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宰年豬(散文)
父親是個心細的人。宰年豬的日子,是他仔仔細細翻看歷書定下來的!
晚飯后,父親坐在鐵爐邊咂葉子煙,煙火一明一暗地閃動,一團一團灰藍色的煙霧在灶房彌散開來。父親過足了煙癮,收好幾寸長的烏木煙桿,打著手電筒出門,請人幫忙宰年豬。鄉(xiāng)村的冬夜,靜謐清寂,父親的腳步聲消散在濃重的夜色里。
父親扛著一口大鐵鍋回來,大鐵鍋是從表舅家借來的。一口燒開水燙豬的大鐵鍋,裝著年味濃郁的臘月。父親放下鐵鍋,喘了喘氣,臉上露出了滿足和欣慰的笑容。明天宰年豬,家里有幾桌人吃飯,母親撮來三升米,淘干凈后,浸泡在大盆里。她在圍腰布上擦了擦手,想了想,生怕三升米煮出來的飯不夠吃,又去撮來一碗米加進去。
父親輕聲說:“娃,快去睡覺,宰年豬要早起!”
“爸,想著宰年豬有肉吃,我睡不著?!蔽亦街煺f。
母親加重語氣說:“三四百斤的年豬,還怕你吃?聽你爸的話,快去睡覺哈?!?br />
母親拌煤封火,關好門窗睡覺。宰年豬事多人忙,家里人比平常早睡些。我躺在鋪著稻草的木床上,翻來翻去怎么也睡不著。枕套包著癟谷,窸窸窣窣響。我舔了舔嘴唇,想著割一塊巴掌大小的后腿肉,用筷子串起來,灑些鹽末,放在火上烤吃。油漬滴進爐膛,“噗嗤”響著,火苗躥起來老高。肥豬是用豬菜搭著苞谷面喂養(yǎng)的,那肉鮮嫩,香到靈魂深處去。想著這些,胃液往上冒,怎么也壓不下去……
我醒來幾次,挪開支撐著窗戶的木棒,看看有沒有天亮。窗外一片漆黑,沒有一絲星光,也沒有一點聲響。靜立的祖屋和院壩前的樹木,還沒有從睡夢中醒過來。隔壁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鼾聲,像沉悶的春雷,透過一層薄薄的杉木板,跌落在閣樓的角落。我躺在床上,睡意全無,睜著眼等著天亮。
宰年豬的前一夜,怎么會這么漫長呢?
父親起床時,天還沒亮透。清晨,村子很靜,屋檐上見不到麻雀的影子,聽不到鳥雀的叫聲。晨霧隱隱地遮蓋住了村子,祖屋看上去朦朧朧朧的。父親洗好臉,習慣坐著默默地咂一桿葉子煙,去大門背后找來鋤頭,在院壩前面挖灶,發(fā)出“呯呯”的聲響。晨霧漸漸地散去,不知道從哪兒飛來幾只麻雀,落在小五哥家的房頂,嘰嘰喳喳叫喚起來。
院壩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
幫忙捉豬的是幾個表哥,最早來家里幫忙的是姨媽家的小喜哥。他找來水扁擔,哼著山歌去村旁的古井挑水。父親挖好灶,架上鐵鍋,踩著木梯爬上閣樓扛黃豆梗燒火。黃豆梗用一綹稻草一捆一捆捆起來,堆得像小山一樣高。父親提來一捆豆梗放在灶邊,一把扯開捆豆梗的稻草,抖晃幾下,豆梗就散開來,我聞到了陽光的味道。大鐵鍋裝了兩擔喜哥挑來的井水,那水冬暖夏涼,似乎還冒著一縷熱氣。父親劃燃火柴,點燃引火的苞谷殼,叫我往灶里一把一把添加黃豆梗,火越旺越好。豆??荽?,放進灶里,燃得很旺。一團旺火,把人烤得暖烘烘的,整個漫長而寒冷的冬季都是暖烘烘的。燒裂的豆梗,“噼啪噼啪”響著,像鞭炮炸開來那樣清脆?;鹧媸箘盘蛑诤鹾醯腻伒祝F鍋燙熱起來,“嚶嚶嚶”唱起了歡快的歌謠。
水開了,冒著絲絲縷縷的熱氣。這時候,幫忙宰年豬的堂哥提著殺豬工具來了。他個子瘦小,精明能干,喜歡跟人家開玩笑,笑聲飄去老遠老遠。小喜哥去搬來案桌放在鐵鍋旁,寶哥從灶房端來銻盆準備接豬血,銻盆里裝著半瓢鹽水。德哥手里捧著一把黃橙橙的苞谷,用來哄肥豬出圈門。
肥豬有四百多斤重,躺在豬圈的角落睡覺。進入臘月,肥豬吃食一天比一天少,吃著吃著一屁股坐在地上,那模樣讓人看著忍不住笑起來。它聽到豬圈門響,從稻草上站起來。父親叫喚幾聲,肥豬聽出聲音,一步三晃來到圈門邊。它見院壩里站著幾個人,扇動幾下蒲扇似的耳朵,一動不動站在圈門邊。德哥往石梯上丟撒幾顆苞谷,貪吃的肥豬下了石梯,拱地上的苞谷。父親從側面一步跳到圈門邊,一把關上圈門。肥豬有些慌了,轉頭想退回圈里去,可身子實在笨重,豬蹄打滑,一屁股跌坐在水泥地上,大口大口喘氣。堂哥手里握著長鐵鉤靠上去,對著肥豬的喉嚨使力往上提,肥豬聲嘶力竭地嚎叫起來,叫聲帶著濃郁的年味在村子上空飄散開來,撒滿了鄉(xiāng)村的山山嶺嶺。
幾個幫忙捉豬的表哥一哄而上,抓腿的抓腿,捉尾巴的捉尾巴,拽耳朵的拽耳朵,幾人一塊使力把幾百斤重的肥豬抬到案桌上。父親找來結實的棕繩,把豬腳捆綁起來,幾個表哥才松了一口氣,喜哥還抹了抹額頭上汗水。堂哥系上皮圍裙,手板手背來回搓幾下,右手握刀,閃閃發(fā)亮的尖刀在豬毛上擦了擦,左手摸了摸肥豬喉嚨,找準位置,使出全身力氣一刀捅進去,扭動手腕,猛一下抽出紅通通的尖刀。豬血像溪流噴進銻盆里,冒著汽泡。四百多斤的肥豬,豬血整整淌了一銻盆,嘀嘀嗒嗒往盆里滴。
喜哥解開綁豬腿的繩子,用銻瓢舀開水燙豬,握著菜刀來來回回刮豬毛。表哥們手腳利索,只見菜刀在眼前晃動,銀白色的豬毛滑落在地上。幾個表哥說笑著,猜肥豬的膘有多厚,猜可以取多少斤板油。堂哥不慌不忙咂完一支煙,卸豬頭,破肚,取板油,刀起刀落,一串動作,流水般順暢。堂哥轉過身望著我,眨了眨眼,轉過身去。他用尖刀在豬腿上一拉一劃,割下一塊巴掌大的瘦肉遞到我手里。我像捧著金銀寶貝蹦跳著來到火爐邊,用筷子串起來,灑些鹽末,放在火上翻烤。油漬滴進爐膛里,火焰躥起來老高,把我的臉烤得通紅。烤肉焦黃噴香,香味飄進鼻孔,飄進靈魂深處。一串烤肉,是家的味道,是濃郁的年味,是童年最美好的時光!
堂哥舉起厚實的砍刀,把豬肉砍成十幾斤重一塊一塊的,喜哥笑瞇瞇地提著肉,掛在板璧的鐵釘上。我家住在路邊,一些過路的老人見宰年豬,背著手走進院壩,瞇著眼看,笑著問父親豬肉多少錢一斤。
父親老老實實說:“這頭年豬,一斤也不賣,留著烤臘肉。老老幼幼都曉得,我們家田地多,缺少勞力,每季活路都請人幫忙。欠了大家的人情,我又還不上,只有做些好吃喝招待,心里頭才好受一些!”
那幾個老人聽父親這么說,捋捋花白胡子,轉過身回家去。父親大聲喊:“家里宰年豬,就留下來喝口旺子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客氣什么呢?”
父親一邊說一邊拉人家的胳膊,留他們在家里吃飯。父親是個熱心熱腸的人,他咚咚咚踩著木梯上樓,扯來幾匹金黃枯脆的煙葉,散給幾位老人,每人一匹。有人出門時忘了帶煙桿,父親就把自己的兩根煙桿借給人家咂。幾位表哥咂不慣葉子煙,父親悄悄把我拉到堂屋角落,塞給我十塊錢,去村旁的小賣部買煙,買最貴的紙煙給表哥們咂。剩下的零錢,給我買水果糖吃。
宰好年豬,一屋子人坐著閑聊。爐盤上放著一壺熱茶,熱氣從壺嘴冒出來,誰口渴了就倒上半碗喝。半碗熱茶下肚,渾身暖烘烘的,額頭上還會冒出汗來。大家都是爽快人,說起了地里頭的油菜,說起來家里頭養(yǎng)的牯牛,說起了入冬后下的第一場雪。寶貴是玩花燈的一把好手,翹著二郎腿,搖頭晃腦地哼唱起了開財門的調子:
左手開門金雞叫,
右手開門鳳凰聲。
金雞叫,鳳凰聲,斗大黃金滾進門。
滾進不滾出,
滾進主人家堂屋頭。
堂屋裝不下,
拿去買田壩。
……
八仙桌上擺好了碗筷,父親提著酒瓶往碗里咕咚咕咚倒酒,清香味在屋里彌散開來。白酒的味道,是父親的味道,也是家的味道!這些酒,是父親平時舍不得喝留下來的。那是糧食烤的白酒,透亮見底,入口順滑,酒香四溢。喝半碗,渾身舒暢。父親不勸酒,人家喝多少就倒多少。熱氣騰騰的菜上桌了,有酸辣椒燒瘦肉,有酸菜煮豬旺子,有一盆半肥半瘦的燴肉片。下酒菜是曬干的洋芋片,放進油鍋里炸,看著金黃金黃的,又酥又脆。那肉片煨得熟爛,夾起來醮用蔥花做的辣椒水,咬一口,輕輕嚼幾下,滑進喉嚨,把人的胃腸慰燙得舒舒服服的。
“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隔壁?!奔依镌啄曦i,父親喊我去請隔壁鄰居來吃飯。有人家吃飯早,怎么喊也沒來,父親親自去請。孩子們坐一桌,父親笑瞇瞇地站在一邊,一個勁勸孩子們多吃肉。吃肉多,力氣大,上山可以多背些柴回家烤臘肉。天冷,手腳僵硬,有個小孩夾肉片時,肉片掉到桌上。父親笑著說不要了,重新夾一片,還有半鍋肉。小孩覺得肉片扔掉可惜,用手撿起來放嘴里,咀嚼幾下,油漬順著下巴淌,逗得大家忍不住哈哈大笑。孩子們笑,母親也笑,祖屋仿佛也跟著笑了起來!
一個頑皮的孩子,鼓起腮幫把豬尿泡吹脹,系上一根棉線,喊叫著當皮球踢。孩子們不怕冷,坐在家門口的草垛下,掰著手指頭數(shù)著還有幾天才過年,說起了新年時的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心愿!
天擦黑,我扯來一抱稻草喂圈里的老黃牛,打著飽嗝悄悄爬上閣樓。我把木門關上,數(shù)著掛在板璧上的一塊塊讓人晚讒的豬肉,邊數(shù)邊咂著嘴巴。我用手指一碰豬肉,豬肉就輕輕晃動起來,心里頭的愿望也跟著豬肉晃動起來。我數(shù)著數(shù)著,新年仿佛就來到了,站在堂屋外面敲著厚實的木門,敲門聲一聲比一聲響,一聲比一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