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情念外祖父(征稿·散文)
母親是從鄰縣嫁過來的。兩縣之間,只隔著一條山脈。我們家在山這邊,母親的娘家在山那邊。每次回娘家,母親便要翻十幾里山路。
母親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嫁過來的。據(jù)母親說,當(dāng)年與她一同嫁過來的,還有她們村子的另外幾位姐妹。她們當(dāng)年選擇嫁過這邊的同一原因,是因為那時是“大食堂”,那邊的地多,人辛苦;這邊的地少,人輕閑。隨著后來食堂解散,她們就漸漸發(fā)覺,那邊的日子過得豐足,這邊的日子過得清苦。
我們家兄弟多,母親養(yǎng)育我們時,日子一直過得很艱難,沒少接受過她娘家的接濟。母親的娘家有兩個兄弟,但只有爹,沒有娘。打我記事時起,就沒見過外祖母的。想是在我生下來之前,外祖母就已經(jīng)走了。但從來沒人跟我提起。在我孩時的印象里,從來就沒有外祖母這個概念。外祖父一直單身。
外祖父個子高,一米七幾的個兒,在那個年代,也算得上夠高大的了。但外祖父成份不好,是地主。為這事,母親總覺得矮人一等。乃至于有時候我們在外面與人家孩子斗嘴,被那“不懂事”的孩子罵一聲“地主崽子”時,母親就很生氣地對我們說:“以后再有人罵你們‘地主崽子’,你們就說你們是朋志的孩子?!迸笾?,父親的名字。父親的成份是貧農(nóng)。
兩縣鄰近,鄰縣的事,便常常會傳到我們這邊。據(jù)說,外祖父人緣好,很少遭受過批斗。但有時候運動來了,便也要配合游行的隊伍“游街示眾”。有時候,當(dāng)游行的隊伍經(jīng)過我們村子時,就看到外祖父戴著紙糊的高帽,夾在游行的隊伍里。母親見了,便遠遠地躲開,或鉆進屋子里,久久不愿出來。有時候一個人在屋子里嘀咕:“一輩子積積攢攢的,卻攢下個地主?!?br />
據(jù)母親說,外祖父一直很儉省,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所以才積攢下那份家業(yè)。但對于這些,外祖父從來不愿提起。就像偶爾有人提起他當(dāng)年因賭博把整個家業(yè)輸?shù)袅私话霑r,他也只跟他的兒女們說一句:“若不是當(dāng)年把那些家業(yè)輸了,我現(xiàn)在就成了更大的地主。”
聽起來,他似乎沒有任何遺憾,倒有些“塞翁失馬焉知非?!钡母锌?。他的克勤和克儉,似乎也只是一種慣性。他從來不覺得虧了自己。他的這種近乎刻板的生活方式,深深地刻在我孩時的印象里。
在我孩時的印象里,外祖父是一個不愛說話的人。兒女們都已成家,外祖母也已不在。他一個人單過著,一個人養(yǎng)活自己,也不用操心誰。在那個掙工分的年代,他一個一等一的壯勞力,一年掙下的工分,扣除了口糧款以后,每年都有百數(shù)塊的結(jié)余。這跟當(dāng)時一些拖兒帶女的人家比起來,也足見豐盈了。日子自然過得比別人寬松。但他卻一直緊緊巴巴地過。年終結(jié)算后的進賬,有時候隊上拿不出現(xiàn)金,便讓那欠賬的人家抵著,有時候隊上殺了年豬,便多分些肉給他。分得的肉,他便都熏了臘肉。而熏制的臘肉,他也只等到家中來了客人時才舍得吃,平常時是不舍得吃的。所以往往會吃到來年以后。
小時候,每當(dāng)母親回娘家,我便總樂意跟了去。因為到了那里,我就能吃上外祖父的隔年臘肉,還有油煎豆腐和丸子。哪怕是盛夏的五、六月,哪怕是初秋的七、八月,都能吃上。盡管有時候貯存得太久,那年味漸漸地變了味,但那都是我在家時吃不上的。我們家兄妹多,過年時熏的臘肉,往往吃到過完年也就沒了。最遲,也就留著開了秧元。但外祖父家,是常有的。
我們家全是孩子,就父母兩個壯勞力,人多勞少,那些年,分得的糧食總是不夠吃。每年青黃不接的時候,父親便挑擔(dān)籮筐,去外祖父家。而外祖父家總有盈余,每次父親去,都能從那里挑回一擔(dān)稻子。就這樣,我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饑荒。
最讓我難忘的,是每年春節(jié)時,跟著父親、母親去外祖父家拜年。外祖父見了我們,便總會打開一個舊布包,然后從舊布包里,給我們每人掏出兩毛錢來。這或許就是今天說的“壓歲錢”、或者“利是”“紅包”啥的。但那時是絕少有人家拿得出錢的。兩毛錢不多,但在那時,也能買上二十顆糖果、或十盒火柴。我接了那錢,便總是很小心地折疊好,然后揣在兜里,一年半載的舍不得用,既不買吃的,也不買玩的。我那時已經(jīng)上學(xué),直到看上了心愛的連環(huán)畫,我才掏了錢買下來。那時候的一本連環(huán)畫,幾分幾毛錢就能買下。母親說,我這一點很像外祖父,幾毛錢都能用上大半年的。
母親說,其實外祖父有錢,他一個人掙工分,一個人吃,掙來的工分扣除他一個人口糧款,每年都會有結(jié)余。但他每年從隊上分得的進賬,他從來舍不得拿來用。真不知道他想把那些錢攢下來做什么?,F(xiàn)在又不興買賣田地了,難道他還想再攢下錢買些田地不成。誰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也沒有人去向他打聽。旁人不便打聽,兒女們也不便打聽。誰要是去打聽,還不以為是盯上了他的錢呢。他依然那樣不聲不響地過日子,風(fēng)不驚浪不起的。似乎什么都不曾想過,又似乎什么都想得很清楚。
忽然有一天,他被市醫(yī)院檢查出患有癌癥。醫(yī)生對他說,他需要去省醫(yī)院做個切除手術(shù),市醫(yī)院沒有那設(shè)備。但他聽了卻搖搖頭,堅決不愿去。兒女們一再勸他,他卻說,他都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了,人終究有一天是要去的,就沒必要去花那個冤枉錢了,更何況,誰都說那病治不了的。
兒女們聽了,便只得陪著他痛心一回。而他,卻仍像平常一樣,日子該怎么過還怎么過。沒有過份的焦慮,也沒有過份的惋惜。似乎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
熬了一年多,終于熬不住了。臨終的那一天,他把兒女們叫到床前,然后抖抖索索的……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布包來。他把布包遞到兒女們跟前,對兒女們說:“這里是兩百塊錢,這是我這些年做工分掙下的……這些錢幫不了你們什么,你們就用這些錢……把我的后事辦了吧?!眱号畟兟犃?,忽然就號啕大哭起來。
村里來圍觀的人們,也跟著紛紛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