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尋春】荷花塘邊(小說)
一
在倒口灣1965年的蛇年里,一共有三個孩子先后來到人世間。
農(nóng)歷六月頭,荷花剛從塘里冒出尖尖角,江老歪家生下了第五個兒子。到了八月尾,塘里紅花花綠葉葉的一片旺盛,接生婆從塘埂上走過來,到軍屬大紅媳婦肚子里拉出來一個女娃,第二天她又路過荷花塘,到村東頭來為老秦家接生。
老秦家是三代單傳,可生下來的第四個孩子不僅是個女孩,而且皮包骨頭瘦得像只病貓。接生婆當(dāng)時就跺著腳說,我一不來二不來,你們偏喊我來接生,看我這雙臭手噢,唉!
當(dāng)家的秦老爺子見兒媳又生了丫片子,狠命地嘆了一口氣,就扛著蝦網(wǎng)子到水塘里去撮魚蝦。臨出門,他對接生婆說:謝謝您家(ga),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磥砦依锨丶业南慊鹨獢鄧D!吖子屬蛇,就叫她水靈吧!
那個女吖子就是我,五十七年前,在荷花盛開的日子里,在人們失望和冷漠的眼光中,我來到了這個世界。
當(dāng)時,我的三個姐姐爭著搶著把爺爺取的名字報告給媽媽。她們圍在媽床前,像鳥兒一樣嘰嘰喳喳。我媽面有愧色地睡在床上,一只耳朵被汗水和淚水打濕了。她把水靈聽成了水蓮,后來一直到我長大,人們都叫我水蓮,蓮花,蓮吖子。
比我先兩天出生的荷花,本來是有三個哥哥的,中間的那一個,兩年前掉自家門口的水埠頭淹死了。她一出生,就受到了家里人的百般寵愛。荷花她爹早年去當(dāng)兵了,等她會說話的時候,她就把“爹爹”喊成“爸爸”。
自從我懂事起,每逢荷花爸從部隊里回來,整個生產(chǎn)隊的老人和孩子都要擠到他家里去看熱鬧??此稚砩系木G軍裝和腳上的解放鞋,還盯著他手上提的大網(wǎng)兜小網(wǎng)袋,那里面裝著許多吃的穿的好東西。荷花爸爸見鄉(xiāng)親們都來探望,就從包裹里拿出半包糖果子,要荷花媽見人就發(fā)。只要荷花的爸爸一回來,她就有了新衣服新鞋子,還有了發(fā)卡、花布巾或橡皮筋之類的頭飾。她跑起路來,頭上就如同歇了一只會飛的蝴蝶,說起話來,聲氣兒比糖果子還要甜。
有一次我學(xué)著荷花的樣子,輕聲細(xì)氣地把我爹喊一聲“爸爸”,爹朝我呲著牙,伸腳踢倒一把竹椅子,我嚇得哇哇大哭,很長時間連“爹”也不敢喊了。
后來我長大才從媽嘴里知道,荷花的爸爸是用我爹的指標(biāo)去當(dāng)兵的??晌覀兗沂歉晦r(nóng),全大隊考兵時,只有我爹一個人驗上了,而掛著大紅花去當(dāng)兵的卻是荷花的爹。
知道了這件事以后,小小的我就恨死了荷花爸爸。有幾次他爸從部隊回來,我故意不去她家領(lǐng)糖果子,還把荷花特意留給我的幾顆糖丟在地上。之后的幾天里,我們倆鬧僵了,見面時互不理睬,故意重重地用鼻子“嗡”一聲,還朝地上吐一口涎水,表示彼此之間輕篾和厭惡。
到了七歲那年夏天,小學(xué)老師在村口擺上桌子給我們報名,她在本子上寫了幾行字,抬起頭說道,秦水蓮,江荷花,你們倆不僅在同村子同年同月生,連乳名都是一樣的。今后你倆一起上學(xué)讀書,要搞好團結(jié)共同進步呵!
于是我就和荷花相視一笑和好如初。不久我們手牽手去上學(xué),正好分在一個班級坐在一張課桌上。我挎的是我媽做的布書包,荷花背的是他爸爸給她買的新書包,她的書包不僅漂亮還能防雨水。
與我們同歲的江家男孩叫江有塘,也跟我們一起上學(xué)了,他報名后被分在我們旁邊的教室里。
有一次在放學(xué)的路上,江有塘故意躲在路邊的一堆草叢里,等我們從那兒經(jīng)過,他將手里的一條菜花蛇拋到我們腳邊,小蛇只有一尺多長,比手指頭略粗一點,它驚魂未定,像彈簧一樣伸伸頭又蜷縮成一團,然后在我們的尖叫聲中慌不擇路地向水塘里逃去。我和荷花摳起地上的泥巴或土塊向江有塘砸過去,他扮著鬼臉怪笑著,像兔子一樣撒開兩腿,飛也似地跑掉了。
剛上學(xué)那陣子,只要江有塘欺負(fù)我和荷花中間的任何一個,我們兩個人就追著趕著把他打倒在地,再用腳踹幾腳,逼問他投不投降。江有塘基本上是打不還手,一對小瞇瞇眼笑成一條縫,兩只又大又丑的鼻孔呼呼地喘著粗氣,有時一不小心弄出鼻涕泡泡來。他時不時總愛用刺果子、小青蛙、毛毛蟲等恐嚇我們,可一旦他被抓住,我們就齊心合力把他騎在胯巴里揍一頓。江有塘在地上“唉呀,唉呀”地叫喚,有時還發(fā)出咯咯的傻笑聲,好像我們是給他搔癢癢一樣。
二
大概在我九歲那年夏天,荷花爸爸從部隊里回來了。他要把他愛人和荷花、荷花小哥一起帶到部隊里去生活,我媽說那叫家屬隨軍。當(dāng)荷花把這消息告訴我時,我撅起嘴巴不理她。好大一會兒,我扭過頭從鼻孔里哼一聲說,你走吧,到大城市去上學(xué)享福吧,反正你的命比我好……江有塘再欺負(fù)我,就沒人幫我了。荷花含著眼淚說,她也舍不得爺爺奶奶和大哥。蓮吖子,我還會回來的。
那天,我們倆手牽手邊走邊玩來到了荷花塘邊。水塘方方正正,塘埂上長滿黃綠色的野草和不知名的小花兒。水塘里,大片小片的荷葉重重疊疊地依靠在一起,像兄弟姊妹一樣綠得透徹挨得親熱。荷葉下的荷花一律是玫紅色的,她們或大或小、或近或遠(yuǎn),羞澀地張開笑臉,杵立在溫暖的太陽下自由地生長。我們知道,過一段時間,荷花瓣就要掉到水里了,荷花周圍的黃須須剛褪盡,蓮蓬就長出來了,等到十月,寒風(fēng)一吹,荷葉就會慢慢地低下了頭,枯萎著蜷曲著落到水塘里,只有幾根根瘦荷梗固執(zhí)地支撐著……分手時荷花對我說,明年它們都會活過來的。我點點頭說,是的,一到春天它就活了,從水里長出來了。
到了上初中的時候,我和倒口灣五個同齡的孩子到鄉(xiāng)辦中學(xué)去讀書,江有塘正好和我分到了一個班。
那年秋天,江有塘的家人和我媽為引水澆灌菜園子而爭吵起來。她媽仗著她男人是隊長、家里男孩多,拍著屁股扯著粗嗓門高聲叫罵,罵我媽生了一窩母狗,老秦家連個捧衣冠缽子的人都沒有,活該斷子絕孫。我媽也不干示弱,挺著胸脯拍著巴掌給予對方最有力的回?fù)?。這些年,雖然我爺爺頭上的富農(nóng)帽子壓歪了我們一家人的脊梁,可她娘屋里的哥哥也就是我小舅,因根紅苗壯而當(dāng)上了公社的民兵連長。再加上這么多年倒口灣的婆婆媳婦們對我媽的言傳身教,這次她一改平時的軟弱和隱忍,把潑婦們平時吵架時的肢體動作和惡毒語言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她罵江家下了一窩賤畜生,一個個歪眉斜眼的長大了不是土匪就是強盜,要么就是找不到老婆,說不定生兒子還沒屁眼呢!二姐咯咯地笑著告訴我,有田(江有塘的大哥)的母狗子媽被罵得啞口無言,最后只好拖著糞瓢落荒而逃。
半夜,我們家糊窗戶的白膜被人戳了個大窟窿。第二天一大早,我媽張開她沒來得及刷牙的嘴巴,罵這是哪個小爛雞巴的干的好事,是個站著屙尿的爺們你就站出來啊!
沒人敢站出來。在以后幾天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我和江有塘都把心里的憤怒擺在臉上,他惡狠狠地瞪我一眼,我就朝地上吐口水表示回應(yīng)。若在教室里相遇,干脆互不理睬。我在心里想,要是荷花沒有離開倒口灣就好了,說不定我們倆又把他捉住、塞在胯巴里狠狠地揍一頓!
到了1978年,高考制度恢復(fù)了,學(xué)校和老師們開始以分?jǐn)?shù)來評判學(xué)生的成績好壞了。那一年,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取了縣立高中,而江有塘卻在中考的前一個星期,因長期不交作業(yè)和與同學(xué)打架斗毆就被老師開除回家。
三
倒口灣離縣城只有30里地,我在城里讀高中在學(xué)校里住宿,每個星期都要回家一次。
秋天的一個周末,我冒著小雨回到家里,并不見家人們往常的快樂和熱情。二姐兩眼紅腫,看見我回來,撇撇嘴巴就哭出聲來,媽愁眉苦臉地坐在灶門口,捂著腮幫子說牙疼,后來吃飯時,爹一聲不吭地推開飯碗、披著雨衣出去了。三姐見我滿臉疑惑,便把我拉到廚房里輕聲告訴我,二姐和江家老大有田好上了,她說,她……她都懷上娃了,你說她狗膽子大不大。我嚇得目瞪口呆,一直到半夜里還睜著眼睛睡不著。
既然兩個人已經(jīng)將生米做成了熟飯,我爹媽也只好選擇妥協(xié)。兩個人的婚禮在臘月二十幾同時舉辦,江秦兩家各自在家門口扯起彩條布搭起棚子,我們家的棚子,可以擺上八張吃飯桌。兩邊的親戚朋友和鄉(xiāng)親鄰居都來喝喜酒,恭喜這一對新人。
外面下著稀稀拉拉的小雪,寒風(fēng)吹得樹枝互相碰撞,發(fā)出嗚嗚的響聲。只有大棚里內(nèi)的燈光和大紅“囍”字,才給二姐簡陋的婚宴增加了一些喜慶的色彩。我鼓著嘴,高興不起來。什么人不好嫁,你非要嫁到江家呢?你忘了他媽是怎么指著我們媽的鼻子罵的。
我正郁郁寡歡著,卻聽見外面有熟悉的聲音在喊:秦蓮花,蓮吖子,我循聲望去,一個美少女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她長高了,胸脯也鼓起來了,兩眼還是圓溜溜、黑亮亮的,臉蛋像剛從雞蛋殼里剝出來的那么白皙光滑,她穿一件玫紅色厚棉襖,圍一條駝色羊絨圍巾,渾身上下透露出青春的氣息。她高興地向我搖搖手:嗨,蓮花!
是荷花,我們已經(jīng)三年沒有見面了。上次見到她,她還是一個扎獨角辮的小黃毛丫頭,而如今已經(jīng)是一個風(fēng)姿卓絕的美少女了。她身邊的英俊少年我也似曾相識,只見他劍眉烏黑,目光炯炯有神,雖皮膚黝黑,卻五官端正清爽,這不是荷花的二哥么?
荷花說她在武昌某中學(xué)讀高一,這次他二哥要去很遠(yuǎn)的邊疆當(dāng)兵,父母帶上她哥哥和她,到倒口灣來看一看親人們。這會兒她爸爸媽媽到江有田家去喝喜酒了。
吃晚飯的時候,我和荷花無拘無束的說笑著,我倆似乎有說不完的悄悄話。不一會兒,我感覺到旁邊的座位上有一雙熱辣辣的目光時不時的停留在我的臉上,我鼓著勇氣抬頭一看,是荷花的二哥,他正悄悄地打量我呢!
我的心里呯呯直跳,臉像火鍋里的酒精被一根火星點燃,瞬間燃燒成一片火光。荷花搛給我的菜,我心不在焉地照單全收,又胡亂地塞進嘴巴里。
突然間,有人攜帶一陣寒風(fēng)從后背撲向我和荷花。我們還沒反應(yīng)過來,眼睛已經(jīng)被他粗壯肥厚的手指嚴(yán)嚴(yán)實實地捂住了,只聽見他說道:你們猜,我是誰,哈哈!
荷花說,糖(塘)雞屎,我說,賤頭子(荊州方言:調(diào)皮佬的意思)。后面的男人得意地笑了,他的聲音里既有少年的稚嫩,又摻雜了一點成熟男人的粗獷:對呀對呀,我是你們的老庚啦,都是同一年從水塘里爬出來的水蛇子。你們兩個將來都去搞學(xué)問奔前途,我就是個耍牛尾巴耙田的。
同桌的中年男人放下筷子說話了,有塘,你不是現(xiàn)在跟人當(dāng)學(xué)徒么?今后搞裝潢是很賺錢的行當(dāng)喲。
江有塘聽了這句話受了很大的鼓舞,他用手指頭摸一摸我們的腦袋,又讓它們像兩顆葫蘆那樣相互碰撞一下:現(xiàn)在你們兩個都是稀客,多吃點。吃飽了喝足了,二比一,我們再來過過招,如何?
這時我靈機一動,羞澀地指一指荷花的二哥:我們有護花使者,你張牙舞爪地算老幾!
算你哥,你姐都嫁給我們屋里了,今后你敢不承認(rèn)我是你哥嗎?
荷花猛地舉起筷子,用力地朝江有塘頭上敲下去,哥你的頭哦!蓮花是我妹,我哥就是她的哥,糖雞屎,我勸你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荷花二哥沖我點點頭,將右手捏成拳頭,朝我們晃了晃。那一夜,他清澈而明亮的眼睛,像太陽一樣照得我的心暖烘烘的,我徹底地失眠了。
四
十七歲那年五月,我在高考前的預(yù)考中被淘汰,因而也沒有機會參加高考。十年寒窗苦讀,本想通過讀書考大學(xué)來跳出農(nóng)門的計劃落空了。
嫁到街邊頭的大姐,通過熟人在縣城給我找了份臨時工,我白天在工廠上班,晚上就到大姐家里打住,順便幫著她照顧小孩、燒飯洗衣什么的。
1986年初夏,我所在的工廠組織所有的年輕人到長湖邊去踏青,同一個車間的機修工袁力,笑吟吟地從湖坡里采了一束野菊花獻給我。那天陽光明媚,天是蔚藍(lán)色的,幾簇棉花般的云彩輕悠悠地飄蕩在頭頂上,我年輕的心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暖和爽朗。
他比我大六歲,個子不高,相貌平平,身子仿佛是還沒發(fā)育成熟的中學(xué)生。但他是吃商品糧的國家正式職工?;氐焦S后,我們戀愛了。
當(dāng)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二姐時,她嘆口氣說都是命呵。好歹他有個城市戶口。二姐說前天看見荷花回倒口灣來了,她現(xiàn)在正在讀軍事院校,說明年可能要派到武漢公安局去實習(xí)。
就在我結(jié)婚的前一個月,我和袁力騎摩托車回倒口灣去看我父母,到了晚上回家時,我媽輕輕拉起我,抖抖索索地從紙箱子里摸出一匝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信來。她說,這是兩年前我收到的幾封信,不曉得是哪個寫給你的。當(dāng)初我怕影響你的學(xué)習(xí),后來看你進工廠做臨工也沒個笑臉,有一回………有一回我是準(zhǔn)備把它們都交給你的,可我一忙又忘記了。
我只撇了一眼信封上的地址,淚水就模糊了我的眼睛。我輕聲對媽說:您把它燒了吧!說時,我一抬腿坐到摩托車上,用手輕輕地攬著袁力的腰,說,我們回家吧!
二姐嫁給了江有田后,生了一對可愛的雙胞胎女兒,她婆婆并不歡喜,常常在田間地頭和婦人們嚼舌頭,說她家老二生的是一對賠錢貨,今后他老了就成了半邊孤佬。死了連捧衣缽子的人都沒有。有人把話傳到二姐耳朵里,二姐兩手叉腰跟婆婆大吵了一場,從此她婆婆收斂了不少。不久,我從二姐嘴里知道,江有塘在廣州搞裝璜發(fā)了財,可沒想到他媳婦守不住寂寞,半夜跑到初中同學(xué)辦的養(yǎng)豬場去,結(jié)果有一天被逮了個正著。這下子可不得了,江家(ga)里的幾兄弟要把老五媳婦沉荷花塘里,虧得我一聲吼,你們都想坐牢挨槍子兒嗎?……這不,上個月老五離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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