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想念一個叫福全的人(散文)
“扎胎了!”
在這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偏僻山溝里,望著東西兩面連綿不絕的奇峰峻嶺,我無奈地嘆了口氣,絕望地蹲在了地上。
農用三輪車上是滿滿幾箱子菜籽,節(jié)令正是立秋前,家家都要買上些白菜、蘿卜、胡蘿卜、芫荽等籽種。山里人地不多,都是邊邊角角的“豆腐塊兒”,土質又薄,把地看得就更金貴。每年這個時候都要往山里跑幾趟,幾乎每天都會有一個驚喜的收獲。“老山兒”們大多不愛出山,把貨送上門,要的價還高,足可以大賺他一把。誰想天有不測風云,一分錢還沒賣,趕上了這種事,我知道這趟溝里一個修車鋪沒有,真是沮喪到家了。
既然攤上了,只能自求多福了。要是能遇到一個跑山做買賣的熟人就好了,哪怕給我拖回去也行。到哪山砍哪柴,我也不能空著手回去,索性就在這里吆喝了。能賣點兒最好,不賣也盡到心了。
這倒霉的一天!
果然,我吆喝了兩聲,隔著一道干石灘,馬上就有人應和:“什么菜籽???”我回答:“白菜籽兒蘿卜籽兒,還有芫荽、蔓菁、小油菜,應有盡有啊!”
“等著啊,我馬上下來!”
循著聲音,我向對面看去,卻一直不見人。過了一會兒,樹影一搖,從狹窄的山路上走下來一個壯年,領著一個小女孩兒,一前一后朝著我走來。
我接著吆喝,不大會兒工夫,三三兩兩的人們一起向我這里涌來。這不奇怪,正是銷售旺季,不出我的預料,等著籽種下地的“老山兒”們早等不急了。
我的“三馬車”周圍圍滿了人,男的女的,孩子大人,嘰嘰喳喳地,像看新鮮一樣。我把紙箱子一個個搬下來,打開箱子,一樣樣給他們介紹著??吹綀D案精美碧綠,樣式繁多的一袋兒袋兒籽種,“老山兒”們的眼都直了。有兩個一人拿起一袋兒,瞇起眼睛,兩手舉著,費勁地看著“說明”;有幾個手里立刻掐起了幾袋兒,著急問價。我的心里別提多興奮了,剛才的煩惱早跑沒影了。我把每一樣的價格都提高了三分之二,這些“老山兒”們真是夠實在,也不討價還價,一個個掏出票子,爭相往我手里塞。
那個壯年人也買了幾袋兒,拉著小女孩兒剛要走,忽然發(fā)現我的右輪胎全癟下去了,驚奇地看著我說:“你的胎扎了!”我的心頭一下子掠過一團陰影,又涼了半截。我說:“我知道?!比藗冞@才發(fā)現。我問大伙兒:“你們這里有補胎的嗎?”這些人都搖著頭說沒有。一個女人說:“癟了胎,你怎么回家呀?”又一個女人說“是啊,你可揀了個‘黃道吉日’!”
突然,人群里有人說了一句:“找福全去,福全家什么都有?!?br />
“對呀,福全會干這個。”有人也像忽地想起來似的跟著說。
一個年青媳婦馬上說:“我去找。”說著,踮起腳向著不遠處一個山梁上的大門口走去。
沒過一會兒,那媳婦領著一個約五十幾歲的高個子男人走了過來,這人一只手里提著一個瓦工用的白色帆布包,一只手拿著一個打氣筒。沒到跟前,人群里有人大聲說:“福全哪!你不是早就想買菜籽嗎?地都整出來了,就等著菜籽下種了。這不,給你送到家門口來了!”
這個叫福全的到了車前,沒說話。只是蹲下身來看了看,用手捏了捏扎癟了的外胎,站起來,兩手拍了拍說:“這不是扎了,這是爆胎了。”他轉過頭來問我:“你是不是氣打得太足了?”我說:“道兒遠,怕氣不足,來時候在張坊鎮(zhèn)修車鋪打了五個氣。”福全的臉上很平靜,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說:“天氣這么熱,打三個半氣就足夠了?!彼謫栁?guī)еЫ镯敍]有,我說沒有,車上只有一根粗木棍。他說,木棍也行。
說完,他招呼大家:“別光看著,都幫把手,把車往起抬抬?!辈ь^抬了起來。幾個男人爭著往車前湊,紛紛伸出兩手,一起加勁兒,一下把右手車幫抬了起來。我把木棍握在手里,順勢頂在了車下。
然后,我看到,他拿起打氣筒,貓下腰就要打氣。我搶先一步,把打氣筒奪過來。夠麻煩人家了,還能讓人家?guī)兔Υ驓??約摸差不多了,福全說了聲停,我才住手。人們都沒走,就像沒看到過一樣專注地盯著。聽得到胎內剛打起來的氣在“咝、咝”地泄著。福全不敢怠慢,從帆布包里拿出來一根不長的扁鐵,使勁插進外胎內,把外胎撬出一點兒,用手向外扒,同時轉動外胎,挪動扁鐵,三下兩下熟練地把內胎抻了出來。
這時候,太陽轉過了東山角,天氣明顯熱了,福全的頭上都冒汗了。他把內胎拿給我看,說:“你看,扎是一個眼,爆是一條線。”我接過來一看,果然內胎里有一個大約一公分長的小口子。
他從帆布包里拿出來一把扁平銼刀,在口子周圍仔細地銼了一會兒,接著拿出來一小管兒膠水,在銼好的胎面兒上涂上膠水,晾曬起來。晾曬的當兒,他點起了一顆煙,慢悠悠地吸起來。把煙吸完,他又從帆布包里拿出一塊兒冷補膠來,撕開,小心地粘到了干了膠水的內胎上,兩只手用力捏了一會兒,利索地把裸露在外面的內胎塞到里面,把氣門從輪轂的氣門眼兒里抻出來,又拿起銼刀在輪胎上轉著圈使勁敲了幾下,這一連串的動作顯得很嫻熟,看起來這活他沒少干。
補完胎,他拿起打氣筒貓腰又要打,我趕緊奪了過來,一再地客氣著。我一邊打氣,他一邊囑咐我氣別太足了,差不多就行了。我一下下數著,打了有一百五十下,我才停。他用兩手掐著輪胎試了試說:“我看行了?!痹谶@樣的“行家”面前,我有什么理由不聽人家的呢?
氣打好后,他又吐出一口唾沫抹在氣門上,直到觀察著一點兒氣不漏了,才對我說:“好了?!?br />
千恩萬謝,車子總算又可以開了。
我麻利地掏出一沓錢來,問他多少錢。我想,他幫了我這么大忙,要多少錢我都給。出乎意料的是,他竟對我淡淡地說了句:“打算要你的錢我就不給你補了,我也不指著這個掙錢?!蔽蚁?,這哪行?這么費勁地為我補胎,天又這么熱??烧f什么他都不要,把我急得什么似的。
這時候,一直看著的人里有人說了:“你們山外人就是講究客套,你問問福全給我們補胎要過誰的錢?”眾人也一起跟著說:“是啊,誰的錢他也沒要過,都是幫忙。”
沒辦法了,我大方地從箱子里揀出幾袋菜籽,硬往福全的手里塞。有人笑著說:“這個行,他正缺這個?!笨吹轿曳墙o不可,福全一個勁兒地往后躲,他的臉都紅了,邊躲邊說:“我有!我有!”一邊著急地說著,一邊拿起打氣筒和帆布包,撩開腿就往家走。
菜籽送不出去,給錢不要,我真不知道怎么好了。大家仍然談笑著,慢慢走回家去。
“老山兒”,是我們山外人對山里人的稱呼,這個稱呼包含著“實在”得近乎于傻的意思??墒牵裉?,如果沒有這些傻得可愛的“老山兒”,我還能回家嗎?想到我賣出去的菜籽比山外高出了近兩倍的價格,我后悔死了,覺得太對不住人。有心把人們喊回來退還一部分錢款,又想,這是人干的事嗎?怎么拉得下這個臉呢?
白花花的太陽懸在空中,亮閃閃得讓人睜不開眼,山里的悶熱絲毫不比山外遜色一點兒。到晌午了,山溝里顯得很寂靜,偶爾聽得見有雄雞拖著長音的鳴叫聲。我沒走,也沒再吆喝。路旁一棵花椒樹把濃密的樹蔭罩在一塊兒石頭上,我坐在石頭上,心里很亂,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也許什么都沒想,也許想了很多,腦子里像塞進了一團亂麻。
就這樣一個人呆了好長時間,才發(fā)現山梁上那個大門口里走出來兩個女人。那不就是福全家嗎?我不錯眼珠地看著她們,直到越來越近,到我跟前了。一個年輕媳婦笑著對我說:“你怎么沒往里走走?不打算賣了嗎?我?guī)臀腋H┳幽箫溩?,我們一直看著你呢!”緊接著她又說:“這大晌午的,你還沒吃飯吧?福全嫂子非要給你端碗餃子來!”
她剛說完,那個年長一點的,頭發(fā)都有些花白的女人把一大碗冒著熱氣的餃子端給了我,看來這就是福全家嫂子了。
我遲疑了片刻,接過碗,心里倒海翻江的,遲遲不肯吃,半天沒說出一句來。福全嫂子好像看出了點兒什么,她說:“你們跑買賣的到了我們這里,連個飯店都找不到,總不能餓著肚子跑一天吧!”一會兒,見我還不吃,她又說:“現在走到哪里吃頓飯也不算個事,別過意不去。豬肉野菜餡兒的,快趁熱吃吧!”
我仍然沒動碗筷,那個年輕媳婦又說:“你是不是不愛吃餃子?我們家烙了餅,就是沒好菜,老香椿攤雞蛋,要不我給你拿點兒餅過來?”我這才連忙說:“不用,不用,我愛吃餃子!”
話說到這份上,再不吃就太過不去了。我背過身去,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刹粻帤獾难蹨I卻“唰、唰”地一個勁兒往下流,噴香的野菜餡兒餃子和著不住的淚水,我一同咽進了肚里。后來我常想,這可能是我這輩子吃得最香的一次餃子了。
吃完餃子,我不再耽擱,發(fā)動起了車,向著更深的大山處行進著。一路上,我早有了小九九,我沒有吆喝菜籽,而是把車停在路邊,沿著曲曲彎彎的狹窄的山路,打聽著左拐右拐進了一家院子。這家里開著一個代銷店,走進低矮老舊的屋子,見貨品不是很多,只有兩個貨架,但日常生活用品還是不缺的。我買了一箱方便面和一箱火腿腸,還有一箱啤酒和一箱牛奶,一件件抱下來裝在車上往回走。到了福全家門口,我把車滅了火,又從箱子里翻出來十幾袋子菜籽,拿出了我的所有品種。正是歇晌的時候,整個山里都靜悄悄的。我不敢出聲,把禮品一箱箱搬到了福全家的大門里,把菜籽放到箱子上,躡手躡腳地出了大門。可剛出來,一只黃狗不知道從院里的什么地方竄了出來,一下追到了門口,叫喚了幾聲,又回去了。我一路小跑驚慌著到了車前,搖動起搖把兒把車發(fā)動起來,向著家里疾馳。
也就是那年的冬季,我隨兒女們來到了城里,從此遠離了大山,也再沒見到福全一家。一晃十多年過去了,雖遠隔千里之外,我卻時常想起福全,想起給我送餃子的嫂子。說真的,我很想念他,想念那里的人們——我的“老山兒”們。我想,只要青山不改,我們一定有相見的那一天!
寫于2022年12月30號午后
福全是山里人,福全居住的村子里民風淳樸,只要看到哪個有困難需要幫助,他們就會一呼百應。
作者通過自己在村子里得到幫助的一段親身經歷,表達了自己對村子里的那些老山兒們的尊高敬佩,其中尤為突出的就是福全倆口子,他們幫助作者修車補胎不收一分錢,還煮好餃子免費送給作者吃,到現在已過去十多年了,這些暖心場面卻是始終記在作者的心里念念不忘,想念這個叫福全的人,真實感人!
好文,拜讀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