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隱又聽見蟬鳴聲，這聲音將我的思緒帶回童年時代的故鄉(xiāng)。
　　 那時候，我們村后是一片茂密的楊樹林。樹林沿著雞龍河一直向西延伸到渰子村后，因為村莊的阻擋，就看不見了。
　　 每年的夏至之后，是我童年生活最快樂的時光，不僅可以脫光衣裳隨便地在小河里游泳，在那隆起的沙灘上接受日光浴，最令我興奮的就是到樹林尋蟬。每天天剛蒙蒙亮，我就從夢中醒來，急忙穿上衣裳，拿一根竹竿，帶一只小布袋，跑到河邊的樹林。月明星稀，鳥兒還在它們的巢里做夢呢。我怕驚醒了它們，便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一面仰面觀察樹上有沒有蟬的影子。小時候眼睛好，一些藏在枝葉間的剛剛蛻皮的嫩蟬，只要露出尾巴，或者，透明的蟬翼，哪怕只露出一點點，也會被我發(fā)現(xiàn)的。我舉起竹竿，照那里輕輕撥弄一下，蟬就落在地上了。我彎腰撿起來，還粘呼呼的呢。看看那蟬，它的身體白白嫩嫩的，它的翼比糖紙還要薄，還要透明。找到一只蟬的感覺，就好像博物學(xué)家找到一塊奇石，那種快感是無法形容的。
　　 我把蟬放進(jìn)布袋，然后到另一棵樹上繼續(xù)尋找，一直找到我們當(dāng)?shù)胤Q為“西北河”的地方。那里是一片三角形樹林，是蟬的樂園，當(dāng)然也是尋蟬的孩子最集中的地方。
　　 太陽出來的時候，是蟬開始變硬棒的時候?？纯床即?，已經(jīng)鼓起來了。但是我還是那么貪婪。我用竹竿撥弄沐浴在金色陽光里的樹葉，或者用腳踹踹樹干。不料，硬了翼的蟬，一只只飛走了。我這才提著布袋回了家。
　　 奶奶正在過道里烙煎餅。我把蟬給了她，讓她給我燒烤。奶奶很會掌握火候，不一會兒就將幾十只蟬燒好了。我讓她吃，她不舍得吃。我只好自己吃。燒熟的蟬有一種特殊的美味和香氣，至今想起來還流口水。
　　 早上可以尋蟬，傍晚可以尋蟬猴。尋蟬猴的感覺也是非常愉快的。但是你必須有好的視力，用眼睛仔細(xì)在樹下尋找蟬猴的洞口。太陽將落未落，正是大量出蟬猴的時候。在黑暗的地下呆了三年的蟬猴，往往用前爪劃開洞口的一層土皮。劃的口子往往是狹長的一道。你必須用你的經(jīng)驗和悟性來判斷那是不是蟬猴的洞。如果判斷錯了，即使外表很像蟬洞，也未必是蟬猴，很可能是一只大蜘蛛。我曾經(jīng)誤判多次，后來準(zhǔn)確率就高了。
　　 蟬洞往往洞口很小，里面很寬綽。找到蟬洞你不能慌，必須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摳開洞口，將準(zhǔn)備出洞的蟬猴取出。弄不好，蟬就縮進(jìn)洞底，天旱土硬，很難往外取，便只好用鐵鏟挖出。
　　 有一些急性子的蟬猴，早早地出了洞，爬上附近的樹干。這樣的蟬猴很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
　　 我學(xué)習(xí)沒有毅力，可是尋蟬猴卻很有耐心，經(jīng)常一個傍晚尋幾十只。
　　 我習(xí)慣于睡覺前將蟬猴放在蚊帳上，讓它們蛻皮。到第二天天亮的時候，滿蚊帳爬滿了蟬，有的都變黑了，這是蛻皮早的。也有少數(shù)只蛻了半截，正在艱難地“脫著衣裳”。有的僅僅脊梁上裂開一條縫，有的還能脫下來，有的就永遠(yuǎn)脫不下來了，成了“羅鍋”。
　　 我驚奇自然界是這么奇妙，居然有蟬這么可愛的昆蟲。
　　 夏天的蟬鳴是美妙的音樂，雖然單調(diào)，但不叫人厭煩，反叫人感到親切。蛻皮后接受了風(fēng)和陽光的沐浴，蟬便高聲吟唱起來。天熱的時候，我常常帶一領(lǐng)蓑衣，來到樹林，將蓑衣鋪在地上，躺在上面休憩。蟬的吟唱像是催眠歌，使我進(jìn)入半睡不睡的狀態(tài)。那種幸福感是今天睡在席夢思床上所感覺不到的。
　　 有時候，我從家里弄一把麥子，送進(jìn)口里嚼一嚼，嚼成粘稠的糊狀，尋兩根竹竿，將其接在一起，將粘得像膠一樣的面筋敷在竹竿的頂端；或者將一根竹篾彎曲為圓形，綁在竹竿的頂端，纏上蜘蛛網(wǎng)。這是我捕蟬的法器。我舉起竹竿，悄悄地伸到蟬的背后，小心翼翼地接觸它的脊背。蟬一旦粘上我的法器，便吱吱地叫起來，無論怎么掙扎都無濟(jì)于事，一個個成了我的俘虜，成了我的美味。
　　 或者，當(dāng)夜晚來臨，我和我的小伙伴到自家的草垛上扯一抱麥洋，來到一株大榆樹下，劃火柴點上。麥洋燃起熊熊的火焰。我們用腳狠狠地踹一踹那棵樹。蟬受了震動，不知如何是好，便紛紛投向火光所照的區(qū)域，仰在地上吱吱的掙扎著。我們便將它們一個個撿起來裝進(jìn)布袋。
　　 這樣的蟬，因為身子已經(jīng)硬了，所以吃起來味道差一點。但是尋得多了，用菜刀剁碎，炒韭菜也很好吃。
　　 當(dāng)然也有惡作劇的時候，有一次我跟表哥捉到一只蟬。他將蟬的兩只眼睛掐掉，然后往天上一扔，那只蟬便吱吱地呻吟著飛走了。本來距離我們不遠(yuǎn)的地方就是樹林，可是它卻看不見，只好在天上毫無目標(biāo)地胡亂飛，最后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中，不知落在什么地方去了。
　　 就這樣，由此一個夏天盼到另一個夏天，年復(fù)一年，我不知不覺告別了那個充滿快樂的童年時代，告別了故鄉(xiāng)，告別了尋蟬的快樂。那種快樂是人生至樂，可是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來了。隨著年紀(jì)的增長，我即使見到蟬也給它注入了新的內(nèi)容。聽到蟬吟，往往想起虞世南、駱賓王、李商隱等古代詩人詠蟬的詩句，特別是李商隱的《在獄詠蟬》，用以寄托自己的身世之感，表達(dá)一種潔身自好的情懷，雖然這也是一種快樂，但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跟小時候的蟬趣相比。作為一種食品，我后來在參加酒席的時候也吃過蟬，但是其味道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小時候吃的奶奶給我燒烤的蟬。
　　 如果人能夠返老還童，我愿意再一次回到我的童年，回到我家鄉(xiāng)的那片樹林，去尋蟬，去聽蟬的吟唱。我無緣、也不愿意在城里聽著流行歌手們的靡靡之音，享受當(dāng)代名廚們做的山珍海味，只愿意吃我奶奶在鏊子窩里給我燒烤的蟬。
　　 2010-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