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我們離開母體用響亮的第一聲啼哭音宣告我們降臨人世時，有兩盞心燈便同時悄然為我們亮起，那兩個為我們擎燈之人就是給予我們生命的父親和母親。也許他們中的某一方根本就沒有陪伴在我們身旁或者已經(jīng)不在人世，但我依然相信，那盞燈永遠亮著。
　　 之于我，母親就像那時縈繞于心頭的瑩瑩寸光，溫馨而明亮；而父親卻更像那暗夜里明亮的燈塔，矗立于我人生的前方。他既是我精神的向導，亦是我心靈的護航人。
　　 父親是一名退休教師。也許因了職業(yè)緣故，他做人的標尺有著從教者的思想操守。在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間，教師是世俗的人們眼中睥睨的對象，是貧窮、小氣、死板的代名詞。雖然被冠以“人類靈魂工程師”的偉大稱號，卻因社會地位的卑微，并未真正受到人們的尊崇。那些隱匿在靈魂深處的光芒只能以阿Q精神法聊以自慰，提示著自己文化人的身份，從而保留做人的尊嚴?？梢韵胂?，在那個輕視教育的年代，一個窮教書匠的人生與生活該是多么地尷尬與艱難。難怪在父親身旁，一個又一個的同事棄崗了，他們奔著時代的潮流去另尋光明，而父親卻始終堅守教育崗位，熬過無數(shù)寒冬最終迎來了他人生的春天和人格的尊嚴。
　　 后來，村里常有人對父親開玩笑說：“你現(xiàn)在比那果園還吃香，那果園還要除草打藥呢！而你不曬太陽不流汗滴，還穩(wěn)打穩(wěn)收?！彪m是玩笑之語，但流瀉在臉上的羨慕之情卻是真的。而我聽后卻常常想起先前那些睥睨的眼光。那些瞳孔放大后，我的眼前呈現(xiàn)出一條長長的曲折坎坷，充滿荊棘，又浸滿汗水的心酸路，那條路上父親正在躬身費力前行……
　　
　　 二
　　 父親是新中國的同齡人。1949年春天出生于蒲城縣罕井鎮(zhèn)堯山腳下的一個小村莊。家中兄弟姐妹四人，他排行老二。上有哥哥，下有妹妹，還有一個小弟弟。按說最幸福不過?？墒?，人生無常。也許正因了他的不大不小的“恰好”，才會撞上命運的紅燈，在他六歲時，被父母送給了他遠在白水縣的姑姑（我婆）為子了。于是我便幸運地比其他孩子多出了一個婆和爺，自然也就幸運地多出了兩份寵愛。盡管奶奶后來說起時一再強調：“沒辦法呀！真是沒辦法呀！我就沒有多余的娃，哪有給人的娃呀！你那個婆呀！還纏上我們了，我們不給，她還不走了！唉……”
　　 鑒于父親離鄉(xiāng)時年幼，恐一時難以適應新的環(huán)境，爺爺和奶奶便讓伯父同往，兄弟相伴，一起玩耍讀書。每天放學后，父親和先前一樣依舊和伯父打鬧瘋玩在一起。孩童天真好玩的特性讓父親暫時還未體會到別離家鄉(xiāng)后的異同。直到半年后的一天中午，放學回家后，他沒有再像往常那樣如期看見與他朝夕相伴的哥哥。后來父親憶起這段往事時特別描述了自己當時的心情。他說：“我的心中不安起來，忽然有一種不詳之感！我努力找遍所有地方，卻再也沒有看到你伯！這個時候，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遠離了家鄉(xiāng)，遠離了我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親人，而且今后都將很難再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了?！?br />　　 對于一個六七歲的孩子，我不知道，在父親心中當時是否會有被親人遺棄的感覺？我只知道，對于父親，這一天將是他人生的另一個起點，也將是他從此開始走向成熟的始端。
　　
　　 三
　　 婆和爺生性善良，為人實誠。他們一生只育有姑姑一個女兒，對于父親的到來，倆老人自然歡喜，并疼愛有加。只是那時候生活艱困，飲食之物多半是玉米、高粱等秋作物，小麥極稀缺，更別說菜和油水了。后來因為營養(yǎng)不良，父親經(jīng)常流鼻血，并落下了胃病的根。我知道，在那個年代，胃病是通病，饑餓是社會集體的共同病癥。比起那些吃不上飯的，父親還算幸運。因為爺是一個好強、勤勞且富有責任心的男人。他雖沒有進過一天學堂，沒有其他一技之長，但他勤勞、克儉又肯下苦力，再加之家里人口相對來說少些，所以，他足以讓他的家人和孩子能夠吃上糧食而不餓肚子。但錢的來路就顯得艱難多了。有智慧的老輩人善于挖掘、利用當?shù)氐牡乩韮?yōu)勢資源，于是，“跑山路”便成為那個時代農(nóng)村最常見的一種謀生手段。爺常在天還未大亮就起身上山去削山條子，趕太陽壓山之回來，晚上再編織成籠子等農(nóng)用工具，然后挑到幾十里外的集市上去賣掉，換回幾個可憐的錢幣。所以爺惜財如血，惜糧如命！不允許浪費一顆糧食，不亂花一分錢。最讓人不可想象的是，有時候飯盤里竟缺少生活最基礎的調味劑——食用鹽。他自己苦日子過慣了，自然不覺得一點鹽的缺失會影響到吃飯的胃口，但年少的父親敏感的味蕾使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將那碗無味的飯食吞咽下肚。鄰居見了就給父親碗里撒了點鹽，回家后還受到了爺?shù)膰绤柍庳?。也許，當時年幼的父親還會覺得委屈，但我想，成人后的他一定會理解爺?shù)目嘈?。那是一個父親用自己切身的生命體驗教給他的孩子在艱困年間生存的技法。如果給現(xiàn)代的孩子講這些，他們可能還不以為然，但只有那些親身經(jīng)歷過貧窮、饑餓，并體驗過貧窮對于生命已經(jīng)構成重大威脅的人，才能真正理解老輩人的苦心。
　　 貧苦的環(huán)境里浸潤著日常生活的苦澀與堅強的生命韌力。后來常聽父親講，那時候，每到星期天，爺下工后總要拖著疲憊的身軀和婆一起推碾子、磨面，然后再用粗細面籮過濾篩選，由婆把篩選出的細面蒸成饅頭，備好父親第二天上學去的吃食。無論酷暑還是寒冬，清晨抑或黃昏，爺都不曾停歇下來。他忙碌的身影總是隨著太陽的起升而在田間地頭或那蜿蜒的山路上穿行，宛若一株動態(tài)的青柏深深植入父親心田，給予他強大的精神動力。后來，在父親稍微長大后，星期天也隨家人一起推碾子，參加各種勞動。在寒暑假期間，也會跟隨爺去雁門山上削山條子、挖藥材，學習編織各種農(nóng)用工具等。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芭苌铰贰边@一老輩人延襲下來的這種智慧而實用的生存技法，后來也成為那個年代中父輩們謀生的一種通用技能而被延續(xù)多年。
　　 在那生活極度貧困艱難的年代，如果說男人是支撐全家人生活保障的頂梁支柱，那么女人無疑就成了家人進食穿衣的具體操行者。而婆年幼離母，沒有經(jīng)過母親的點撥和教授，是個不大會做針線的人，所以父親的穿衣常常是衫長褲短，鞋小襪大，甚至有時連冬季御寒護身的棉衣棉褲也不能及時穿上。盡管對于婆而言她已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傾力而為之。這種尷尬的境狀曾一度讓父親深感自卑，也無形地挫傷著他那敏感的自尊。但最具挫傷力的還不是這個，而是他曾寄希望于能夠通過努力學習去改變自己命運的美好愿望將要破滅了！父親學習一直很好，但上初中二年級時，因為生活貧困，營養(yǎng)不良而導致神經(jīng)衰弱，頭疼、失眠、記憶力下降，眼睛乏困等。父親陷入極度痛苦中，失去了上學的信心。回到家里后郁郁寡歡。爺和婆再三追問原因，父親才說了實情。兩位老人聽后說，有病看病，書該念還得念。后來父親請了一周假，在家看病休養(yǎng)，稍有好轉又去上學。
　　 最終父親完整地接受完了三年的初中教育。雖然在現(xiàn)在看來，一個初中生實在不算什么，但在當時，這三年的知識擴充卻打開了他精神世界的窗口。他的目光，他的視野也隨之寬闊了。這無疑也為他后來立身教育事業(yè)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細想，其實每一顆強大的內心背后都有給予他生命動力的源泉或者催發(fā)他生命蓬勃向上的支撐力。在父親通往人生的前行路上，除卻養(yǎng)父母給予的疼愛與百般呵護外，還與周圍的親情以及他的親生父母及兄長從不曾斷流的愛與溫情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lián)。常聽大人提起往事，說爺爺奶奶雖然迫于無奈將父親送人了，但他們從未斷開對父親的關心和力所能及的幫助。寒冬天冷時，奶奶心牽兒子冷暖，總會早早前往白水去幫父親及其一家人手工裁剪縫制棉衣棉褲；下雪了，爺爺掛念遠方的兒子，領著伯父一同前往幾十里路的堯禾中學給父親送棉褥?？吹酱舶迳媳涞膽K狀，爺爺心酸不已，伯父則脫下身上的棉大衣留給了父親；暑假里，父親度完假期回歸時，奶奶總會從箱柜里取出早已備好的新布鞋，給父親換上；爺爺有時也會在父親的行囊中悄悄塞上一些零星的錢幣以彌補心中對父親的虧欠。這些難忘的親情暖光漸漸釋解著父親心中的疑惑。直到他長大后，一天，他的生父才對他說：“孩子，你現(xiàn)在長大了，能想開事了，我就和你說說心里話。其實有些事可能你還不理解，當初并不是我和你媽狠心要把你給人，我們是沒有辦法啊！我和你姑（我婆）我們姐弟倆從小分離，多年不曾見面，后來經(jīng)過多方打聽才得以相見相認，這是多么不容易的緣分??！可是，你姑他沒有兒子，想向我索要一個，你說，我該咋辦？若不給，這門親就又斷了，你姑連個娘家都沒有了，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外鄉(xiāng)……”聽了爺爺?shù)囊环?，父親心中的疑團徹底解開了——原來父母對他的所做不是不愛，而是愛的延續(xù)。他們原來是希望在姑侄之間嫁接起另外一份別樣的親情之樹，使之開花結果。
　　 理解了爺爺和奶奶的良苦用心，也就明白了他們的期望，更明白了自己身上肩負的責任。于是從這個時候起，父親就暗下決心：一定要好好善待養(yǎng)父母，并為他們養(yǎng)老送終。這是一個兒子對父親的承諾！
　　 世間事從來都是利害相連，是非轉換的。有時候，不幸即是幸運，就若父親，他因不幸為人子而有幸喜得雙份親情呵護，這又是多么地幸運??！這個幸運還深深地“殃及”到了我，連我也連帶著一起幸運了！哈哈。
　　
　　 四
　　 1965年秋季父親初中畢業(yè)?；卮搴髤⒓觿趧渝憻?，被分在村代銷店當售貨員，第二年作為社會青年被推薦去陜西渭南師范學校上學。村中縣文教局的一位領導同志親口告訴父親，說他被推薦去渭南師范上學一事已通過審批，讓他在家做好上學準備，靜待通知。然而命運卻只是與父親開了個玩笑。沒過幾日，一場浩大的革命浪潮便開始了，此事便被擱淺。后來革命浪潮過去，學校通知復校復學時，已是幾年以后的事情了。那時的父親已結婚生子，扛起了家庭重擔，上有老下有小，哪里還脫得了身。只能眼看著機會從自己眼前消失而又無可奈何！
　　 沒能去師范學校上學，一年后父親又被村上分派到林皋水庫修建工程處。先在工程連隊，后被抽調至工程處擔任工程技術員。1968年隨著公社革命委員會的成立，村革委會人員也在選拔中，為了迎合老中青三結合班子的政策需要，父親又被調至村革委會任革委會主任一職。不久村中招收教師，父親因為喜歡教師職業(yè)便要求離職任教，于1969年3月開始了他長達四十載的教育生涯。
　　 四十載，人生幾何？除卻童年與少年生活，它幾乎囊括了父親一生的跋涉足跡。期間有榮辱、得失、苦難、信仰、堅守、不屈，穿透時光的隧道，我仿佛走近了那段漫長的歷史歲月，感知著時間老人律動的心脈，傾聽著來自一顆普通靈魂無聲的訴語……
　　
　　 五
　　 父親所居住的村子，也就是后來的我的家鄉(xiāng)，屬于白水縣堯禾鎮(zhèn)收水公社的一個小山村，名曰——五泉村。聽老人講，在村子北面的半山腰處有一口約兩米寬，一米深的清泉，泉內有五個泉眼，茂盛的水流自五個孔中噴涌而出，在那干旱少雨的季節(jié)，給予這方土地上的人和牲畜以生命的滋養(yǎng)。五泉村因此而得名。在我們村子中央建有一所連帶學前班的五年制小學，名為五泉小學。一座學校是一個村莊的文化象征，也是延續(xù)文明教育發(fā)展的地方性標志。曾經(jīng)有多少個家鄉(xiāng)孩童在這里接受文化啟蒙教育，從無知走向有識；又有多少個孩子得以知識雨露的滋潤從這里走向外界，擁有更廣闊的未來；又有多少孩子從這里起飛，從此跳出“農(nóng)門”有了更大的發(fā)展空間。當年父親有幸回到曾經(jīng)培育他的這座母校，在這里又繼續(xù)著綿延不息的教育重任，是多么地榮幸。
　　 這里，是父親的第一站工作崗位，也是體現(xiàn)他人生價值的地方。于他，有著深遠而重大的意義。在這里，他從一年級起步教學，送走了一屆又一屆的畢業(yè)生。后來這些學子分流向社會各個階層：有大學、中專師范生，亦有普通初中、高中生；有科技人才、工商干部，亦有普通工人及農(nóng)民，恰似花紅柳綠遍地春，總能撫慰人心。后來，父親輾轉多所學校，教過的學生無以計數(shù)。多年以后，父親回鄉(xiāng)，身邊總會遇到當年的學生，而多數(shù)父親已叫不上名來。但一番提醒之后，便是分外熱情的師生互動了。這時，父親的面容極盡祥和，似在回味，又像似在品味……
　　 人生總是充滿未知，前方等待你的是驚喜還是厄運永遠無法預測。當剛參加工作不久的父親初入師門那種高漲的工作熱情還在水漲船高地持續(xù)進升中時，一向身體硬朗的爺突然得了一種叫做破傷風的病，人昏迷不醒，全身抽風不止，把床板撞擊得咣當直響。父親拉著架子車與眾親鄰翻越鐵牛河將爺送至堯禾鎮(zhèn)醫(yī)院進行住院治療。同病房的年長者見父親太過年輕，沒有社會經(jīng)驗，便好意相勸：“娃呀！這種病十有八九都治不好，別花冤枉錢了！趕緊回家準備后事去吧！”爺?shù)耐馍牶笠惨?guī)勸父親放棄治療。但父親聽后卻極力懇求醫(yī)生盡力相救，并明確表示：但凡有一線希望，他都絕不放棄。聽了父親的話，醫(yī)生才如實說：“這種病也不是絕對治不了，有一種叫破傷風抗生素的藥對這種病很有效，只是價格昂貴，而且很難購買到。只要你能買到此藥，你父親就有生的希望?！备赣H聽后很高興，趕緊回家去籌錢，留下爺?shù)耐馍仍卺t(yī)院守護著?？慑X在哪兒呢？對于一個未經(jīng)世事又剛結婚不久的青年，這突如其來的病難遭際讓父親實在有些措手不及和愁腸。好在天無絕人之路，父親總算籌到了錢。他騎著自行車多方打聽尋覓，輾轉于罕井鎮(zhèn)、堯禾周邊、白水縣城的大小醫(yī)院和藥店，幾天下來，終于在一家藥材公司尋到了此藥。可那藥店老板說這種藥很緊缺，一次只能購買兩支（日劑量），如果需要，第二天可以再來。但父親還是對藥店老板感恩帶謝，高興地拿著藥回到了醫(yī)院。第二天騎車又去購買，晚上則守護在爺?shù)纳砼浴Ｒ粊砘厝氖锫穪韥砘鼗赝凳嗵熘?，那賣藥之人大概是被父親的執(zhí)著和誠心所感動，竟破例一次出售給父親六支藥，減少了父親幾天的行程。直到第十三天晚上，醫(yī)生對父親說：“娃，你今晚可以放心去睡覺了，你大沒事了！”十多天的辛勞與擔憂終于在那一刻結出了令人欣喜的希望之果！缷去了心頭之重，那晚，父親睡得深沉且香甜。經(jīng)過將近二十天的治療，爺?shù)牟〗K于痊愈。可父親的屁股卻磨破了幾層皮，還因此欠下了一屁股的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