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籮筐·歲月】實證(小說)
一
午夜十二點差一刻。
門開半扇,他悄悄地鉆進門來,反身鎖上兩道門:防盜鐵門和實木門。他不敢開燈,像皮影人般躡手躡腳地朝前摸,企圖從黑暗中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回他自己的書房(兼臥室)。他和夫人有各自的書房(兼臥室),兩人都是高知,書房遠重于臥室,彼此都愛睡在各自專業(yè)性極強的書堆上。沒走兩步,客廳里并非感應燈的頂燈突然“啪”地跳亮。夜深人靜和事出意外助長了這一聲響,嚇得他中彈似地渾身一震,手中的鑰匙箍“啪”地跌落到地上。
客廳里亮堂到嚇人的地步。
一頭蒲松齡筆下的“狼”,“坐于前”。
夫人對門窩在真皮沙發(fā)上,披頭散發(fā)下一對紅眼睛,完全是饑餓到發(fā)瘋的狼眼,伸長脖子把頭舉到最遠處,兩臂擱在分開的雙腿上,雙手緊握。他站著,她平視的目光正對他的褲腰。在她跟前的瓷磚上,一溜排擺著薄刀、搟面棍、鐵榔頭、大剪刀、老虎鉗和水晶煙灰缸,像夜市擺地攤的主兒,候著有緣的買主。她收集來這些家伙當然不是為了擺地攤,他清楚;也正因為清楚,心里才發(fā)毛。
他撿起鑰匙箍,捏在手心里;兩條腿像尿急般抖動。
夫人右手撿起薄刀,左手抓起笨重的煙灰缸,示意他上前。
他雙手緊握黑色公文包,像盾牌擋在胸前。
夫人舉起手中的薄刀,讓他把包放下,上前來。
他沒有辦法,只有乖乖地拖著僵尸步,艱難上前,站到客廳中央那盞明亮的頂燈下。他終于敢開口了。他說老婆。他說老婆老婆?!吧購U話!”她口氣堅硬,“把褲脫了。”他盯著她,在堅持什么,又害怕什么。
“脫不脫?”她揚起手中的煙灰缸,時刻準備砸爛他的狗頭。
他抖抖索索地解開皮帶扣,松開褲扣,拉開褲鏈,將卡其布褲像蛇蛻皮般剝下去。任何事到了他手上都是精細活,哪怕在這個時候這個場合做這個事,他脫下長褲,橫向對疊,又縱向對疊,準備放沙發(fā)上,但此刻不合適,他放到右側的地板上。花花公子牌金屬皮帶扣在瓷磚上撞出一記脆聲。“繼續(xù)脫!”夫人責令道。他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她突然起身,沖上前來。真皮沙發(fā)上出現(xiàn)一個很大很圓的凹坑,在他眼里慢慢地向上恢復。他雙手護住襠,竟傻呆呆地研究起“坑”來,以至于一個恍惚就釀成大錯,讓她得了手,一把就扯下他的深藍色短褲,露出里面的玩意兒來。
我的娘呀!他居然還穿著第二條短褲。
第二條短褲是粉色的,緊身的,右側褲腰上還有個可愛的小蝴蝶結。
毫無疑問,這是條女人的短褲。
但問題是穿在她男人身上。
就連他也想不到她會這么做,突然蹲地,將左手上的水晶煙灰缸拍在地上,右手緊握的薄刀像剁肉末一般,哐哐地往水晶煙灰缸上瘋砍,刀起刀落,砍了不下二十,煙灰缸竟完好無損,而刀刃上布滿大大小小的缺口。她憤怒地將這把沒用的薄刀一扔,欠身從沙發(fā)前抓過鐵榔頭,又將頑固不化的水晶煙灰缸翻了個,倒扣地上,奮起一榔頭,人造水晶頓時粉身碎骨,殘骸飛濺,在客廳四周爆出相應的回聲。她滿意地直起身來,沖他古怪地笑,一種全新的笑,人間少見,才令他不寒而栗。應該是種種猜想盡在這條粉色短褲上得以證實她的英明與正確,才讓她這般興奮,“醉”了的右腳不慎踩到搟面棍,搟面棍審時度勢地自個兒骨碌碌地消失在沙發(fā)底下,比他幸運多了。
她一屁股坐回沙發(fā)上,用一種罕見的“心平氣和”的語氣問:“冷志遠,哪個婊子的?”
嘴巴就像被外科醫(yī)生縫住的傷疤,他只會搖頭。
“嘖嘖……”她有滋有味地嘖了數(shù)下嘴,感慨他的恩愛勁兒,居然把臭婊子的褲衩都穿來了。她太欣賞這種一不怕臟、二不怕死的愛情,如果下賤也能叫愛情的話。他這么舍不得和她分開,還回來做啥?她一向大度,從明天起他就不用回家了,她才不稀罕他骯臟的空殼。說著她就起身得得得地跑去自己書房,找來一只全新的資料袋扔地上,讓他脫下這條粉色褲衩,裝進去再給她。
她說這是世上最有說服力的離婚理由。
二
“肉麻當有趣!”凌晨落在我身后約兩個身位的地方,一直死樣怪氣的;這會兒倒會哼哼了,“有你這樣編排自己領導的嗎?”
“誰編排了?”我推著嬰兒車,頭也不回地說,“是冷所長自己說的。”
“你們所里都是些什么人呀?”他問,“惡不惡心?”
他大概覺得這么說還不夠殺傷力,又補充道:“你不惡心,我都替你惡心!”
我將嬰兒車猛地一停,車轉身說:“我都惡心死了!凌晨,你不就是惦記你那個女同學嗎?你那個女同學多純潔,多不惡心。你不就是想拋下我和六個月大的兒子,削尖腦袋也想鉆出去跟你那個女同學鬼混嗎?”“現(xiàn)在去還來得及,沒人攔你。”我催他道,“別耽誤跟你那個女同學的好事?!?br />
我一口氣念了四遍“你那個女同學”,終于擊退了他的囂張氣焰,臉都綠了。
“于牧云,你又來了!”他果然狗急了,沖我大吼。我低頭哄兒子:“寶寶別哭,媽咪帶你去河邊玩呵?!蔽液苡袆诺赝浦鴭雰很囍活櫷白??!拔揖褪抡撌?!好嗎?”他在后面大聲道,“你一個研究生,成天嘀咕這些破事,有意思嗎?”我不用看也清楚他一臉鄙夷,好像我是袋漚肥的廚房垃圾,他想扔卻扔不掉的苦,把他這個人民教師熏臭了。
我懶得理他,不緊不慢地走到上塘河邊,沿河向東而行。
午睡后,他就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接得熱火朝天,豬嘴直哼哼,哈喇子都掛不住了,我一看就來氣。他倒好,連鬧起床氣而哇哇直哭的兒子都不搭一把手,只忙著在大衣柜里東翻西找,一件件比劃來比劃去,他這是去城里參加同學聚會嗎?相親還差不多!我都忙成羊癲瘋了,手腳亂顛地哄兒子起床,給他洗屁股、換紙尿布、穿衣、喂奶……他有看過一眼,問過一聲嗎?
他!沒!有!
憑什么他去外面花天酒地,落下我一個人看兒子?“家里就這么呆不住嗎?”我問,“瞧瞧,魂不守舍,想到你那個女同學心花怒放了吧!”
他停下手,手里還拿著一件銀灰色的西裝:“就同學聚個會……”
“噢,同學聚個會,”我說,“男同學有啥好聚的,是去見女同學吧?”
“你!”他又狗急了。
“點到死穴了吧?”我問,“凌晨,你搞搞靈清,你是當?shù)娜肆?。?br />
他直翻白眼,問他哪里少做了?今天是周六,出去和老同學聚個會怎么啦?
是不怎么啦,但我問他,做父母的有雙休日嗎?為啥他不帶兒子?今年我還有個課題要完成,到現(xiàn)在八字還沒有一撇。我一字一頓地告訴他,去吧,都答應人家了,男人不能說不行。
我賭氣地抱兒子坐上嬰兒車,氣鼓鼓地推車出門。
他跟來了,就在我身后隔了兩個身位的地方,我也就氣消了一半;我不想說家事,我已經(jīng)說得夠多了,一說就兩肚皮氣,就說說我們冷所長。難道他不知道我說這些,是和解的信號嗎?他倒好,去不了城里,就跟鞭炮似的滿肚子火藥,是想氣死老娘給他騰地方嗎?
我呸!
三
我坐到衣錦橋朝北第三級石階上,嬰兒車的后輪頂住第一級石階,俯身向前,雙臂輕輕趴在嬰兒車把手上,不敢重壓,嬰兒車會后翹;迎面是文天祥雕像,雕像后一堵高過他頭頂?shù)氖溜L,刻有千古名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钡裣袂巴V惠v紅色共享單車,邊上有兩只親密的皮鞋,沒有人。忽然從雕像背后爬出一個男人來,像蹄類動物。他是以這種方式向民族英雄頂禮膜拜嗎?一身含笑花般淡黃色的運動服,運動衫褪到肩胛處,露出白背脊來,像春天黃土地上的殘雪;四肢著地;長頭發(fā)掛到地上,在義務打掃衛(wèi)生。
恕我直言,我很好奇這個男人。
“寶寶在哭,你也不管?”凌晨一來就假惺惺地關心起兒子來。
“哭兩聲有啥要緊?”我劍走邊鋒道,“增加肺活量,將來當歌星。”
“切!”他蹲下身來,趴在嬰兒車東側,用舌頭打出嗒嗒的節(jié)奏聲。兒子忘了哭泣,奇怪他的嘴巴是啥東西,會嗒嗒響。凌晨得意忘形,伸手捏兒子紅白亂躥的腮幫子?!坝胁。 蔽艺f過多少遍,捏多了會落下流口水的后遺癥,就是不聽。我猛地拍開他的手說:“叫你不要捏,你還捏!”他的手比我硬,拍的人是我,痛的人也是我,火就大。我發(fā)現(xiàn)結婚生子后,我生氣的理由太過充裕了,就像冷所長所說的,婚姻是原本就命運多舛的人生又朝你開了一槍,而且這枚子彈永遠殘留在體內,如同人生的晴雨表,不時會發(fā)作。
凌晨愣了,可能意識到自己的錯誤,開始裝鬼臉,并忽然問我:“后來呢?”
我可沒心思理他,默默地盯著那個黃色爬行動物,繞著民族英雄的雕像慢吞吞地爬了一圈,又爬了一圈,比跳廣場舞的大媽更不遺余力地踐行著自己的信念。我發(fā)現(xiàn)他是個初學者,還沒有把動物的精髓融會貫通。我期待著有新的發(fā)現(xiàn)。
果然,他沒有讓我失望,不像有些人。這回他是屁股先出來的,就像一條敗下陣來的狗,從強有力的對手面前,一步步小心地往后退,而不敢轉身就溜,生怕對方趁機撲上來,咬斷自己的脖子。有意思的是他雙腿之間那雙眼睛。正常人的眼睛眉毛在上頭,而他的眉毛在眼睛下面,屁股沖著我,用胯下那雙不正常的眼睛看世界,那會是個怎樣的世界呢?
“問你呢,”凌晨又不耐煩了,“他們離了嗎?”
這會兒他倒是不惡心了?但我還惡心著呢。那個黃色動物直起身來,恢復人樣,轉身朝我們這邊看;那頭長頭發(fā)原本朝后梳的,現(xiàn)在謀反般地掛前川,遮住了視線。他沒有用臟手去擼,而是突然中彈似地將頭朝后一頓,又一頓。
“小云兒?!彼尤唤形业年欠Q。
“冷……冷所長,”我嚇得嘴都不利索了,“怎么……是您呀?”
他朝我走來。
我趕緊起身下橋,迎上去,急吼吼地問:“冷所長,您這是干嗎呀?”
“你幾時來上班?”
“下周一,”我說,“剛找到看孩子的阿姨。”
“今年的課題準備得怎么樣?”
“一孕傻三年,”我說,“到現(xiàn)在還沒……”
“你是肥了,尤其腦子。”他長聲長氣地說,“來,教你一個認識世界的新角度,找課題用?!?br />
他做了示范動作。其實不用他教,我趴下,四肢撐開,低頭,頂?shù)绞迳稀?br />
“你從胯下看世界,有什么?”他哈哈大笑。
我就知道上他當了。
兒子突然哇哇大哭,哭聲相當痛苦。剛剛兒子還好好的,凌晨在打電話,在回復老同學吧。我忙回過去。凌晨說他摘了片樹葉給寶寶玩,誰知一個不留神,他就吃到嘴里,卡喉嚨了。還卡在嗎?他說取出來了。我原先只是急,現(xiàn)在勃然大怒。我說:“你不知道嬰兒是靠舌頭來認識世界嗎?你這是要害死親子呀!”我連臟手都不洗一下,從嬰兒車里抱起兒子,也顧不上跟冷所長打招呼,就往家的方向跑。
四
“小云兒,小云兒?!钡诙煲辉?,凌晨又有趣死了,在床上叫。
“干嗎?”我瞌銃懵懂的。
“昨天那個人就是你們冷所長嗎?”
昨夜被他一鬧,鬧得我一點脾氣都沒有。他鬧完就呼呼大睡,我卻醒了半夜頭。白天他要去城里聚會,我就作死作活的,想離婚的心思都有,夜里聽著他的呼嚕聲,又覺得他好死了,方知是下半身在作怪;上半身最有思想,也敵不過下半身一枚小小的卵子。
難怪大家嘴上高呼精神,雙手卻拼命搶物質。
可恥!
我沒脾氣地“嗯”了一聲,沉重的眼皮嚴絲合縫地包裹住眼珠子。
“他們離了嗎?”他還惦記著呢。
“冷所長可古靈精怪了?!蔽艺f,“有許多稀奇古怪的發(fā)明,有項‘化腐朽為神奇’專利,就是一套收集屁來充氣球的裝置。他說人放屁會污染環(huán)境,收集起來充彩球,卻能成為快樂源泉?!?br />
“逐臭之夫?!绷璩窟€加了個定語,“變態(tài)!”
“你倒給我想一個出來!”我說,“掰掰嘴巴誰不會。胡思亂想才是科研人員的天賦,他鬼點子多到隨便送人??傉f做人重在自娛自樂,平凡沒什么不好,至少落魄時沒人注意你,況且這個世上不需要那么多偉人。這是他一直上不去的原因,絕頂聰明,又吊兒郎當,才華沒用在正事上?!?br />
“你老扯開去干嗎?”他問,“后來怎么說?”
“都是生兒子的人,還這么性急?!?br />
冷所長拿資料袋去夫人書房,將袋里的東西倒在攤得亂七八糟的書桌上。他弄臟了她的書桌。她一把抹到地上:一條他剛才穿在身上的粉色短褲,褲腰上有個可愛的小蝴蝶結;一條黑色短褲,褲腰上鑲一圈白色蕾絲花邊;一副粉色胸罩,雞心位鑲有一枚紅寶石似的飾品,和第一條短褲是絕配。他問眼熟嗎?夫人有些犯愣,看看他,又看看地上。
三年前夫人過生日,他去國際大廈買的,短褲成雙,胸罩成對。營業(yè)員小姐是問過尺碼的,他就要特大號的,以為買大比買小保險。他本想給她一個驚喜的,結果就驚恐了;短褲大到能穿進去兩個她。這么說夸張了點,但她真的沒法穿,一穿就掉;國際品牌像個陷阱,老外人高馬大,豈能與小巧的國女相提并論。夫人扔給他,明天去退了??伤挠心樒ね素浹?,就藏在自己書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