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旬已秋分，但南方的秋色，沒這么早到來。
　　 十一月初，收到朋友的微信提醒：“‘天繪秋景’廬山秋季攝影采風活動開始?！庇值綇]山紅葉季了！好像有個親切的聲音在召喚，大美匡廬盼你再來。
　　 廬山天下悠，一年四季都很美，可我特別喜歡它的紅葉季。一年又一年，我已經(jīng)連續(xù)多年在十一月上旬，登廬山賞拍紅葉。每一次去，盡管紅葉的樹還是那些樹，每年的景色卻總有所不同。山上的雞爪槭、梧桐、黃櫨、銀杏等，有的一樹樹紅火，燃燒著秋的激情；有的一樹樹金黃，搖曳著秋的成熟；有的在巖間獨自綻放，有的在山間成片竟放，有的與橋、與古建相映成趣。正是“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杜牧《山行》）廬山秋如醉，就像等待著一年一度的春晚，我總是盼望著在它層林盡染時，能醉臥其中。
　　 可惜疫情原因，去年至今都沒能上山。今年下半年，在滬上生活，更去不了。但是，到了這個季節(jié)，一棵渴望秋色流丹的心，習慣性地按捺不住。不能去匡廬醉秋，那就找找身邊的秋紅。
　　 平日若有空，喜歡在住家附近走走看看。居住地浦東惠南地區(qū)，水系豐沛，浜河縱橫交錯，但沒有山，像廬山這樣巍峨峻秀的大山，對這里的人們來說，都在遙遠的他鄉(xiāng)。然而畢竟屬于城區(qū)，道路、園林綠化美化，尤其是浜河畔往往被開辟為市民的休閑園林帶，其中不乏觀賞佳木。
　　 秋風吹拂前，樹木一望都是綠綠的，似乎都不顯山不露水，你不爭我不搶地把綠意奉獻給人間。可是，自從秋霜以來，許多樹木就不安分起來，不甘寂寞似地，競相脫去綠色的外衣，披上各自的彩衣，在這象征豐收的季節(jié)里，張揚起來，炫耀自己璀璨的風采。就像喝多了酒的人，被風吹容易醉，許多樹木經(jīng)受不住秋風的拂面，有的醉得滿臉通紅，有的葉黃而飄飄然。
　　 最早被我發(fā)現(xiàn)酩酊大醉的，是衛(wèi)矛。這讓我很吃驚，因我過去對它并沒有什么印象，它卻最先闖入我期盼秋醉的眼眸。
　　 那天逛古鐘園，河邊黛瓦的廊亭旁，幾棵灌木狀的樹，葉兒鮮紅了，在陽光照耀下，格外醒目?；ú荼孀R軟件告知是衛(wèi)矛。衛(wèi)矛枝翅扭曲奇特，葉卵狀橢圓形或窄長橢圓形，秋季葉紅鮮艷，果殼裂開籽紅。它就這樣突兀地闖入我的世界，而且來得那么有韻味，讓人興奮。
　　 這幾株衛(wèi)矛，有兩三米高，葉子有的正紅，有的已黃，有的卻還綠，披掛在縱橫交錯的枝干上，色彩斑斕，艷麗無比。正好又有古色古香的廊亭做背景，紅艷、熱情與古樸、典雅，強烈的對比，相映成趣，創(chuàng)造出溫馨又含蓄、優(yōu)雅而深邃的意境。我最喜歡層層鱗鱗的廊瓦與紅葉的搭配，紅艷與墨黛，像是一首古韻悠悠的小詩。還有一株，背倚著一塊豎立的太湖石。這來自遠古又經(jīng)千萬年水磨水鑿的石頭，空靈又幽邃，與一年一新今日紅彩的衛(wèi)矛，親近且相映，好像這一方小小的空間里，濃縮了從古至今的一條時空線。雖然只是一個小景，但卻如江南小家碧玉般，獨具風韻，耐人尋味。
　　 我初識滬上的秋天，覺得秋意還是挺濃烈的，秋紅片片，也許能彌補我錯失廬山紅葉的遺憾。雞爪槭、梧桐、銀杏等，這里都有。出乎我意料之外，還有好多烏桕樹。
　　 在我的記憶中，我們老家那里，烏桕都長在鄉(xiāng)間的田埂地頭，或江岸河畔。特別是，如今回老家，烏桕樹很少見到?？稍谶@里，烏桕是觀賞佳木，有紅葉的，還有黃葉的，被精心栽種和搭配在萬木之中。
　　 因周末送家里小朋友興趣班，惠南中錦鑫座雙子樓左、右側(cè)的市民休閑園林，成了我經(jīng)常閑逛的地點。沒有趕上這里的春芽新蓓，但恰好遇上了這里的秋爽紅葉。
　　 園林的綠化，是有層次的。貼地的，如草坪鋪于曠地，花草長于林蔭。近地的，是各種灌木，其中天竹葉紅果丹，若是一棵獨立也有傲立之姿，若是一片簇擁則美如錦毯。然后是頂冠的樹木。細數(shù)，這里的樹木有香楓、銀杏、欒樹、櫪樹和玉蘭等，也有數(shù)株烏桕樹，更有成片的無患子。
　　 說實話，因它的果核是小時候玩耍的道具，從小就知道有無患子這種樹，但沒見過。它的果核，黑黑的，扁圓的，用我們的土話叫“木桿[gǎn]子”。
　　 打“木桿子”，是我們小時候家鄉(xiāng)小孩最風靡的一種游戲。幾個小伙伴，每人出相同數(shù)量的“木桿子”，放在地上劃的一個圓形或三角形內(nèi)，或放在地面的一個小凹窩里，按照爭先后的順序，用彈珠或鋼珠擊打“木桿子”，出了線或窩的，就歸擊打者，直到里面一粒不剩，一局結(jié)束，重新開局?！澳緱U子”不容易得到，需要的話，得向小伙伴買，比如一分錢30粒。這種很“土”的游戲，玩的時候很熱鬧，贏了就相當于掙了錢，故也蠻吊胃口。所以，現(xiàn)在但凡見到無患子的果實，內(nèi)心都有一種特殊的親切感，甚至還總想著要去撿拾并占有它們。
　　 起初見到園林栽種無患子，還疑惑園林人怎么栽這種樹？原來它也是一種金秋時極美的觀賞佳木。
　　 無患子的葉子，如羽對生，薄似紙，形如長橢圓狀，尖長。無患子主干挺拔，枝繁葉茂，樹冠如傘。秋風送爽，秋風也讓無患子陶醉，綠葉在風中搖搖晃晃，就醉成黃色，金黃金黃的，掛在樹上，飄落樹下，上上下下都是金黃。陽光明媚時站在樹下仰頭細看，有的葉子還綠著，黃綠相間，在藍天白云下，枝枝樹葉如孔雀的尾羽，一棵樹就似孔雀美麗的開屏。站在一個路口，筆直步道的兩側(cè)，無患子形成一個深邃的拱，想象著好似一道彩門。接下來就是等待，等待騎車而過的，等待老夫老妻并肩踱步，等待小兩口甜蜜攜幼。
　　 這種園林，確實是市民休閑的好地方。鋪了秋葉的步道上，年輕人健步匆匆，老年人閑庭信步。被林木圍繞的小廣場，有大人帶小孩跳繩，有中老年婦女練歌練舞。有一天，在那涼亭下，竟然看見一位年輕女孩倚柱捧書。有一次，四位母親帶著四位小孩在無患子樹下，樹葉在孩童的嬉鬧中飄飄而下，笑聲多么單純快樂。有一天下午，一大群人，男男女女，大人小孩，好幾家，幾頂帳篷，在西側(cè)的草坪野炊。雖然在市區(qū)，可周圍的氛圍，真有野郊游樂的感覺。
　　 這里幾乎所有的河岸都進行了綠化美化，處處有休閑的公園。比如惠新河畔，垂柳輕揚，步道兩側(cè)林木蔥郁，我多次閑逛于此。
　　 一天早飯后，我又扛著相機來這里，健步的、跳舞的、打拳的，人很多。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家，大概是走累了，坐在河畔的靠椅上，一邊聽歌，一邊舒展著手臂。他身后是壘起的土丘，土丘上一大片葉兒紅艷的櫻花樹，有深林葉正紅的意境。我想拍一張老人與紅葉的照片。這位老人家見我過來拍照，主動擺好POSS，微笑面對我的鏡頭。慈祥的老人家還主動與我攀談，告訴我這里鳥也很多。老人家的心態(tài)，讓我暗自贊嘆。
　　 逐漸進入老年社會的中國，老有所依，老有所樂，是一個普遍關注的社會問題。休閑場所，是現(xiàn)代城市的基本元素。老年人自己保持良好心態(tài)，適當健康鍛煉，是一種積極的應對態(tài)度。好心態(tài)，一定是自身有好的修為。年輕時，忙忙碌碌，到老年了，有的人調(diào)整不好心態(tài)，好像無所事事。但我相信，大多數(shù)老年人，因閱歷了風風雨雨，而成熟，而更心地慈懷。就像那些在寺廟內(nèi)做義工的老年人，看上去面善心慈。
　　 浦東這邊，庵寺多，教堂多，有些上了年紀的人，在這些地方做義工。如惠南最著名的福泉寺，平時和尚很難見到，見到的總是義工們。最近寺內(nèi)的千年古銀杏葉子金黃了，游人進進出出，都是義工們在門口張羅，查驗場所碼等。為欣賞銀杏，我?guī)状吻叭?，他們客客氣氣，歡迎進入?yún)⒂^。
　　 “先有福泉寺，后有南匯城?！备Ｈ陆◤R早，而且曾經(jīng)有三寶，一是福泉井，二是隆慶鐘，三是宋銀杏?，F(xiàn)在，因其得名的井，找不到蹤跡。但古鐘還在，它高懸于那棟天王殿、觀音殿、鐘鼓樓三合一大殿的三樓。古銀杏曾經(jīng)有兩株，現(xiàn)在剩下東側(cè)的一株。這株古銀杏，主干粗大，蒼勁高拔，枝繁葉茂，其中主干分四根大枝，一字排開，好似一個巴掌。
　　 當那些路旁或園林里的銀杏已經(jīng)葉黃葉落的時候，福泉寺這株古銀杏還綠葉翩翩。當那些銀杏已經(jīng)落盡黃葉的時候，我再去，她似乎仍不為秋風所動，不肯“人老珠黃”。我問一位義工，今年這株銀杏為什么還沒有葉黃？她說，大概是越老越經(jīng)霜吧。哦，很有道理。就像人，年輕的后生們不經(jīng)事，被他人吹捧一下就飄飄然起來，而有定力的老者，卻能泰然處之。
　　 這株銀杏是雌的，是上海僅存的九棵千年古樹之一。在名木保護目錄中，編號0002，僅次于嘉定那株雄銀杏，兩者分別被稱為樹王、樹后。
　　 終于，在那個陽光明媚的周末，在飄飄白云映襯下，她金燦燦美麗的身姿，與金碧輝煌的寺宇齊肩而立。
　　 太陽照在古銀杏上，那微風中翩翩起舞的葉兒，散發(fā)著絢麗的光彩，猶如一片片金甲。古樹猶如年逾古稀的佘太君，正披掛上陣，雖老態(tài)龍鐘，但精神矍鑠。
　　 特意前來拜訪這位長者的人不少。大家都接到了她披掛金甲的風信，都仰慕她千年涵養(yǎng)的風韻，也都驚嘆她百折不撓的旺盛生命力。走近她，她也走近你，雍容華貴，步履安詳，儀態(tài)萬端，風姿綽約。能活得這么端莊優(yōu)雅，這么超然絕俗，自是有她自己豐富的閱歷和坎坷的經(jīng)歷。
　　 一千多年，三四十萬個日夜，漫長的日子，有多少天災人禍，有多少磨難與折磨？人們只記得她最近的不幸。在上世紀二十年代的一天深夜，她遭遇雷擊起火，燃燒了兩天兩夜。經(jīng)歷了煉獄般的兩天兩夜，仍能活成現(xiàn)在的樣子，只是留下了至今猶存的塊塊傷痕，她多么地堅強。在她所經(jīng)歷的千年風霜中，還曾有被殘酷截枝的痛苦。那是1937年8月，日寇侵占上海，日軍占福泉寺為據(jù)點，殘忍地將古銀杏樹梢和部分枝干砍掉，在樹頂設瞭望臺?？墒?，不屈不撓的她，沒有被摧毀，沒有被消滅，其頑強不屈、向死而生的精神，不正是中國人民和中華民族面對外敵時的頑強精神嗎？
　　 樹上的葉還密密麻麻，像無數(shù)的彩蝶抖動著翅羽。石板圍成的護欄里，落葉卻已經(jīng)疊了一層又一層。站在樹下，不停有葉片隨風如船兒般搖恍著飄下，落到寺廟的院子里，回歸到它們的根處。掀開厚厚的落葉，泥土上是堆積的白果，看上去有的并不是今年的新果。白果處理后可以食用，有些地方的這種果子，掉下就被人撿走，一粒不剩?？蛇@棵千年老樹的白果卻沒人撿食。是不是這是個清靜之地，是不是這樹過于莊嚴威森，沒人敢心生貪念？
　　 園林秋韻，是滬上的高光時刻，紅葉就在身邊。只要到了季節(jié)，往公園或園林，就能夠捕捉到秋色秋韻。
　　 嶺上秋風野，山間紅葉飄。自然山水中的秋紅，似乎更具野性，還常創(chuàng)造一幅幅震撼人心的山水畫。
　　 如果說廬山的紅葉是高冷的冶艷，那么，滬上這里的秋韻，就是溫暖的香艷。不像廬山的紅葉怒放在高高的山嶺間，這里的秋紅綻放在湖畔、園林，綻放在家門口，不用特意山遙路遠而去，只是走過路過，一片艷紅就閃爍在眼前。冬天的太陽冷冷地高掛在天空，不如一件小棉襖貼心暖和。所以，滬上這里的紅葉，雖然沒有廬山的嬌艷與天然，但更貼近百姓的生活，更具濃濃的人煙氣息，也更能溫暖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