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腳不離地的忙忙碌碌中，驀然回首，才發(fā)覺，壬寅虎年立冬日早已過去數天。
　　 周六拂曉，當天地間依然盛滿濃稠的墨汁時，悠然從睡夢中醒覺。眼望陽臺上白紗簾遮擋的窗玻璃，尚不見一絲黎明的光亮，似乎，光明的腳步被黑暗之手死死牽絆，走得既凝滯又緩慢。
　　 披衣下床，換上運動衣褲，再翻出運動鞋，摸黑步出樓門。
　　 昨夜剛剛下過一場透雨，借著微弱的天光，模模糊糊地，猶見小區(qū)的水泥地面上，仍殘留著幾潭淺淺的積水。小區(qū)的大門，稍微推開一截，寬窄僅供一人出入，而大街上濕淋淋的柏油馬路，則顯得尤其空曠與寂寞。除上面密密麻麻沾附著槐樹、柳樹的落葉，還不見路人踩踏的腳印和車輛碾軋后的車轍印。路面微微有些濕滑，但根本攔不住我去小城公園晨跑的腳步。偶有零零散散的行人迎面走來，卻唯見一團團黑影，尚不能一一辨識其容貌與長相。想來，這都是些心無掛礙的閑人吧？網上有人戲言，說晨跑的人75%是離異的人，15%是分居的人，而剩下的，無非都是單身狗罷了。至于原因嘛——“但凡有一條腿壓著，他（她）也不至于起這么早?！碑斎?，這只是網友們開玩笑，然而，可以確定的是，能夠天天早起晨跑的人，一定是個自律的人、追求健康生命狀態(tài)的人，也是有著強烈自我意識的人。
　　 當我走進小城公園時，黎明的曙光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吼吼蓬勃而來。她沖破烏云的重重阻擋，翻過黑黝黝聳立的高樓，穿過樹木疏朗的末梢，如同一位莊嚴閱兵的首長，一一點數公園里或站立或蹲踞的種種物事，且將它們的輪廓漸行描畫得愈發(fā)清晰。
　　 公園中央，是一面不規(guī)則的人工湖，湖面覆蓋著昨夜吹落的殘枝敗葉，難以窺見水流深沉的顏色，而環(huán)湖跑道兩側，高大的梧桐、婀娜的垂柳以及靜默肅立的洋槐……卻呈現出初冬濃重的蕭瑟氣息。它們的葉子，大多已經變得枯黃，經晨風輕輕搖曳，便欸乃一聲掙脫枝條的深情挽留，開始打著旋兒，簌簌而落。這會兒，雖不及杜甫《登高》中“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宏闊壯觀之勢，但亦可略微領略初冬聲勢浩大的磅礴氣象。
　　 小城公園蜿蜒曲折的環(huán)湖跑道，宿雨未干，落葉成堆，人腳踏在上面，發(fā)出“刷刷”的聲響，好似落葉吃痛的陣陣呻吟，又像落葉與腳底相互逗弄發(fā)出的“咯咯”笑聲，恰如人的生命歷程，有時，一定是痛而快樂著的。然而，大多時候，我們卻在忙亂中迷失自我，漸漸遺忘了生活中的小確幸與小美好是要細心體察、用心體悟的。
　　 回望五十余載，不知從何時起，深受父母、長者或者書本的教育和影響，大半輩子都在致力于追求所謂的人生價值與生命意義，甚至嚴苛到不允許自己虛度一天，哪怕一分一秒。年少時，披星戴月、挑燈夜戰(zhàn)，只為博取一個好成績；及至年長，夙興夜寐、處心積慮，一心追逐事業(yè)的發(fā)展，抑或，以身體健康為代價，一門心思為著賺取財富地位，生怕別人瞧不起自己，卻是獨獨忘記，生命的字典里不只有奮斗與拼搏，它還應該是一個悠哉樂哉極致享樂的過程。譬如，不妨拋開工作與事業(yè)，在故鄉(xiāng)暖意融融的農家小院，陪伴年邁的父母，做幾道家常小菜，聊一聊人情事理家長里短。抑或，在一個雙休日，拒絕加班、拒絕開會，與妻兒一道奔赴山海，去看一看“漫山紅遍、層林盡染”的壯闊美景，去欣賞那一道“遠山含黛、近水籠煙”的自然恩賜，盡情呼吸山林中的清新空氣，接受冬日陽光的多情撫慰……就像這會兒，拋卻所有的人生羈絆，邁開腿腳，揮動雙臂，怡然自得地奔跑在落葉飄零的小城公園，于暢快淋漓的呼吸間，讓心靈漸漸變得輕盈飄逸起來。
　　 我樂享這種舒心淺慢的時光。每每奔跑數圈，當脊背汗水涔涔、頭頂熱氣騰騰之際，恰是新日初升、朝霞滿天之時。慢慢踱出公園南門，即是人聲鼎沸的菜市場。這一刻，城管還未上班，菜農無人驅趕，街道兩側，擺滿時令蔬菜和大棚菜。白菜、土豆、胡蘿卜、紅薯，還有黃瓜、豆角、茄子、西紅柿，乃至大蔥、大蒜和生姜，凡是生活所需，都可以在這里購得。有幾家生熟肉店、水果店、小吃店、豆腐坊開門更早，空氣中漸次氤氳起一股濃濃的煙火氣，與菜農此起彼伏的叫賣聲糾纏混雜，如同一幅現代版的清明上河圖，更像一首無樂章的生活變奏曲，盡顯人間的冷與暖、喜與悲。
　　 或揀幾頭大白菜，或稱2斤白豆腐，步行回家。途中，常遇同住在一個小區(qū)的街坊鄰居也下樓買菜。彼此寒暄幾句，打問一下各自近況，于短短的交談中，領受鄰里之間的相互關愛與溫暖，頓覺這人世間一直都是可可愛愛，總洋溢著濃濃的人情味。
　　 一整個上午，冬日的陽光偷偷地穿過窗玻璃，慢慢爬上臥室的床鋪，又淡淡鋪滿瓷白的地板磚。不需勞神費思處理單位的日常雜務，只在紅泥小火上烹一壺新茶，雙手捧著，端到陽光暖暖的陽臺，于一把藤椅上坐定，看綠茶在透明的水杯里浮浮沉沉，品香茗在舌尖齒上釋放出清冽甘苦的滋味。一首單曲循環(huán)的《出埃及記》，音律鏗鏘、節(jié)奏明快，仿佛，眼前浮現出先知摩西帶領以色列人逃離埃及的艱辛歷程，再現了馬克西姆激情澎湃演奏這首樂曲時超帥的面龐。
　　 時鐘滴答，光陰如水。臨近中午，炒一鍋白菜豬肉燉豆腐，煮兩碗自家搟制的刀撥面。當熱氣騰騰的飯菜上桌之時，猶不忘順便燙一壺小酒。不必海味山珍，亦不需大魚大肉，略備取一小碟花生米即可。遙望遠山，樹木凋零，時光漸瘦；心念歲月多情、興味悠長，不知不覺間，在與妻的對酌中，幾兩水與火交融的烈性液體早已裹入腹中，隨之，眼神也跟著酒精發(fā)揮作用漸漸迷醉起來，渾然不知時間向何晚、今夕是何夕。
　　 于酒醉中酣眠到自然醒是人間最好的活法，不管日薄西山，還是夜幕降臨。我且將這閑日，當作放縱生命的難得機緣，盡情揮霍他人眼中金子般的如許光陰……
　　 冬日的夜總是來得特別勤，就在我經受殘酒的刺激，瞇縫著雙眼，迷迷糊糊敲下這篇文字的時候，不期然，夜的幕簾早已裹走今日這份絲絲光明。夜的來臨，意味著這一日行將雕刻進歷史的書冊之中，再也無法覓回；也意味著這一天，我過得渾渾噩噩，于這火熱的人世毫無建樹與貢獻。然而，我卻并不在意這些。人的一生，短則一瞬，長者無非七八十載，與其將之交付給爭名奪利的內耗之中，還不如珍惜這難得的人間的機緣巧合，將自己的生命過得有聲有色、酣暢淋漓，哪怕辜負種種不切實際的責任與負累。
　　 李白云，“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碧K東坡亦云，“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苯褚梗抟炎愿巴硌?，獨留我幽居斗室，三杯兩盞間，我且高舉一杯清酒，共邀空中的朗朗明月，與我一同虛度這緩慢而清淺的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