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鐵面無私、萬民青天著稱的包拯是宋朝人。他為官清廉，足跡無論走到哪里，都留下一身正氣。
　　 據(jù)史料考載，他在開封僅任職一年，就因其性情剛正，在朝中直諫，引起仁宗不滿而被調(diào)離京師。他在位期間，干了兩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其一是拆除官宦后花園之稱的汴河堤壩，使汴河水流通暢，汴河兩岸再也不用遭受河水泛濫而流離失所之苦；其二是親自請纓，偵破了名震古今的陳州冤案，使真相大白于天下。從中作梗和受益的中央級皇親國戚這個大老虎露出原形，不僅落馬，還被他不懼權(quán)勢，排除重重阻撓，將之就地正法。包拯公正廉明的事跡深刻印在人們的心里，并得以傳頌是真，至于戲曲《鍘美案》中描述血濺鍘口的陳世美是否真實存在，有待考究。
　　 陳駙馬，你撕碎狀紙我問誰？上寫著秦香蓮三十二歲，狀告丈夫陳世美。陳駙馬，陳千歲，一字不差就是你。一告你，雙親亡故不戴孝，身在朝中穿紅衣。陳駙馬，可是穿不得。二告你貪圖富貴起惡意，差定韓琦殺前妻。三告你已婚男子重婚配，在宮中招親把君欺。這本是欺君罔上、拋父棄母、殺妻滅子三款罪，宗宗款款犯條律。
　　 這是一段《鍘美案》的經(jīng)典唱段。戲曲《鍘美案》中把陳世美包裝成一個中舉之后招為駙馬。秦香蓮千里尋夫，被陳世美驅(qū)離，又怕她惹事，揪出前塵之事，命聽差韓琪殺人滅口。韓琪了解真相后，讓秦香蓮去南衙鳳府告狀，而后自刎于銅雀寺廟。秦香蓮帶著滿腔的仇怨與怒火在衙堂之內(nèi)與皇姑、國太展開機智勇斗，最后包青天將犯官陳世美填進鍘口，為秦香蓮平冤昭雪的故事。劇情將忘恩負義不念舊情陳世美的形象演繹得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現(xiàn)在手機是傳播各種信息和娛樂八卦主要載體。年輕人熱衷于刷抖音、忘情于傾聽時尚新潮的流行歌曲，而五十歲以上的人相信對于戲曲的癡迷程度一點都沒有退朝。他們對于這樣的經(jīng)典唱段能脫口而出。哪怕唱得再菜，跑調(diào)跑得再離譜。不能夠隨口哼上幾句都不能算真正淌七八十年代的河水過來的。不可逆轉(zhuǎn)的文化變遷已經(jīng)讓傳統(tǒng)戲曲在這瑰麗的藝術(shù)長廊里光芒頓失，淹沒在滾滾而來又滾滾而去的大潮汐中，徒留聽大戲，趕場子的陳年往事如影隨風。耳目能詳?shù)睦蠎蚬侵鸫坞x我們而去，新的一代又幾近斷層。
　　 香蓮尋夫到京城，鳳府堂前把冤升。連勸三次你不認，銅雀廟里血染紅。這也是《鍘美案》里面的經(jīng)典唱段。只不過版本不同，曲目屬性不同，唱詞也不同。甚至有一些扎紙匠還將之做成字畫，裱糊在紙轎子上。故而那時候的人們對戲曲熱愛的程度可見一斑。那么，歷史上真的有《鍘美案》這一經(jīng)久不衰的歷史史實嗎？
　　 還真的未必。
　　 無風不起浪，凡事都有它的前世今生，《鍘美案》的雛形是什么，它又是怎樣進化而來的呢？
　　 相傳有好幾個版本，擇其一按圖索驥，它的前身是名盛一方的戲曲《琵琶記》。它的故事梗概是講述書生蔡伯喈與趙五娘成婚，正新婚燕爾，適逢大比之年，被他父親逼著進京趕考。他不負十年寒窗，中得頭魁，牛丞相不問青紅皂白，硬是逼著他與他的女兒成婚。他欲辭官回家，未得允許。他家鄉(xiāng)三年災(zāi)荒，雙親亡故。趙五娘無奈進京尋夫，終于全家團聚。
　　 《琵琶記》與《鍘美案》看似一脈相承，似乎又沒有什么瓜葛。這個淵源考究起來有點復(fù)雜。
　　 據(jù)無可究據(jù)的民間傳載，明朝天啟年間，曾有叫陳谷年的人，號熟美，籍貫湖南均州。他寒窗苦讀，順治年間，鯉魚跳龍門新科及第，并任職直隸饒陽知縣，后得到順治帝賞識，仕途步步高升，任貴州思石道按檫司副司兼布政司參政。康熙年間官至郎中。后攜妻兒告老還鄉(xiāng)。
　　 在他從政期間，有名為仇夢麟和胡夢蝶的兩個同窗研友在考舉時名落孫山。幾年后，知道陳熟美不僅做了官，權(quán)利還挺大，就想以他的權(quán)威謀個一官半職。陳熟美并沒有以權(quán)謀私，仇、胡二人故而沒有得逞。他們對陳熟美懷恨在心，想把他的名聲搞臭。剛好南陽一帶盛行曲目《琵琶記》。仇、胡二人對戲曲頗有研究，就依葫蘆畫瓢杜撰出《鍘美案》來。其故事梗概就不再贅述。一部能讓陳熟美遺臭萬年，人皆唾棄的戲曲劇本在他們沆瀣一氣的二人操作下橫空出世了。當然主人翁他們不敢直接引用陳熟美，就改稱“陳世美”，劇中再添油加醋，陳世美不僅考中狀元，還招了駙馬。他把故事發(fā)生的朝代寫成宋朝仁宗年間，還將鐵面無私的包青天策劃其中，更是增加了可信度。他們在劇情處理上，陳世美為了攀龍附鳳，為了權(quán)貴忘恩負義、欺上瞞下、不念夫妻舊情而成了一個誅殺之等不齒于人類妥妥的渣男標榜，把他刻畫得入骨傳神，達到了渣男的最高境界。當然劇情的結(jié)尾也是高潮部分是被包青天一口銅鍘結(jié)束了他可恥的生命。真實人物陳熟美因此也蒙受了不白之冤，正如秦香蓮唱詞里描述：三江水洗不盡我滿腹冤枉。
　　 二
　　 戲曲歸戲曲，事實歸事實。編者總喜歡拿中狀元招駙馬說事，就譬如盛傳的還有《女駙馬》等，樂此不倦。只不過是版本不同，故事情節(jié)不同而已。古代人是惜才愛將，一般中了狀元的都是賢能之士，招了駙馬就不能從政，不能再問朝理之事，枉有滿腹經(jīng)綸。亙古以來，除了唐朝的鄭顥，鮮有為之。陳世美故不可能被招為東床，更不會有后來衍生出的事情。
　　 這種不可能還有一個重要因素，從三年災(zāi)荒把他雙親餓死就能看出來，陳世美原郡陳家莊，身出寒門。這種社會地位決定了他思想的狹隘和社會知識，社會經(jīng)驗的匱乏，所謂的博學只不過是將書本上的知識臨場發(fā)揮到極致，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書呆子。他除了書本上的知識，絕無僅有。信息閉塞的古代人，市井俗夫與官宦子弟言語表達的差距是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你可也不相信，同樣是生活在一個藍天下的孩子，同樣是生活在一個信息發(fā)達的當下，都可以抱著手機網(wǎng)羅天下，農(nóng)村里的孩子和城市里的孩子吸吮的社會營養(yǎng)仍然是不可同日而語。即使生活在農(nóng)村富裕家庭里的孩子也是如此。知識面和認知度較之城市里的孩子欠缺得不是一星半點。這也是農(nóng)村人竭盡全力也要讓新一代人躋身大都市的原因。同樣的道理，貧寒世家、地位卑微的陳世美之前過著饑寒交迫、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生活，面貌上也一定營養(yǎng)不良，枯黯無光。雖然中狀元是華麗轉(zhuǎn)身，卻無法褪去身上枯樹皮一樣的干癟與窮酸的本質(zhì)。而皇姑生活在宮中，有丫鬟、仆女的侍奉，養(yǎng)尊處優(yōu)，滋潤得像一朵水蓮花，臉蛋更是粉嫩透白。古代人在婚姻上講求的是門當戶對，朝野上下都是如此。仁宗帝不可能把兒女終身大事當作兒戲。即使皇上不計較這些，就是相中了這個萬里挑一的金龜婿，皇姑也未必能看得上膚色如同咸菜缸里腌過似的狀元郎。如果這一關(guān)他也過去了，真應(yīng)驗了那句話：他上輩子拯救了銀河系。
　　 摒除這一切因素，就算幸運之神是為他而生的，他成了新秀，招為了駙馬，成了仁宗帝和公主的新寵。成了大宋的扛鼎人物，社稷江山因他而榮辱興衰，朝野上下都看他臉色行事。按豫劇《鍘美案》劇情的鋪設(shè)逐一推論，他的手里攥著的是一幅連續(xù)王炸的好牌，幾乎穿著御賜黃馬褂，有萬罪不死之身。就算香蓮尋夫，狀告南衙，遇到鐵面無私的包青天。他可以飛揚跋扈，但不會飛蛾撲火，更不會被老包鍘了。而結(jié)果的確如此，令人匪夷所思。他是該有多犟，多么赴死心切。從這一點上看，不符合常理，處理上有鑿斑斧痕。
　　 此劇的本質(zhì)是將陳世美人性的貪婪和薄情寡義駕馭到了一個全新的境界。沒有之一。實際生活中，這種人是最對生命彌足珍貴的。他不像那些革命志士，寧愿放棄生命，也不改其節(jié)。革命者秉承的是一種民族大義和真理的信仰。而劇中陳世美這種角色關(guān)鍵時刻會把生命看成第一要素。古人有權(quán)貴之人不站檐下之說。意思是有錢有權(quán)的人不停留在屋檐底下，以防瓦片脫落，小命休也。只有生命存在，才能好好享受身置膏腴的生活。故有這一因素的加持，陳世美一條路走到黑，直到死在包拯的銅鍘之下也不回頭，是不可能的事。即使有皇姑的阻撓，宋王爺圣旨，有國太的護佑，陳世美可以猖狂一陣子，但到了關(guān)鍵時刻，他仍然是清醒最識時務(wù)的那一個。
　　 他其實有很多可以與秦香蓮相認的機會，促成一個完美的結(jié)局。其一在于秦香蓮狀告南衙，包拯將他“請”來，奉勸道：大比年你新科及第，咱二人午朝門同把君陪。我觀你年過三十成新貴，曾問你原郡家中還有誰。一句話問得你面紅耳赤無言對，才猜你家中一定有前妻。一句話問得你心中不清，咱們打賭擊掌論高低。你言道，今后若查出妻子兒女，論國法你本該身首兩離。我言道，今后若查不出你妻子兒女，南衙大印讓你執(zhí)。秦香蓮千里迢迢來找你，你裝什么糊涂裝什么迷。奉勸駙馬還是認下好，當初的打賭之事咱永不再提。
　　 人物性格不實之處是一個放蕩無恥之徒他的內(nèi)心一定很強大，對于包拯的盤問一定是做足了功課，對答也早就打好了腹稿，不會讓人找到任何蛛絲馬跡。所以一句話問得他面紅耳赤無言對就不成立。就像前些年被傳播得沸沸揚揚杭州殺妻碎尸案，辦案民警沒有從男主嘴里找到任何有突破價值的東西，故而沒有懷疑于他。這種人既然敢于去做，就有這方面的內(nèi)心支撐。
　　 話回正題，包拯其實是想息事寧人的。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畢竟，陳世美身處權(quán)貴，包拯還是忌憚三分的。
　　 第二次包拯放他一馬的機會是對簿公堂上數(shù)落他三款罪的時候，并且明確告訴他宗宗款款都犯了大宋律條。而且還鄭重其事地告誡于他：不是我包拯太兒戲，是你遇事三分迷。常言說要吃還是家常飯，要穿還是粗布衣。家常飯、粗布衣，知冷知熱結(jié)發(fā)妻。奉勸駙馬還是認下得好。若不然，大禍臨頭你后悔莫及。
　　 秦香蓮告他的第一款罪狀有待推敲。把這盆臟水潑到他身上還真有點小冤枉，因為他自從新科及第，就沒有回家，那時候信息閉塞，又不像現(xiàn)在有電話，有微信等，想及時了解十里以外的事情都難，更別說遠在千里之外了。就算是恰如其分標簽貼他三條大罪，如果是放到當下，都不足以死刑，第一款算不上罪狀，只是突破道德底線的問題，不屬于法律管轄的范疇。即使韓琪因被逼自殺，量刑上充其量就是幾年的有期徒刑，而在那個朝代不行，哪一款罪都夠他死無全尸的。
　　 三
　　 即使他曾經(jīng)犯下彌天大錯，即使韓琪冤死在不敢違背他意志之下，只要他與秦香蓮能夠相認，包拯也咬咬牙，抬手放他一馬。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是最好就坡下驢的機會。他不僅能相認，而且能因為全家團聚激動得淚流滿面。過猶不及的應(yīng)該是拒不相認的悲慘下場。如果說先前他相認怕皇姑非難于他而拒之，那么在皇姑求情時完全可以相認。相認就是一次重生。在他的心目中，在長時間異樣的環(huán)境中，原來的家已經(jīng)泯滅、霧化一般，或許偶爾會在腦海里浮現(xiàn)不完整的光影，現(xiàn)在的巧合他應(yīng)該感激包拯，讓他重新有了為人之父、為人之夫的機會。至于皇姑，反正生米煮成熟飯，愛咋滴咋滴，大不了耍小性子，鬧上一陣子，然后又是一個晴天。如若不信，怎么會有后來的皇姑求情，搬來圣旨、國太求情呢？陳世美對這一點上應(yīng)該有所勝算。如果她們不和，就用他的俸祿在京都給他們娘三個買一棟房子，讓她們安頓下來。倘使她們愿意回均州，畢竟置業(yè)在京都，房子是增值的，也不是虧本買賣。狡兔三窟就是這個意思。這種意識不是異端，居安思危是人的本性。末代皇帝博儀在位期間，可沒少從故宮里偷偷倒騰出來珠寶、字畫等名貴的東西。
　　 言歸正傳。其實，依據(jù)陳世美的性格，在包拯第一次發(fā)怒時，就已經(jīng)洗凈凌人之氣而乖乖地妥協(xié)了，根本就沒有后面的事情發(fā)生。不信，您聽：漫說你是駙馬到，龍子龍孫我不饒。打去他的烏紗帽，脫下他的滾龍袍。緊緊麻繩捆三道，我要你貪贓枉法不姓包。
　　 唯利是圖者，生命與權(quán)貴相較，孰輕孰重最是清醒，當生命受到嚴重威脅時，也最會化險為夷。包拯的鐵面無私他與之交鋒雖是頭一遭，尚還沒有領(lǐng)教過，但總得聽說吧！國舅都因作奸犯科做了鍘下之鬼，何況一個駙馬。甭說是三道麻繩，那時候皇姑還沒有趕來，更沒有給撐腰的，一道都不用捆，就那陣勢就能嚇得他大小便失禁。
　　 就算他陳世美有勇氣，闖過這道鬼門關(guān)，接下來是皇姑躬親南衙。
　　 在皇姑求情時，陳世美又放過一次避難的機會?；使靡娗叵闵彶粌H不拜見自己，還來言去語地與她唱對頭戲，異常惱火：常隨官，快將秦氏推出去斬。包拯：南衙內(nèi)豈容你無法無天，哪個大膽敢向前？皇姑：你偏袒秦氏因何故？包拯：只為南衙來呼冤?；使茫籂罡骜€馬哪款罪？包拯：殺妻滅子忘祖先?；使茫阂兄悖瑢︸€馬怎么辦？包拯：按國法，我把他腰斷三截，腰斷三截，滾油煎?；使茫厚€馬犯法你不能管。包拯：臣是百姓父母官。皇姑：俺的江山得由俺。包拯：宋王爺?shù)穆煞ㄌ鎮(zhèn)鳌?br />　　 由此可以看出來包拯要依法斷案的決心有多大。僅聽這處決方式，就問你怕不怕？難道陳世美不是肉體凡胎？稍微退一步就海闊天空?？墒牵@個機會他失去了。正在山重水復(fù)的時候，事態(tài)又出現(xiàn)轉(zhuǎn)機，國太、圣旨雙管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