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家?guī)X和楊樹園兩個村子之間，橫亙著一條三四十米寬的塘河。從周家?guī)X西邊的秧田出發(fā)，行過荒煙蔓草的老墳地，穿過怪鳥盤踞的桑樹林，就到了塘河邊的簡易木橋。橋的另一邊是楊樹園的地界，每天清晨都有淡淡的塵煙從楊樹林里裊裊升起，我的姑婆阿琴就安葬在那里。
　　 姑婆和我外公同母異父，也是他唯一的妹妹，兩人外貌幾無相似之處。姑婆遺傳了她爹高大的身材，小學(xué)畢業(yè)時就超過了早已成家的我外公半個頭。姑婆生得膀闊腰圓，肩寬腿長，干活手腳利索，挑擔(dān)不讓須眉，爽朗的笑聲幾里外都能聽見。她剛出校門就進(jìn)了周家?guī)X東邊的玉祁制絲所（后改名為乾森絲廠）工作，不久憑借吃苦耐勞成了小有名氣的剿絲能手。
　　 我外公在無錫航運(yùn)公司的輪船上工作，一年到頭很少著家。我外婆瘦小羸弱，一個人要帶四個孩子，所以姑婆很早就挑起了家中的重?fù)?dān)。我母親和她的兄弟姐妹們，小時候喜歡這個姑姑甚至超過我外婆。我外婆不識字、不講理，只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教育孩子除了打就是罵。姑婆當(dāng)時才十幾歲，比我母親大不了多少。但她無論在外面多苦多累，回到家里就不聲不響地洗衣做飯。她喜歡孩子，一進(jìn)家門就抱抱這個親親那個，對年幼的侄兒侄女們關(guān)懷備至，反倒比我外婆溫柔貼心。姑婆在外人看來性格剛烈、脾氣火爆，她年紀(jì)雖小，力氣極大。別說流氓潑皮，就連周家?guī)X的狗見了她都夾起尾巴不敢吭聲，膽敢朝著姑婆亂叫的狗，大多挨過她的扁擔(dān)。
　　 女漢子最終也要嫁人，何況那是解放前。姑婆圓臉大眼，模樣周正，干起活來又頂?shù)蒙向咇R，她的名聲早已傳遍了四面八方。上門提親的人絡(luò)繹不絕，差點(diǎn)踏破了門檻。但是生性要強(qiáng)的姑婆一直沒有遇上如意郎君，過了適婚年齡依舊待字閨中。不過該來的緣分終究會來，姑婆在新中國成立的那年坐上了花轎。家住河西楊樹園的姑公世代務(wù)農(nóng)，家境普通。他長得長手長腳、方面厚唇，第一次上門兩只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擱。我姑公除了身材比較高大，論長相毫無可取之處。但是姑婆看中了他的忠厚老實(shí)、勤勞肯干，見了兩次面就把婚事答應(yīng)下來。過門后十五年的蹉跎歲月里，她先后生下了四男一女。
　　 常言道血濃于水，姑婆對娘家人非常好。我外公去世后，她更加心疼守寡的嫂子。有了空閑，她會拎著自家種的紅薯南瓜，走過吱呀作響的木橋來娘家看看。每年春節(jié)，她都會邀請我外婆帶著四個兒女去她家吃周飯。后來外婆的四個兒女都成了家，五個人變成了十幾口子，要分成兩桌才能坐得下。
　　 每逢到姑婆家里吃周飯，我和表兄弟們頑劣的天性就被充分釋放開來。我們成群結(jié)隊(duì)，吵吵鬧鬧，你追我趕，四處放炮，把一條村子弄得雞飛狗跳。但是只要不出大亂子，姑婆姑公也就笑笑，隨便我們?nèi)ク傯[。吃飽玩累之后，還有重頭戲，姑婆會給我們每人一元用紅紙包著的壓歲錢，回想起來那真是童年時代最快活的日子。
　　 外婆去世之后，姑婆也漸漸老了。越來越多的孫輩讓她疲于應(yīng)付，感覺比年輕時在剿絲廠上班還累。在廠里干活只要手腳勤快肯賣力氣就行，而要在兒子們之間做到一碗水端平，實(shí)在是費(fèi)盡了心思。她的四個兒子，除了老大去了太湖邊上落戶，其余三家都住在楊樹園村。
　　 姑公去世后，年逾七旬的姑婆接受了兒子們的贍養(yǎng)協(xié)議，每年在三個兒子家各住四個月。按道理，她住在哪個兒子家，其他兒子的家務(wù)事就不用她去幫忙。但她豈是閑得住的人？比如這個月住在小兒子家里，忙完了小兒子的家務(wù)事，既要去二兒子家洗衣做飯，還要到三兒子家喂雞喂鴨，一天進(jìn)進(jìn)出出三個兒子家不知多少回。鄰居看了都覺得心疼，勸她不要再這么辛苦了。面對同情，姑婆有話沒法挑明了講，心里想：“我還不是給這么多兒子鬧得？當(dāng)娘的總要把一碗水給端平吧！”
　　 時間過得很快，姑婆年紀(jì)越來越大。頭發(fā)變得花白，眼睛耳朵也不大好使了。她的兒媳們還在繼續(xù)添丁增口，直到她有了第四個孫子。
　　 一九九三年的七月中旬，驕陽似火。鳴蟬在樹葉間有一搭沒一搭的叫著，姑婆按約定這個月住在小兒子家里。早上兒子兒媳都去上班了，三歲的孫女吃完早飯后又在奶奶的懷里睡著。姑婆輕輕的把孫女放到床上，給她搭上一塊薄毛巾，鎖上門急匆匆走了出去。她心里惦記著二兒媳，二兒媳一個月前剛生了個男娃，到今天尚未足月，正是需要人伺候的時候。姑婆大步流星地走進(jìn)二兒子家，親了親襁褓里的小孫子，跟二兒媳聊了幾句就下廚去了。
　　 姑婆弄完飯菜，又洗起了尿布。她年輕時在剿絲廠干活養(yǎng)成的習(xí)慣，一旦動起手就停不下來。
　　 到了中午十一點(diǎn)，還在忙個不停的姑婆覺得窗外陽光變得格外刺眼。她突然想起孫女還在睡覺，心里涌上一種奇怪的感覺。急忙撂下最后幾塊尿布，扯掉圍裙，跟二兒媳說了聲:“我要趕緊回了?！蹦_步一個踉蹌，差點(diǎn)被門檻絆了個跟斗。
　　 剛走出門口，一個在北邊自留地里干活的男人跑回村來了，氣喘吁吁的大聲喊她:“阿良他娘，阿良他娘，你孫女掉到石灰潭里啦，正在搶救呢?！惫闷胚@才想起，她離開家的時候大門是鎖上了，但孫女床邊的窗戶忘了銷上，而窗外幾米遠(yuǎn)就是一個儲灰的深潭。剎那間她臉色變得蒼白，眼前一黑就倒在了地上。
　　 三天后，小兒子無休無止的埋怨和小兒媳錐心刺骨的咒罵，逼得痛失孫女后魂不守舍的姑婆走上了絕路。對于一生好強(qiáng)、性格剛烈的姑婆來說，現(xiàn)在除了一死，再沒有別的方法能夠表達(dá)對孩子的痛惜和懊悔。遇上這種事，就算把心掏出來又有幾人能理解呢？
　　 姑婆從老屋里找來一瓶農(nóng)村隨處可見的農(nóng)藥，坐在丈夫的墳前痛哭了一場。農(nóng)藥的味道難聞至極，但姑婆毅然決然，竟然將瓶子喝得見了底。據(jù)后來在草叢里找到她的鄰居說，姑婆在腐心爛肺的極度痛苦中，瘦長的身體蜷縮得像一只煮熟的蝦。姑公墳前的荒草被壓倒了一大片，姑婆花白的頭發(fā)上沾滿了泥土。她失神的眼里老淚縱橫，嘴角淌著血沫，顫抖著留給人世間最后幾句話：“他爹，我生了這么多兒子，總想著一碗水端平，到頭來居然要喝農(nóng)藥……我這個當(dāng)娘的該怎么做才好……我真的好難……”
　　 母親的愛是這個世界上最純潔的奉獻(xiàn)，她們永遠(yuǎn)只求付出從來不索求回報。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的姑婆早已隱入了塵煙，但她的音容笑貌，時常會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親愛的姑婆，愿您在另一個世界里不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