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野征文“沉淀的歲月”】逛會(散文)
又是一年春來到,萬物復蘇的季節(jié),在秦嶺北麓西河灘的重心地帶————安樂社區(qū),又在歷行每年一次的二月二農(nóng)資交流古會。那些年,一提起跟交流會,一個個村子便沸騰了,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從煙熏火燎的老村子里走岀來,興致勃勃地一路說道著興奮、喜悅,匯成一條春天的溪流,向那個叫安樂的小鎮(zhèn)奔騰而去。那些年逛會,成了民間一個喜聞樂見的盛事。
小時候在山里成長的我,最大的奢望就是尾隨著母親跟交流會。旱春,西河灘那些小豆腐塊一般的水田地,四分五裂地杵著,青苗纖細的樣子,有些弱不禁風。站在土塬上放眼望去,村莊被沒發(fā)出芽的樹木,輕描淡寫地比劃了出來,一望無際的平川伸到天邊,這是我童年目光里的遠方,一個魚米之鄉(xiāng)的地方。每年一次的二月二古會,在西河灘的安樂街道舉辦,在吐舊納新的節(jié)奏里,燃放岀了快樂的火花。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在貧困邊緣掙扎的人,操勞過早地壓彎了青春的脊梁骨,生活在物質(zhì)困乏的底層,人們心中的陽春白雪,莫過于一年一次的交流會。印象最深的逛會,在兒時的記憶里,它就像一個初來乍到的萬花筒,吃喝玩樂應有盡有。那時候我也就七八歲,跟二月二交流會,是母親很早就承諾我的事情。
春芽初露尖角,清風夾雜著些許涼意,卻抑制不住那些拖家?guī)Э诘娜肆?,人們身著色彩并不鮮艷的衣服,從四面八方而來,匯進了物資交流會的主流,人擠人,人推人,異常興奮,眼前的風景絲毫不容錯過。安樂老街東西南北通透,以大十字劃分了街道的走向。南北為化斜路主干道,大十字向南是農(nóng)副產(chǎn)品交易地段,賣牲口的市場,在靠南公路邊的大空地里,大小黃牛交錯拴在木樁、石墩上,牛犄牛嗷嗷直叫,還有賣牲口人的討價還價聲,牲口市場鬧哄哄的,肩挑著半新不舊褂子的“黑”經(jīng)紀人,詭異的眼神瞄來瞄去,在牛糞味里無縫不入地尋活路,賣豬的、賣雞的、賣免的、賣狗的……很知趣的在牛市以外沿路擺放著,糞便味很重,大姑娘小媳婦遠遠地就避開了,務農(nóng)的莊稼漢有事沒事,也要竄進去轉(zhuǎn)悠一圈,看看行市。
在家畜市場的另一端,賣背摟的、賣袢籠的、賣竹耙、木杈、木掀、掃帚的,還有鋤頭、鐵掀,鏟鏟等,匯成了另一個交易主流,大叔大媽們往往會愛不釋手地翻看一番,走走停停走馬觀花,那些非買不可的人,通常會摸摸扁扁的腰包,便費盡心思地討價還價,幾乎到了面紅耳赤的地步,最終購買者帶著挑好的農(nóng)具,像扛著戰(zhàn)利品一樣,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叫賣聲又響起時,熙熙攘攘聲不絕于耳,此處,莊稼人所用的農(nóng)具應有盡有,就連一些冷門農(nóng)具,也會齊齊整整地擺放著。公路以北是苗木交易地段,那個時候苗木只有庭院栽種,花卉也少有人養(yǎng),品種寥寥無幾。
安樂大十字向東是飲食娛樂地段,沿街兩旁的醪糟、甑糕攤攤上,躬腰的老人不緊不慢地張羅著,一條褪色的長條凳,伴著啪嗒啪嗒的風箱抽拉聲,圍坐一起的大多是中老年人,牙齒不好的老人,吃碗醪糟煮甑糕,通常會咂咂嘴叫把人活人,陪伴的兒女臉上也頗有光。緊挨的面皮攤攤上,同樣布局只是調(diào)面皮的大嫂,人手腳麻利、忙而不亂,一手掂著一帶把的勺,另一只手握著筷子以蜻蜓點水之勢,嗖嗖各種調(diào)料一一入了味,油波辣子一上色,吃客挑著勁道面皮的吸溜聲,惹得兜里沒有幾個碎銀的人直發(fā)眼饞。后面賣油糕、大片面、葫蘆頭的鍋灶順勢擺開。記憶里,我與母親的胳膊肘一般高,母親牽著我的手在人群擠來擠去,當我在吃食攤前駐足不前時,明顯感覺母親的手拉得更緊了,笑著對我說:“這個面皮簡單,媽會做,回家做給你吃!”母親轉(zhuǎn)身的那一瞬間,我看見母親身上的那件罩衣,早己沒有了色澤,穿了好些年了。母親的廚藝是不容置疑的,后來我確實吃到她親手做的面皮,只是那味道離我想吃的味道有所不同。從那時起,我就想等我有錢了,天天去逛會,把街上的吃食吃個遍。
在飲食攤點參雜的套圈圈的、賣糕藥的、賣古玩的、耍把戲的等等,坑蒙拐騙無所不能,圍觀的人往往里三層外三層擠著看熱鬧,個別中招的人,也是事后才清醒,說起日鬼揚棒槌把戲的套路,就破口大罵。在一個向北的拐角處,一條相對窄些的街道,琳瑯滿目的?;钊堑貌簧偎橥拮е笕瞬蛔?,撥浪鼓、小喇叭、汽球……花花綠綠的,扭不過娃的大人,總會挑個一兩件隨了娃愿。梨膏糖、棉花糖、糖葫蘆、甘蔗這些東西,母親會選擇性的買給我一兩樣,那是我兒時最甜的記憶。再往前走就是戲場,周圍空地上,扎起來了好些大帳篷,馬戲團、雜技團、歌舞團筑起高臺,臺子上穿著很露的脂粉女人,又扭又跳又招手,那是個瘋狂的記憶,我親眼看見男男女女排山倒海地涌動,將鈔票舉過了頭頂,唯恐擠不進去。后來聽大人們說,里面還沒有外面好看。
看戲是不需要花錢的,戲臺底下更是人頭攢動,入場處,扶老攜幼的前呼后擁,震耳欲聾的鑼鼓聲被大喇叭放大了數(shù)倍,人們個個精神抖擻,一直往前涌,戴紅袖章的執(zhí)勤人員,揮起老長的竹桿向人頭掃去,騷動還是沒能完全住止。那些被擠哭的孩子,常常被大人舉過了頭頂,往往這個時候,母親拽我的手緊了又緊,我在人縫屏住呼吸看見天是一條縫。戲場周圍吃的除了面皮、醪糟、還有蜂蜜粽子、涼粉、米花糖,玩的除了一些常見的小物件,還有玩具汽車,和布娃娃,這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看看就很滿足了。
安樂大十字向西是布匹、成品衣物、鞋、帽、小百貨之類的攤位。這里那些未過門的媳婦,多在此逛著,他們好像有花不完的錢,被女婿娃鞍前馬后侍候著,吃了、喝了、玩了,還能買身新衣服。那個場景在我的童年印象很深,我曾偷偷的想著自己快快長大,也給人做媳婦,可以吃好的,玩好的,穿好的。現(xiàn)在想想自己又偷偷的笑了。在那些色彩斑斕的布攤前,母親會駐足,她會精挑細選一些便宜又實惠的花布頭,等農(nóng)閑的時候給我做衣衫,母親的思維在那個年代是超前的,她給我做的花襖,被小伙伴們羨慕了很久。母親也會買幾雙尼龍襪子啥的,一般當下不穿走親戚的時候才舍得穿一次。在那個琳瑯滿目的世界里,我所遇見的都是奢侈品,是我想抓總也抓不住的幻覺。我常常以一睹為快的節(jié)奏,安撫我貧瘠的童年。
時過境遷,四十多年過去了,我成了西河灘的媳婦。成年后的我已經(jīng)無暇去逛會了,在磕磕碰碰的日子里,又難免懷念過去。這一年春耕時節(jié),獼猴桃地里的苗木欠缺,我準備趁買苗木的機會,去逛逛會。我騎著電動車,十分鐘不到就到了,安樂大十字街口,熙熙攘攘的人流衣著靚麗,街口的牲口市場早已銷聲匿跡,賣農(nóng)具的攤點也是偶爾有一家,那個賣袢籠的老農(nóng),臉上沒有了以前的愁苦,喜滋滋的盤著腿,對著過往的人流露出稀疏的牙齒,好像別人買與不買,與他毫無關系一樣。小吃攤點上人滿為患,而我此刻卻沒有了食欲,看著那些打著飽嗝的人,熟悉又陌生。那些傳統(tǒng)的小吃密密麻麻的一街兩行,都以品牌的形式打造得很精致,花樣也很多。我走馬觀花般的路過,人們喜氣洋洋的笑臉,與這個春天的陽光一般燦爛。那些大包小包往家里扛的人,一定是幾十年前,與我一樣,有著逛會夢想的人。那個被爺爺奶奶舉過頭頂?shù)男∨?,冰糖葫蘆渣沾滿了嘴角,在他的世界里,爸爸媽媽的面孔是模糊的,爺爺奶奶給予的只有食物的豐盈,母愛,父愛不知空白了多長時間。我忽然慶幸自己,在童年的手心攥著媽媽的溫度。此刻的我是孤獨的,孩子們就業(yè)求學各自在外,丈夫常年在外打工,只有過年才能回家,家就像一只飄搖的風箏,靠一支線牽引著,而我拽著的繩頭全是牽掛。
我還是念念不忘戲場的熱鬧,隨著熙熙攘攘的人流,看著五花八門的攤點,人們的購買欲望很強,有一掃而空的勢頭。與過去不同的是,賣花花草草的攤點,和賣小金魚,小烏龜?shù)幕钗飻傸c隨處可見。這是一條古老的市井,也是一條現(xiàn)代版的老街重現(xiàn),人還是那些人,只是人到中年,他們的需求有了改變,就像我的胃已無力消化各種各樣的美食,只是將它們逐一裝進心里,作為懷念的祭品,送給那些缺衣少食的日子,和衣著不鮮的一代人。他們想要的生活,就在眼下,而他們卻永遠無緣消受。在去往戲場的路上,我依舊能感覺到母親拽著我手的樣子,很緊,緊的有些扎心。在戲場周圍的廣場里,兒童的游樂設施應有盡有,時代氣息很強,看著那些樂不思蜀的孩子們,我的眼里滾動著淚花,說不出來的滋味。戲場的舞臺還是從前的那個樣子,只是臺下坐的都是為數(shù)不多的老人,他們的臉上映著從未有過的幸福感,在皺紋的夾縫里樂開了花。這是我看到最欣慰的場景,遺憾的是熟悉的面孔不多。我還是愿意擠在人堆里看秦腔,這是我最愿意聽的聲音,也是我聽起來最舒心的節(jié)奏,這是一代又一代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聲音,蕩氣回腸,動人心魄。
對于安樂交流會大十字以西的棉麻、鞋帽攤位,我早就沒有了興趣。徑直去了大十字以北的苗木市場,安樂交流會的苗木市場,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成了重頭戲。苗木種類繁多,有獼猴桃樹苗、有櫻桃樹苗、花椒樹苗、葡萄樹苗等等,這與當下的農(nóng)村園林種植有著密切關系,西河灘以往的稻田版圖,早已成了記憶,成片成片的獼猴桃園,櫻桃樹園,還有各種綠化苗木鋪天蓋地,諸葛屯田,梁生寶買稻種的佳話,似乎無處考證了。在苗木市場,盆景花卉品種占了一半,買的人也很多,他們掏錢的時候眉頭皺都沒有皺一下。我將整個苗木市場轉(zhuǎn)了個遍,沒有找到想要的獼猴桃苗木,我家的花卉品種已經(jīng)夠多了,無需再添。臨別,在花卉攤位旁邊,買了六條小金魚和兩只小烏龜,在家里,這些活物與我一起守護著我的童心。
聽說安樂交流會晚上的夜市比白天更熱鬧,而我,早已過了湊熱鬧的年齡,更愿意,在年輕人喜悅的嘴角,撲捉快樂的樣子。逛會是我兒時的情結,也是當下的欣慰,在那些擁擠的人流中。每個人是強大的也是知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