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油畫:走進西西弗斯(散文)
一
那日,窗外雪色正濃,寒冷逼近了大廈。
冬季的海濱,風凜冽如刀,橫著掃來,仿佛要將城市斬為兩截。我在十七樓的窗扇里,隔著玻璃,膽怯地聽呼嘯的風。在大自然發(fā)威的時候,人類總是畏葸怯弱的。當然,依然有人在街上行走,大都側(cè)著身子,讓風鋒利的刃擦身而過。
風貼著大廈掠過,玻璃顫抖著。我敲打幾下鍵盤,那枯燥的聲音,比窗上的風還要無聊。一想到,還有幾篇文章只寫了一半便擱淺了,茫然間不知該如何繼續(xù)下去。忽然就覺得心靈一片空虛,一種沮喪感油然而生。寫作和思考是件苦差事,適合堅定的孤獨者。然而,我是孤獨者,卻常常不夠堅定。終日用滴滴答答的鍵盤聲數(shù)著時間,仿佛一只烏鴉寂寥地叫,把聲音寫入周而復(fù)始的歲月。高雅的追求,以百無聊賴的節(jié)奏叩擊晚年,讓澎湃的激情變成嘩嘩的流水,無謂地流過生命。不知道我的生命是在鍵盤聲中滅失,還是激昂。或者,兩者都是,或者,兩者都不是。
我躺在沙發(fā)里,有些失望地閉上眼睛,開始討厭聲音,甚至常常令自己血脈賁張地叩擊鍵盤的聲音。
隨手從書架上取一本書翻看。這是一本西方名畫畫冊。我之所以把它置于案旁,就在于當我的眼睛干澀時,那些世界上最瑰麗的色彩和構(gòu)圖能讓我的視覺滋潤起來,接著敲打出的文字也會因此明媚,像一朵朵花沿著顯示屏的春色次第開放。
翻了幾頁,我的目光落在一幅意大利文藝復(fù)興后期著名畫家提香的油畫上。
昏暗混沌的背景中,一個人弓起的肩背扛著一塊巨石,全身肌肉緊繃,褐色的巨石下,埋藏一張嚴肅的臉龐。兩只赤腳,踏在山坡的亂石上,腳面青筋暴起。
這是一個正在登山的裸體男人的特寫。
從那低垂的表情上,看不出喜怒哀樂,甚至看不出疲憊和劬勞。我疑惑地把畫冊立起來,讓那張臉龐從巨石下仰起:微蹙的眉頭,高高的鼻翼,似乎帶著一絲莫名其妙的愜意。
陡然,我觸到理性的銳利。
二
西西弗斯是古希臘神話中的人物,也是一位反抗者。
據(jù)《荷馬史詩》記載,西西弗斯是人間最為足智多謀的人,他是科林斯的建城者和國王。因為泄露了宙斯的秘密,宙斯派出死神要將他押下地獄。西西弗斯卻用計綁架了死神,導(dǎo)致人間很長時間沒有人死去,這個結(jié)果一直到死神被救解脫為止。最終,西西弗斯被判逐出地獄。在那里,每天他需要把一塊沉重的大石頭推到陡峭的山頂,然后朝一側(cè)邁出一步,巨石在那一瞬間,沿著山巖滾下山底,他也要返回山腳,繼續(xù)將那塊石頭推上山,周而復(fù)始。他要永遠地、并且沒有任何希望地重復(fù)推石上山的動作,像一頭中國古代的驢,沿著石磨的圓周,走著永不枯竭的路,沒有盡頭。
于是,西西弗斯成為古希臘神話中另一個悲劇性的形象,一個始終以智慧與神較量的人,甚至成為之后西方文化中一個哲學(xué)概念,為西方哲學(xué)家們津津樂道。在西方語境中,形容詞“西西弗斯式的”(Sisyphean),就是表述“永無盡頭而又徒勞無功的任務(wù)”的含義。約翰·沃格爾在《日耳曼復(fù)興的象征》中說,西西弗斯隱喻著一場曠日持久的,無意義的任務(wù)。
其實,對于人類的智慧,上帝從一開始就表露睥睨和恐懼的表情?!妒ソ?jīng)·創(chuàng)世紀》中亞當夏娃偷吃智慧之果,就導(dǎo)致上帝一連串的壓制打擊,處以嚴厲的懲罰。然而,人類就是這樣一種動物,勇敢而好奇。
柏拉圖的《懺悔錄》中說,蘇格拉底渴望挑戰(zhàn)人類的終極智慧,他期待死后能與西西弗斯之類自認為充滿智慧的人相遇。這樣,就可以通過對他們面對面的質(zhì)疑,作出判斷:究竟誰是真正的智者,誰僅僅是自以為是。蘇格拉底在飲鳩死亡后,靈魂是否與西西弗斯有過智慧的較量,我們不得而知。但或許柏拉圖會知道。他在那個晚宴的后花園里獨坐,仰望星空,之后閉上了眼睛,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他完全可以從容地詢問蘇格拉底,是否進行了那場智慧的巔峰角逐,并且得知了答案。只是,他已經(jīng)無法把答案告知我們而已。
加繆,這個把形而上學(xué)散文化的哲學(xué)家,一頭扎入的古希臘神話的深邃潭水之中,直接潛入西西弗斯的心靈,覓得推石上山這一古怪行為的真諦。在他看來,西西弗斯“推石上山”是荒誕的象征,是“意義”的虛無。推石頭是他存在的一種表述,他清楚這個行為的荒誕性,卻依然不屈不撓地重復(fù)??梢哉f,他賦予虛無以意義,讓虛無閃爍出存在的光芒,他駕馭了神制造的這種荒誕。
換而言之,那塊丑陋的石頭和那座陡峭的山,是西西弗斯唯一的選擇,他把自己的肌肉和巖石的嶙峋融為一體,讓孤獨的生命,成為山一樣永恒的存在。如同加繆在他的哲學(xué)隨筆《西西弗斯的神話》中的描敘:“他離開山頂?shù)拿恳粋€瞬息,他漸漸潛入諸神洞穴的每分每秒,都超越了自己的命運。他比所推的石頭更堅強?!?br />
意義,像清晨的山巒,在加繆散文的形而上云霧中漸露端倪。
三
其實,西西弗斯是痛苦的。
每天太陽出來,西西弗斯就出工。一個人頂著烈日或者風霜雨雪,用肌肉和筋骨驅(qū)動冰冷的石塊,終于把石頭運抵山頂。他抹一把額頭的汗水,回望夕陽中腳下崎嶇的山勢,那一刻是很有成就感的。然而,就在他松手的剎那間,石頭甚至都沒有瞥他一眼,就骨碌碌地滾下山去,留給他的只是一道沮喪的塵煙。他也只能沿著陡峭的山,趁著夜色返回山腳。第二天,第二年,乃至永久,結(jié)果都是如此。
于是痛苦便產(chǎn)生了。其一,西西弗斯是孤獨的,沒有人會幫他,甚至在他的視線中,沒有生物出現(xiàn),有的只是一塊巨石,一座陡山?;蛟S,還有神嘲笑的眼睛。其二,他明明知道每次石頭推到山頂,都會隨著夕陽墜落,骨碌碌地滾下山去,這是這種無意義行為的注定結(jié)局。對于西西弗斯而言,則意味著又一次慘敗,而且明天也會如此。這一點,對于充滿理想,憧憬未來的人類來說相當殘酷,沒有人會為一個注定不可能的結(jié)局而去奮斗。
據(jù)說,西西弗斯每次推石上山時,神都會打擊他,告訴他不可能成功。而一次次地失敗也告訴他注定無法成功??晌魑鞲ニ箙s沒有糾結(jié)于成功與失敗的糾纏,而是一心想著一件事。我仿佛從畫面聽見,他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兀自低聲嘀咕:只要把石頭推上山頂,我就做到了,至于石頭是否會滾下來,那可不關(guān)我的事。過一會兒,他努力地推石頭爬上一道陡坡,心中頓時平靜下來,望著身后深深的山谷,又咧咧嘴安慰自己說:明天還有石頭可推,還有事情可做,明天還有希望。
加繆對此作出回答。他認為,反抗和荒謬,是西西弗斯的兩大題旨。西西弗斯是反抗的英雄,在凡人看來痛苦的永罰在西西弗斯看來卻是荒誕的快樂,他也是荒誕的英雄?!芭实巧巾?shù)钠床旧碜阋猿鋵嵰活w人心。應(yīng)當想像西西弗斯是幸福的。”由此,我們才能夠理解,提香油畫中西西弗斯那張表情奇怪的臉,為什么沒有痛苦,沒有沮喪,沒有憤懣,倒是洋溢著某種輕松的愜意。那應(yīng)該是一種西西弗斯語境中的幸福,帶著加繆形而上的愉悅。
痛并快樂著,是尼采悲觀主義哲學(xué)的真諦。尼采認為人生注定是一場悲劇,其結(jié)局歸根到底,是虛無和無意義的,這構(gòu)成了世界悲劇性的本質(zhì)。但是,人生又是實在的、就在于人類去發(fā)掘,體驗和追求,從無意義的荒蕪的田野里,采擷開放的花朵,這個過程就充滿意義,充滿情趣,充滿快樂。所以,尼采的哲學(xué)是樂觀主義的悲觀主義。這似乎與西西弗斯所表現(xiàn)的“人類生活荒謬(absurdity)的化身”(加繆語)同出一轍。由此可見,西方哲學(xué)的疏枝密葉,來自于古希臘神話這株繁茂的大樹。
失望,不等于絕望。痛苦,不等于不快樂。
四
無獨有偶。人類思想也是如此。
我們還可以把視角調(diào)整一下,從古希臘神話和西方哲學(xué)史的河流中上岸,目光落在地球的東方——中國古代文化的厚土上。那種西西弗斯式的荒謬的英雄主義,也綽約存在。
一只遠古的鳥兒,銜著一枚枚石子,往返陸地與大海之間,投下的石子濺起一朵朵渺小的浪花。精衛(wèi)填海,一種生命無意義的勞作,荒謬的行為,卻在一只小鳥的理想中成為現(xiàn)實。
一位彪形大漢,赤裸著身子和雙腳,沿著光線奔跑在山巒河流,草原森林之間,他追逐的是太陽。夸父逐日,同樣一種生命無意義的勞作,荒謬的行為,卻在一個部落首領(lǐng)的遠古意識中,凝結(jié)為一種責任去履行。
一位老者,揮舞著磨禿了的镢頭,挖一座高高的山脈。休憩之余,他望著巨大的山峰,捋著胡須想,早晚這里會夷為平地,成為一片廣袤的平原。同樣,這也是一種無意義的勞作,荒謬的行為,但卻在老者的期許中成為可能。挑戰(zhàn)時空,是人類的理想,更是人類的荒謬,可生命的意義就在這種荒謬中得以實現(xiàn)。
《山海經(jīng)》等中國古代文化典籍,為世界展示了與古希臘神話同樣的人類理想,西西弗斯式的英雄人物同樣層出不窮。
我們也可以走進中國古代歷史,走進春秋戰(zhàn)國。
孔子,一位倔強的老者,晚年周游列國,尋覓通往理想社會和幸福世界的路途。其實,他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扭轉(zhuǎn)戰(zhàn)國,扭轉(zhuǎn)世界,但他還是那樣車馬勞頓,十四年跋涉在戰(zhàn)國泥濘的路途上,塵土飛揚。這就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儒家精神,也是一種人類的英雄主義。正是因為穿梭于戰(zhàn)國的硝煙烽火之間,才得以讓戰(zhàn)國的孔子成為歷史的孔子,他那不屈的靈魂雕鑄成一座思想的豐碑,屹立在人類文明中。一個兩千多年前思想者的生命彰顯出瑰麗的意義,他在荒謬之中創(chuàng)造了存在和意義,弘大了生命的價值。更重要的是,孔子把形而上導(dǎo)入人類社會和人生之中,強調(diào)人的主觀能動性,讓哲學(xué)的火焰在個體生命實踐中熊熊燃燒。
這似乎比把哲學(xué)束之高閣更有意義。
加繆以一個哲學(xué)家的敏銳,捕捉住古希臘神話中人物的靈魂,從中挖掘和引申出生命的存在和意義。似乎也在隱喻一種人生態(tài)度。
其實,加繆正是以此來闡釋他的人生觀:即每個人終將都會死去,我們在世界上做過的一切總有一天會化為烏有,每個人的生命因此變得毫無意義。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就應(yīng)放棄生命,放棄所有事情,面對虛無的生命,我們?nèi)匀豢梢赃x擇充滿激情地活下去。
西西弗斯的故事是悲劇性的,雖然不若俄狄浦斯那樣詭秘和凝重,卻似乎離我們更近。我們每天都在周而復(fù)始地從事自己的事業(yè)和生活,難免生發(fā)人生的疲憊感和彷徨感。有時,我們會問自己,究竟在忙什么?為什么忙?甚至質(zhì)疑生命本身存在的無意義性、荒謬性。仿佛我們也如西西弗斯一樣,每天黎明開始,推著各種沉重的石頭上山,晚上,隨疲憊的夕陽看滾石下山,重復(fù)上演著荒謬的人生。這就在于,我們過度看重了生命的宏觀意義,而忽略了生命最基本的意義。那就是在這個世界上有事情做,讓生命在一種勞作中延展,表述真實的存在。并且,我們在這種周而復(fù)始的類似于荒謬的勞作中,不時露出愜意的微笑。
當然,在此基礎(chǔ)上,也可以不時讀讀孔子,然后掩卷沉思,想想該為這個世界做點什么。那么,就成了一個有抱負,有理想,而且對自己生命負責的人了。
油畫是沉默的。但我分明聽到一個聲音,聲音是從畫紙的深處發(fā)出的。開始有些低沉、含混,逐漸清晰和高亢起來。像巨大負載壓迫下的呻吟,也像一段船夫用力拉纖的號子,更像一首深沉的生命交響曲。其實,那只是一個男人永不歇止的喘息。
五
窗外寒風還在繼續(xù),仿佛兜著圈兒,周而復(fù)始。
那本畫冊還翻開在桌面上,西西弗斯也正以一種古怪的表情,從肩膀上的巨石下面注視著我。
我奇怪起來,端詳著畫冊,總覺得哪里不對。片刻后倏然發(fā)現(xiàn),原來提香的畫不是推石上山,而是扛石上山。提香的構(gòu)思足夠巧妙,選了一段更為陡峭的山體作為背景。或許,提香覺得扛石上山更能表現(xiàn)西西弗斯的堅韌與勇敢,更能隱喻西西弗斯積極的生命態(tài)度吧。我也覺得,這種姿態(tài)更具藝術(shù)美感和理性意義。
倏然,空靈中傳來一個憂郁的聲音,他說,當你向信仰進發(fā)時,仿佛駛向遙遠的海岸線,你前進多遠它就退后多遠,你總是能看見綽約的海岸線,卻永遠無法抵達信仰的彼岸。這聲音似乎有些哀傷,出自一個哲學(xué)家對人生與信仰的思考。接著,他又說,其實,人類正是在信仰微弱的影子導(dǎo)引下,一步步朝前走去,至于是否抵達彼岸變得并不重要。而在不即不離的追求狀態(tài)中獲得了心靈的愉悅和生命的意義,才是真諦。
享受一個追求的過程,遠比抵達目標更有趣味,雖然這似乎有些荒誕。形而上的旨趣就在于此。
我慚然合上畫冊,關(guān)閉了西西弗斯詭譎的表情,把它放回原處。我面對電腦顯示屏坐下,略微思考一下,落下了手指。
屋里,響起了每天都響著的鍵盤聲。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