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作為一種文學(xué)意象，始于《詩經(jīng)》?！对娊?jīng)》中，有兩首詩歌寫到了蓮，一是《鄭風(fēng)·山有扶蘇》：“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一是《陳風(fēng)·澤陂》：“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
　　 這是兩首描寫男女愛情的詩，詩歌里的荷花雖然都是起興之筆，看似與詩歌所表若即若離，但細(xì)品起來卻極為恰切。從這里開始，荷花便成了女子的意象和愛情的象征。
　　 《楚辭》最早建立了荷花與文人墨客的類比關(guān)系。屈原心性高潔，正直廉潔，忠心報國為民，但卻遭到了當(dāng)權(quán)小人的誣蔑而被貶流放，悲憤中寫下了《離騷》、《湘君》、《湘夫人》等憤懣激越的名篇，其中有“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薄爸屹馑?，葺之兮荷蓋”等句。
　　 他之所以說要用菱葉荷葉縫制上衣，用荷花瓣制成下裳，用荷葉蓋在建于水中央的屋頂上，正是因為荷花“其質(zhì)潔，故其稱物芳（司馬遷《屈原列傳》）”。別人理解不理解他不在乎，他要的只是內(nèi)心真正馥郁芳柔，潔身自好。
　　 自此之后，歷代一些懷才不遇，無法施展自己抱負(fù)或是仕途遇到挫折的騷人墨客，就借荷花出水自潔，不與百花爭芳等特質(zhì)比喻自己的“高潔”，借以發(fā)泄失落而產(chǎn)生的惆悵和郁悶。
　　 佛教和道教的盛行以及受屈原、陶淵明等先人的影響，有些仕途遭受挫折的文人們便想“出世避世”，去尋找“清凈自在”的桃花源，這部分文人筆下的荷花，又蒙上了一層宗教色彩或田園意味。及到宋代周敦頤一篇《愛蓮說》，則把荷花的種種特征總結(jié)的淋漓盡致，并上升到了哲理高度：“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蛇h觀而不可褻玩焉。”
　　 “蓮，花之君子者也?！弊源耍彵愫退?、梅、竹、菊并伍成了文學(xué)作品的范式形象。再是，作者通過對荷花的某些特定形態(tài)和典型特征的形象思維，逐漸形成了一些隱含或契合作者思想情感或能引起通感的意象，即托物言志，借景喻懷的模式。
　　 荷花生于水中，花大葉肥，亭亭凈植，搖曳多姿，馨香四溢，連片的生長能形成大面積的純色景觀，加之幾千年蓮文化滲透其中，自然的形成了一種純粹的審美模式。這四種模式各成體系又相互融合，形成了中國古詩詞中蓮花意象的基本脈絡(luò)。
　　
　　 一、荷花類比女子以及象征愛情。
　　 以荷花類比高潔美麗的女子，是荷花最常見的文學(xué)意象。其類比的對象包括豆蔻初開的純真少女、勞動婦女、征夫之婦、舞女歌伎、宮女貴婦、麻衣道人、仙人神女等。其中最多的是清純少女和思夫之婦形象，且大都與愛情及貞潔守操聯(lián)系在一起。這類意象主要出現(xiàn)在歷代《采蓮曲》和采蓮有關(guān)的詩詞中。
　　 《采蓮曲》是樂府詩舊題，又稱《采蓮女》、《湖邊采蓮婦》等，內(nèi)容多描寫江南一帶女子的采蓮活動以及她們對純潔愛情的追求。繼漢樂府民歌《江南可采蓮》、魏晉樂府民歌《青陽渡》、南北朝民歌《西洲曲》等以采蓮為題材的民歌之后，梁武帝制《江南弄》七曲，《采蓮曲》即七曲之一。
　　 此后，花樣翻新的《采蓮曲》便層出不窮。到了唐代，《采蓮曲》從形式到內(nèi)容都有了很大豐富和發(fā)展，寫蓮寫荷更是成為一種時尚，很多名家、大家，如王勃、賀知章、王昌齡、李白、溫庭鈞、白居易等都寫過《采蓮曲》。就其內(nèi)容而言，有的展現(xiàn)采蓮少女們的青春，活潑，純潔，可愛；有的反映豆蔻少女對美好愛情的向往；有的塑造采蓮勞動婦女淳樸、勤勞的形象；有的訴說新婚婦女的離愁別恨，表白忠貞節(jié)操；有的描寫采蓮的歡樂場面和采蓮人的喜悅心情。
　　 王昌齡的《采蓮曲》“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描寫一群身穿綠蘿裙的采蓮少女，輕舟穿梭在高大的蓮叢里，專心致志而又愉快勞動的場景。劉方平的《采蓮曲》“落日清江里，荊歌艷楚腰。采蓮從小慣，十五即乘潮”，描寫了一個美麗而又吃苦耐勞的勞動少女。
　　 張潮的《采蓮詞》“朝出沙頭日正紅，晚來云起半江中。賴逢鄰女曾相識，并著蓮舟不畏風(fēng)”，生動刻劃了采蓮女們朝出暮歸、不畏困難，團結(jié)一起與風(fēng)浪搏擊的形象。白居易的《采蓮曲》“菱葉縈波荷飐風(fēng)，荷花深處小船通。逢郎欲語低頭笑，碧玉搔頭落水中”，描寫的是一個豆蔻初開的采蓮少女見到中意男孩時的興奮、嬌羞和慌亂的情態(tài)舉動。
　　 黃甫松的《采蓮子》“菡萏香連十頃陂，小姑貪戲采蓮遲。晚來弄水船頭濕，更脫紅裙裹鴨兒”，寫的是一個邊采蓮邊玩耍的純真可愛女孩?！按瑒雍怃黉偾铩e棹，貪看年少信船流——年少。無端隔水拋蓮子——舉棹，遙被人知半日羞——年少”，描寫的是一個采蓮少女被英俊少年所吸引，她癡癡的看著那英俊少年，并大膽的向少年拋出了求愛信號——蓮子（憐子），等發(fā)現(xiàn)被采蓮的同伴們看見后，羞的半天抬不起頭。
　　 后面的和聲，則像是眾少女們一片會心的歡笑起哄。王昌齡的《采蓮曲》“吳姬越艷楚王妃，爭弄蓮舟水濕衣。來時浦口花迎入，采罷江頭月送歸”，則好像寫的是一場采蓮競賽活動，讓我們看到了一群國色天香、活潑開朗的少女們你追我趕的采蓮場面。
　　 歐陽修《漁家傲·花底忽聞敲兩槳》則描寫一群少女在采蓮船上喝酒娛樂的場景，她們以荷葉當(dāng)酒杯，就著花香美景，直喝的“花腮酒面紅相向。醉倚綠陰眠一餉”，任憑船兒在水中自由飄蕩。酣睡之中，可能是行船落淺時的頓挫把她們驚醒，“驚起望，船頭閣在沙灘上”，將開朗、純真、無拘無束的水鄉(xiāng)姑娘形象躍然紙上。
　　 除了單純以荷花比喻女子的詩詞外，還有一部分是用形容、比喻、借代、象征等修辭方法，以詩句的形式雜糅在各種主題的詩詞之中，用以輔助和襯托完成整體形象的塑造和主旨思想的表達。
　　 曹植《洛神賦》“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這可能是最早用荷花來類比氣質(zhì)高潔、美麗絕倫的仙女形象；武元衡《贈道者》“麻衣如雪一枝梅，笑掩微妝入夢來。若到越溪逢越女，紅蓮池里白蓮開”，這個“道者”，可能是作者理想中的形象。至于她美到什么程度，我們只能通過“麻衣如雪一枝梅”和“紅蓮池里白蓮開”去意會。
　　 再如，“昔日芙蓉花，今成斷根草”（李白《妾薄命》），“芙蓉如面柳如眉”，“臉?biāo)栖饺匦厮朴瘛保▌⒂礤a《長恨歌》），“名播蘭馨妃后里，暈潮蓮臉君王側(cè)”（王清慧《滿江紅·題南京夷山驛》）等。是用荷花形容女子容貌美麗；“郎有蘼蕪心，妾有芙蓉質(zhì)”（曹鄴《筑城三首》）、“姑山半峰雪，瑤水一枝蓮”（白居易《玉真張觀主下小女冠阿容》）是形容女子外貌、氣質(zhì)、品格兼美；“荷花嬌欲語，笑入鴛鴦浦”（魏夫人《菩薩蠻》）是用荷花代指情竇初開的少女，等等。
　　 自從《詩經(jīng)》開創(chuàng)了用荷花象征愛情的模式后，經(jīng)兩漢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豐富發(fā)展，荷花象征愛情的這一文學(xué)意象基本形成。如果說《漢樂府·江南》“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似乎隱含著青年男女相互嬉戲，追逐愛情的意思。
　　 那么魏晉樂府《青陽渡》“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下有并根藕，上有并頭蓮”，則明白的將荷葉荷花比作少男少女，將“并根藕”和“并頭蓮”比作天合之作的愛情了。
　　 南北朝的《西洲曲》又將勞燕分飛的相思別愁和貞潔操守與采蓮活動聯(lián)系了起來：“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荷花——女子；蓮子——愛情；“采紅蓮”——相思，蓮心徹底紅——感情的濃烈。此后，又經(jīng)過歷代文人們的豐富完善，荷花和采蓮以及采蓮船、芙蓉塘、芙蓉浦等便成了清純女子、純潔愛情、以及快樂時光和純潔友誼的象征。
　　 如“颯颯東風(fēng)細(xì)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李商隱《無題四首》），“南湖一夜雨，應(yīng)濕采蓮船”（韓偓《效崔國輔體四首》），其中的“芙蓉塘”“采蓮船”代指男女約會和談情說愛的地方，即象征純潔愛情。“年年越溪女，相憶采芙蓉”（杜荀鶴《春宮怨》），“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周邦彥《蘇幕遮》），是對過去自由自在的快樂時光以及小伙伴們的懷念，“白酒一杯還徑醉，歸來散發(fā)婆娑。
　　 無人能唱采蓮歌”（葉夢得·《臨江仙·與客湖上飲歸》是與好友分別后，感到空落郁悶，“采蓮歌”則代指好友把酒言歡的時光和對好友的思念。
　　 在荷花象征愛情這類題材的詩詞中，多是勞燕飛分，充滿離愁別恨，對愛情忠貞不渝的女子形象。如南朝（佚名）《西洲曲》、南朝吳均的《采蓮》，唐代曹鄴《筑城三首·郎有蘼蕪心》、王勃《采蓮曲》、李白《湖邊采蓮婦》、孟郊《怨詩》、溫庭筠《張靜婉采蓮曲并序》、尹鶚《臨江仙·一番荷芰生池沼》，宋代晏幾道《蝶戀花·初捻霜紈生悵望》、《鷓鴣天·守得蓮開結(jié)伴游》、高觀國《祝英臺近·荷花》、吳文英《鶯啼序·荷和趙修全韻》、朱淑真《清平樂·夏日游湖》等等，都是這一類型。
　　 孟郊的《怨詩》寫一位女子對遠游在外的丈夫的思念?！霸囨c君淚，兩處滴池水。看取芙蓉花，今年為誰死”。萬水千山，鴻雁不傳，無奈的相思別愁只能變成淚水，秋流到冬，春流到夏，像一場流淚比賽，看誰先把荷池流滿將荷花淹死，以輕松詼諧的語氣表達了沉重的相思之苦，塑造了一個至死不渝的忠貞女子形象。
　　 李白的《湖邊采蓮婦》也是描寫愛情忠貞不渝的女子形象：“小姑織白纻，未解將人語。大嫂采芙蓉，溪湖千萬重。長兄行不在，莫使外人逢。愿學(xué)秋胡婦，貞心比古松。”這里“采芙蓉”借用了荷花清潔不染的品質(zhì)，象征著采蓮婦“貞心比古松”的貞潔守操。
　　 曹鄴《筑城三首·郎有蘼蕪心》塑造的一個美麗正直敢說敢恨的婦女形象。通過一個征夫之婦的訴說：本來是“郎有蘼蕪心，妾有芙蓉質(zhì)”的恩愛夫妻，但因丈夫被征去修城墻而夫妻分離，不得歸家，家人也因戰(zhàn)爭流離失所。使其丈夫“得歸亦無家”，相思愁苦的折磨，艱苦生活的操勞，顛沛流離的摧殘，歲月流逝的刻痕，讓“昔日芙蓉花，今成斷根草”。末尾的“筑人非筑城，圍秦豈圍我。不知城上土，化作宮中火”。
　　 正如張養(yǎng)浩《山坡羊·潼關(guān)懷古》寫的，“傷心秦漢經(jīng)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表現(xiàn)了她對戰(zhàn)爭的厭惡、控訴。
　　 王勃的《采蓮曲》是運用荷花意象的集大成者。作者用《采蓮曲》這一樂府舊題，描寫了一個征夫之婦在日以繼夜的辛勤采蓮過程中思念自己丈夫的情感活動?！叭庹鞣颡q未還，江南采蓮今已暮”。“今已暮”既指時節(jié)、時間，也有一年又將過去和“美人遲暮”之意；“官道城南把桑葉，何如江上采蓮花”。是運用了漢樂府民歌《陌上?！防锏呐恿_敷城南路邊采桑，不為史吏糾纏所動，忠貞守節(jié)的故事。
　　 而這位采蓮婦為了避免節(jié)外生枝，說采桑不如去采蓮花。可見，“采蓮”是純潔守節(jié)的象征?！盃炕☉z共蒂，折藕愛連絲”，是用并蒂蓮和折藕連絲象征心心相印，不棄不離，共生共榮?！安缮徃栌泄?jié)，采蓮夜未歇”，應(yīng)該是用歌曲的節(jié)拍之“節(jié)”諧音守節(jié)之“節(jié)”，以表貞潔。末尾，在描寫這位采蓮婦晝夜采蓮過程的基礎(chǔ)上，進而反映了無數(shù)采蓮婦女的不幸，將征夫之婦思夫的普通題材，提高升華為一個富有廣泛社會意義的主題，大大擴延了這類詩詞的內(nèi)涵。
　　 借荷花抒發(fā)作者自己離恨之別相思之苦的詩詞也占較大比例。如韓偓《效崔國輔體四首·其四》“南湖一夜雨，應(yīng)濕采蓮船”——“采蓮”諧音“采憐”?！安缮彺睉?yīng)該隱含著作者愛情中一段美好的記憶，或許作者說的就是自己的情感經(jīng)歷。李商隱《荷花》是托物寓意，描寫詩人自己婚前追求心儀之人及與其歡相會時的情景。
　　 周邦彥的《玉樓春》“秋藕絕來無續(xù)處”，是詞人與情人分別之后舊地重游，想起“當(dāng)時相候赤欄橋”，從而引起詞人“情似雨余黏地絮”的悵惘之情。
　　
　　 二、以荷花象征潔身不染。
　　 自從《楚辭》開創(chuàng)了以荷花象征潔身自好的“芳草美人”模式后，后世文人墨客就利用荷花潔凈不染，香遠益清等特征，借以表白自己的心志。他們或以描寫荷花而言我，或以言他而喻我，或借寫景以言志喻懷。
　　 其中，很大一部分與自己的政治生命相聯(lián)系，有的因懷才不遇得不到重用而感慨、悲怨，有的因無法實施自己的政治抱負(fù)而苦悶，有的因自己芳華已壯志未酬而生美人遲暮之感，有的因官場失意或仕途挫折，或是厭倦了官場的爾虞我詐、互相傾軋而心灰意冷，由此產(chǎn)生了出世隱居之念。
　　 由于作者的仕途經(jīng)歷、人際遭遇、性格脾氣等不同，所表露的情緒和心路也不同，其詩詞中的荷花意象也不同。南朝沈約的《詠新荷應(yīng)詔詩》“微根才出浪，短干未搖風(fēng)。寧知寸心里，蓄紫復(fù)含紅”和《詠芙蓉》“中池所以綠，待我泛紅光”，作者以荷花自喻，雖然暫時沒得到朝廷重用，但堅信自己會有芙蓉出水那一天，定會成為亭亭玉立，光彩照人，姹紫嫣紅中的姣姣者，充滿自信、自負(fù)、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