陽不落就把牛趕回村里的牛廄里來,然后到草垛上抽幾捆稻草來喂。
孩子們可喜歡草垛了,從中間抽空稻草后,就成了天然的小房子,冬季躲在里面,不僅可以玩游戲,還很暖和。當(dāng)然,絕對不能讓大人發(fā)覺,否則就要挨打了,因為大人當(dāng)心小孩子玩火燒了草垛。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草垛所在的田間離村莊不遠,中秋節(jié)前后,天高氣爽,晚上的月亮特別明亮。那些兩情相悅的男女,總是相邀一起,悄悄的躲到草垛后面,甚至抽空了部分稻草后的草垛里談情說愛。我們小孩子調(diào)皮搗蛋,總是去嚇唬他們,他們就用瓜子糖果之類的哄,說不要告訴別人。
老樹,在滄桑的歲月中所剩無幾。
原來田間的草垛旁,零散分布著幾棵老樹,記得有桑樹、榕樹和柳樹。老樹最大的有幾抱粗,樹干彎曲,枝繁葉茂,特別是桑樹和榕樹,常年不落葉。
樹與樹之間,相隔有一段距離,但平坦的壩子,沒有遮擋他們相望的視線。他們不會生長柳絮,難以飄飛傳情,只能默默相望。
很不幸的,近年來,有幾棵老樹,還是被人砍掉了。說基本農(nóng)田建設(shè),田間要建機耕道,那幾棵老樹擋道了,于是就被砍除。前人種樹后人乘涼,不知道以后村民們下地干活,天氣炎熱的時候,還乘涼否。
更遺憾的,是田園風(fēng)光中缺少了樹木,再也讀不到詩意。
“蜻蜓蜻蜓飛,前面有草堆;蜻蜓蜻蜓落,前面有草垛……”已經(jīng)消失的秋色,被流逝的歲月積淀成醇濃的鄉(xiāng)愁。只有靜靜流淌的小河,還在無憂無慮中唱著童年的歌謠。
感覺越來越懶惰了,經(jīng)常不寫文字也生疏了。還是佩服老弟筆耕不輟且質(zhì)量高。
承諾支持山河社團征文,好久了,才零零散散的寫了這篇。
承諾是必須兌現(xiàn)的,想不到山河也是老弟的故地,真的是緣分。
問好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