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瀚】外婆的核桃樹(散文)
山中歲月長。守望村莊的一處靜謐,守望一處祥和,守望村莊的火熱多情,村莊悠悠的時光似乎流緩綿長。
時間倏然飛逝,對一棵樹而言,我想,它能與時間抗衡,仿佛時光不老,就像時間老人在這棵樹上打了個盹兒,一睜眼便是百余年。那些走過樹下的人,樹下發(fā)生的事,孩童的歡笑,還有生活的困頓,如同嵌進老樹的年輪一樣,長成粗壯的身軀和茂盛的枝葉。
一株百余年的核桃樹,緊緊地抱住黃土崖,像一位時間老人,靜靜地看著樹下的人來了,又走了,俯視山村的人間煙火,悲歡離合,人來人往。核桃樹孤獨地生長,與山崗的清風(fēng)明月寂寞對視,與溝壑間的小溪流對視,守著連綿起伏的黃土山,感受黃土高坡的時代變遷,四季更迭。一年又一年,把根深深地延伸進山中的黃土地。它歷經(jīng)一個多世紀的風(fēng)雨,給村莊的人帶來滋養(yǎng)。無論歲月如何飛逝,只有腳下的黃土地,還有長眠于黃土下的外婆,一直陪伴這棵一百多歲的核桃樹。
小時候,經(jīng)常跟著母親去外婆家,每次都感覺要走很遠的路,要下山,過河,再上山,每次到外婆家都流一身汗。
趟過村莊的河,沿著蜿蜒陡坡的黃土路,上山三四里,有農(nóng)舍四五家。
去外婆家的路,是一條黃土路,沿著溝壑一側(cè)蜿蜒上山,四周全是黃土地,抬頭遠望光禿禿的黃土梁,連一棵樹都看不見,有樹的地方,一般都會有人家。這條土路雨天泥濘難行,晴天黃土飛揚。小時候上山,走這二尺見寬的黃土路,總讓人心生懶惰害怕,心想能早點走到外婆家就好了。
和母親一路氣喘噓噓走到魏家門時,母親說歇歇再走。走到這兒,差不多離外婆家有一半兒的路程了,不遠處的土崖下,有幾處土窯洞,里面堆放著麥草之類的東西。這里住著兩戶姓魏的人家,地處黃土高坡的半山腰,黃土路穿過門前的一片小竹林,竹林后面延伸出的黃土崖,阻擋住視線,只有繞過這個黃土崖后,才能看見外婆家。
算上魏家的兩戶人家,還有外婆,大舅一家和線珍姐三戶,這個山上也僅有五戶人家,連同外婆在內(nèi)的五戶人家,也是散居兩處,兩處中間隔著近二里的山路。
在這偏僻的大山中,這五戶人家要不是和玉明村遠遠地隔河相望。我心想,這里會不會成為一個偏僻的自然村落。外婆居住的地方,由于在山上,但離玉明村最近,后來劃歸玉明村行政管轄。
繞過魏家門前的黃土崖后,遠遠地便看見那棵核桃樹,每次看見核桃樹的時候,就心生歡喜,因為終于快到外婆家了。
核桃樹粗壯的主干,旺盛的枝葉,碩大如傘蓋,赫然映入眼簾。粗壯的主干上分出的兩個大枝叉,形成如字母“Y”的形狀,就像一個巨大的彈弓矗立在黃土崖邊。走到樹下,仰頭見那黑褐色的表皮,布滿縱裂,這些縱裂將樹表皮分割,其形極像這黃土高坡間的溝壑,每一塊被隔開的樹皮,像一個個微縮的散落的村莊。
核桃樹茂盛濃密的枝葉,給樹下籠罩一大片的陰涼,黃土崖上裸露的根須,如虬龍一樣盤踞在這丈余高的黃土崖,有的根須延伸到崖底,有的根須裸露在黃土路上,臥在被泥水沖刷過的小溝渠。
外婆和大舅家就掩映在核桃樹的后面,沿著核桃樹下的土臺階,吃力地逐級而上,從樹下的土崖臺階走上來,東邊是外婆家,中間是一個不大的碾麥場,往西去是大舅家,最西邊是線珍姐的家。
在這個叫觀山灣的山坳里,僅有這三戶人家,四面被黃土地緊緊包裹。外婆的老宅在大舅屋后幾丈高的土崖下,土崖下有兩孔土窯洞,這是外婆最早的家,后來小舅成家,在東邊蓋起三間土墻瓦房,外婆便和小舅一起生活。那兩孔土窯,小舅就用來養(yǎng)牲口,老宅院便成為牛圈。外婆老宅院的那道門,仍然是可見的親切,小時候經(jīng)常跟著母親從那道門里進進出出,門板歷經(jīng)風(fēng)吹日曬,歲月的滄桑都刻在門板上,淺白的外表已看不出門板的質(zhì)地,倒是木板拼接的縫隙,折射外婆老宅院艱難的舊光陰。
八零年代初的大西北貧困山區(qū),外婆居住的偏僻山坳,仿佛是被時光遺忘的地方,那時還沒有通電。
我們的到來,外婆很是高興,熱情招呼上炕,吩咐妗子趕緊做飯。說娃們山路漫長,來一趟不容易。說話間,外婆上炕從板柜里雙手捧出一些核桃,這是去了皮的干核桃,外婆說這是給我們外孫們專門留的,就是大門外核桃樹上長的核桃,是去年的干核桃。
晚上我和母親住在外婆家,我們的留宿,讓外婆的炕有點擁擠,小舅在堂屋放兩把椅子,上面支起兩塊木板,這便成為小舅的床,好在是夏天,無需擔(dān)心山里的涼。
外婆劃亮一根火柴,小心地點燃煤油燈,并小心翼翼地用針頭將捻芯輕輕撥亮。黑黝黝的屋子頓時有橘紅色的光亮,外婆坐在炕上,和母親親切地拉起家常,家長里短,說到高興的事外婆嘴角泛起一絲微笑,更多的時候,聽到外婆的是生活的艱難困頓。有時說著說著就會掉眼淚,不時地用衣袖擦眼淚,母親不斷寬心安慰。在這閉塞貧苦的小山村,外婆一家人的日子過得并不容易。
我在炕上一邊吃著香脆可口的核桃,一邊聽外婆她們拉家常,有些記住了,有些就不知道了,不知聽了多久,聽著聽著我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外公去世早,外婆寡居多年,外公去世時,小舅才五歲,母親也不過是十歲左右的姑娘。在艱難困苦的年月,度過那個吃不飽肚子,極為困苦的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外婆含辛茹苦將五個孩子拉扯大,沒有丟下一個孩子,期間的艱辛和不易,生活的苦澀,興許只有外婆知道。
祖外婆去世的時候,留給外婆的只有兩處土窯洞和那一棵核桃樹,雖然核桃樹枝繁葉茂,碩果累累,但外婆從不舍得自己吃,除了給孩子們吃一點外,其余的核桃都拿到集市上兌換成生活的錢糧。
在困難的年月,盡管吃不飽肚子,但是核桃樹給一家人滋養(yǎng)。外婆白天下地勞動,晚上在油燈下納鞋底兒,做繡花的鞋墊,做布鞋,等攢夠幾雙,再帶些核桃,翻山過河,拿到縣城的集市上,換成柴米油鹽,貼補家用。
外婆日夜辛勞,那個破舊的笸籮依然陪伴在外婆身邊,一邊和母親說話,一邊在納鞋底,針頭線腦,鉤錐、頂針、白色的鞋墊子等擠滿外笸籮。母親的女工女紅就是從外婆那里傳習(xí)而來,外婆生活極為節(jié)儉,從不浪費。
春天來臨的時候,核桃樹舒展開嫩芽,綻放花苞,隨著山里氣溫的升高,寬大的樹葉滿枝頭,核桃的花如同無數(shù)條毛毛蟲,掛滿枝椏,有的翠綠,有的黃褐色,簇擁在一起,垂掛在枝頭,像極了毛毛蟲。在鄉(xiāng)下老家,把這種東西叫“核桃紐紐”。放到手心毛茸茸,柔綿細軟。小時候,經(jīng)常和表哥,表弟,表妹拿到手里玩耍,在樹下嬉戲打鬧,有時這“毛毛蟲”還會突然嚇哭幼小的表妹。
而每到這個時候,外婆就會拿一個菜籠,撿拾起樹下落在地上的核桃紐鈕,除去外頭毛茸茸的東西,只留下花梗,外婆說花??梢援敳顺浴T诶щy的年月,外婆會爬上樹,摘一些核桃紐紐,再挖一些野菜,與面和在一起,做成玉米面疙瘩或菜饃饃,有時直接焯水后簡單拌一拌當成菜吃。外婆說,每一個落地的紐紐都是核桃,不撿拾起來可惜了。
外婆對核桃樹十分珍視,興許這是艱苦年月,給家人提供滋養(yǎng)。貧瘠的黃土地,家里人口多的時候,莊稼收成常常吃不飽。外公去世早,外婆一個女人,面對家庭的重擔(dān),核桃樹時常成為救命的稻草。核桃樹成為家里唯一的經(jīng)濟樹,盡管核桃廉價,但多少能換成一點錢糧,補貼家用。
隨著時間的推移,孩子們逐漸長大,有了各自的家庭,也便有了生活的煩惱,分家的時候,核桃樹一半的枝椏分給大舅,一半的枝椏留給小舅。大舅和小舅兩家共用一個核桃樹下的碾麥場,兩家也被這個碾麥場隔開,一到收麥農(nóng)忙時節(jié),小舅便用牛拉上碌碡,咯吱咯吱地轉(zhuǎn)著圈碾麥子。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因為夏收碾麥子的緣故,大妗子和小妗子發(fā)生一點爭吵,本來是妯娌之間的矛盾,后來變成兄弟之間不和。小舅雖然是兄妹中的老小,可脾氣有點倔強。小舅氣憤不過,于是拿著鐮刀爬上樹去砍核桃樹,眼瞅著已砍斷幾根細枝,后來被聞訊趕來的大舅和外婆阻止才作罷。大舅說小舅:“有事說事,拿核桃樹撒什么氣?這樹是劉家先人留下來的!”。而外婆看到這個場景,更是傷心不已,便心疼地撿起地上的核桃樹枝,蹲在樹下哭泣起來。外婆一直默默含淚,那天晚上外婆晚飯都沒有吃,蹲在核桃樹下很久,仿佛內(nèi)心所有的委屈和不快,只有這棵老樹能懂。
那一年收獲的核桃,外婆說因為樹被砍枝的緣故,果仁便出現(xiàn)“瞎仁”。瞎仁在鄉(xiāng)下老家指的是核桃仁不飽滿,或壞掉,有苦澀的味道。外婆留下一句“兄弟不和,核桃瞎仁!”
盡管核桃樹在外婆身邊,我們從小到大,吃的核桃?guī)缀跞峭馄艓淼?。母親說我出生時,頭發(fā)又厚又密,濃眉大眼的,數(shù)我吃外婆的核桃最多。外婆來看母親的時候都會帶些核桃,有時是剛摘的青皮核桃,有時是秋后晾曬的去皮干核桃,每年的新核桃都會給母親送來。盡管核桃樹大,產(chǎn)果量高,但是幾家分下來,也沒有多少。但外婆時常惦記三個女兒:大姨、二姨、母親,二姨就是我后來的養(yǎng)母,是養(yǎng)母哭求外婆嫁給生父四叔,后來才有我們兄妹三人。
小時候最喜歡吃外婆帶來的新摘青皮兒核桃,用刀刃切成四瓣兒,雪白脆香的果仁,滿口益香,吃過后,核桃皮上的汁液,雙手被染成褐色,連嘴唇都沒能幸免,好長時間才能褪色,但新核桃誘人的香,早已將這汁液的褐色拋之腦后。
長年累月的辛勞,外婆患上心口痛的病,一直忍痛不言,迫于生活的困頓,外婆怕花錢,經(jīng)常吃些發(fā)粉、止痛片一類的藥物。直至后來無法治愈,外婆說自己老了,不想給娃們增添負擔(dān),娃們的生活一天一天地好起來,她也放心了,等她去世后,見到外公也心安了。
在外婆最后的日子,拄個拐杖,一身青色的偏襟衣裳,一雙三寸金蓮在土路上緩緩走著,時常站在核桃樹下眺望,一會兒看看遠處的黃土山巒,一會兒遠眺黃土高坡的溝壑,時而抬頭看看碩大的核桃樹,時而環(huán)顧這四面的黃土地。舅舅和母親想陪著她,但外婆說她沒事,就想來核桃樹下看看。
那時的核桃樹已有三個成人環(huán)抱之粗,小時候,在樹下與表哥,表弟、表妹玩耍時,經(jīng)常手拉手,試圖抱住核桃樹,但我們誰也看不見誰,總有一個人的手是夠不到的。
無數(shù)次腦海里泛起那些記憶中的畫面,外婆站在核桃樹下,目送我們下山回家,久久不愿離去,揮手送別。
后來,在小舅家的表弟出生不久后,在我剛上小學(xué)時,外婆去世了。至今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外婆去世后,就長眠于離核桃樹不遠處的一塊黃土地。這棵核桃樹整整陪伴外婆一生,走過艱難困苦的歲月,可待生活條件逐步好轉(zhuǎn)時,外婆卻已遠去。
這棵核桃樹滋養(yǎng)了外婆的一生,陪伴外婆度過艱難的光景。外婆的愛如同這百余年的核桃樹,一看見這棵核桃樹,便想起外婆,仿佛核桃樹是外婆的化身。外婆雖然去世了,但依然活在后輩們的心中,外婆珍視的核桃樹,養(yǎng)活了包括大舅,大姨,養(yǎng)母,母親,小舅在內(nèi)的五個子女,有收獲的喜悅,也有生活的辛酸。這棵樹歷經(jīng)祖外婆,外婆,母親、我和表弟以及我們的孩子們,迄今已有五代人,五代人都受到核桃樹的滋養(yǎng),如同外婆對我們的愛一樣。
如今,核桃樹下的那條黃土山路,已經(jīng)鋪上碎石,拓寬通車,不再泥濘,偏僻的山坳也早已通電,小舅家的表弟在村莊的公路邊建起兩層小樓,從土窯,土房子到樓房,核桃樹見證著村莊的發(fā)展,幸福的變遷。
時光易逝,歲月不居。這些年里,大舅,大姨,養(yǎng)母,小舅相繼離世。兄弟姐妹中,小舅和養(yǎng)母、母親的感情最深,母親說小時候,她帶著小舅經(jīng)常爬上核桃樹摘過核桃,粗略地算來,這棵核桃樹約有一百三十年左右的樹齡了。而今,只有核桃樹在歲月的流轉(zhuǎn)中,守著山中寂寞的歲月,守著這沸騰的人間煙火。
再一次來到核桃樹下的時候,四月的村莊,黃土地上綠油油的莊稼青苗,洋溢著豐收的希望,滿山遍野,花香芬芳,那棵核桃樹依然挺拔矗立在土崖邊,根須更加粗壯,枝葉愈加繁盛,上面掛滿了胖胖的毛毛蟲一般的核桃紐紐。
我仿佛已看見不久以后,緊緊地簇擁在一起的青皮核桃,飽滿圓潤,它們相互依偎,或兩個,或三五個結(jié)伴,成群掛滿枝頭。看見這棵百年的核桃樹,就像看見外婆一樣。
2022年1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