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復活(小說)
1
王淑雅從商場走出來,一手提著新買來的大衣,一手提著小吃,匆匆忙忙地趕往電梯口,準備乘電梯下去。
這家商場是家大型商場,從衣服內衣、床上用品、日常用品以及蔬菜、饅頭小吃、肯德基、家用電器等,幾乎要什么有什么。
今天是個星期天,前來購物的人熙熙攘攘,幾乎一個挨一個。整個商場在人聲鼎沸里,在腳步聲里,也在吵鬧中,給人的感覺像是一鍋煮沸的水,很快就要溢出,流到地上。
電梯上已經站滿人,隨著電梯徐徐降落,人們緩緩而下。有的人手里都提著東西,大包小包,給這個星期天增添不少喜氣。有的人買到好吃的,的人買到盼望已久的新衣。也許,有人買到項鏈,買到戒子……
王淑雅怎么也擠不到電梯跟前,跟著人往電梯口挪動。她已經接到電話了,有個人在家等她,她得趕快回去。
她知道沒有什么重要事,內心卻有一種難以抑制的喜悅,也有一種無可名狀的快樂。她和這個人到底是情還是交易,自己也不知道。到了這個時候,不只是感激,也有一份愛夾雜在里面,還有一種絲絲縷縷的情依稀展現(xiàn)在內心世界里。
雖然他和自己在一起的日子并不多,卻踏出人生的一條小路,踩過人生的花叢,走過一段銘記在心的惆悵。她得趕快回去,好多日都沒見到他,不知他在忙什么,這么長時間才來看她,心兒早就飛出商場。
她接過電話,將手機裝進兜里,盡快提起腳下的衣服袋,怕別人踢踩壞衣服,還得盡快跟隨人往前走,去電梯口。忽然,她感覺后面有人蹭了她一下,回頭看見那人對她笑了一下說:“不好意思,人太多?!?br />
她看了那個人一眼,什么都沒說,回過頭來依然往前走。王淑雅擦了一下汗水,聞到一股股難聞的味道,再加上汗的臭味,想抬手捂住鼻子,卻沒有手。手都忙所買的東西,還想側身擠過去。
她的前邊有個兩個胖女人,走得很慢,一邊走一邊說:“老王頭給自己雇了一個小保姆,年紀比自己女兒還小,真不是個東西?!?br />
另一個說:“別說王老頭不是東西,那個農村媳婦也很賤,怎么能看上一個老頭?還不是為了錢……”
這兩個胖女人像兩輛半掛車一樣堵在前面,王淑雅怎么也繞不過去,只能跟在她們的后面,聞著難聞的味。她望著女人的腦勺,看到高聳的發(fā)髻,以及粗脖子上的黃金項鏈,如同小狗的鐵繩一般。衣著臃腫而不得體,看上去有五十歲,卻將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副吸盡所有眼球的樣子。王淑雅覺得很惡心,兩個不詳的妖精,還唾沫星亂飛。
當王淑雅走到電梯口,繞過眼前兩個胖女人,有個男人走到她的身邊說:“你的手機被人偷走了,我看的真真切切?!?br />
王淑雅順手摸了一下衣兜,里面空空如也,手機不翼而飛。她的衣兜本來就不是很深,一般不會裝手機,自己的小包是專業(yè)裝手機和零錢的,都因為匆忙,那個電話,導致手機被賊偷走。
她一下子慌了神,向后看了看。眼睛跟本看不過去,如同走進森林。灌木和樹木茂密地擋住她的視線,她一下子氣得來到一個角落就坐在地上,回憶蹭她的人。
電梯口不遠有空地,人都圍著電梯準備下去,只有她繞開人,在一個角落里就蹲下來,眼前放著剛才買來的東西。她氣憤地看著自己的東西:怎么會今天出來,遇上這么倒霉的事,哪一天不能買東西?又一想,賊什么時候出現(xiàn)誰知道,要是被賊盯上,總有一天會丟的。她站了起來,看著電梯慢慢地下去,心里很慌,好像賊就在電梯上,說不定那顆頭顱就是賊。她無奈地隨著電梯下到一樓,盡快走出商場,急忙去找公用電話。
手機能值多少錢?不是丟不起,主要原因是手機上有很多東西,這些東西像密電碼一樣,怎么能叫她放心?
外面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雨,淅淅瀝瀝,水泥街道上的流水不是很急,到處濕濕的,能聞見一絲絲臭味,也能聞見泥土味,更能聞見潮濕的氣流。王淑雅走得很急,在街上尋找公用電話。公用電話在今天成為稀有東西,人都有手機,誰還去用那玩意?再說,公用電話沒人打,不掙錢就沒有安裝了。
王淑雅來到另外一條街上,好不容易在一家小賣部找到公用電話,急急地打過去,電話里出現(xiàn)一個男中音說:“丟了就丟了,再買一個不是完了?”
她聽到這扣上電話,慢慢地走出來,踏著細雨向回走。街上幾乎到處都是雨傘,只有王淑雅提著東西,慢悠悠地走,細雨淋濕了她的頭發(fā),衣服,她全然不顧,依然向前走去。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手機在瞬間不翼而飛,也不相信那個對她笑的男人到底是真的碰到了她,還是為了偷手機?還有那個對她說賊偷手機的人,為什么當時不喊一聲?好多的疑問在腦海里漂浮,他們是不是一伙的?現(xiàn)在的賊膽子大呀。她想到這里,轉身向后看了看,是不是有賊跟著她。
最近一段時間,她一直感覺身后有人,當她轉身,看見的都是很平常,也是平靜走動的人,沒有覺得異常,卻老感覺害怕,無端地恐懼,到底怎么了?是自己沒有睡好還是別的原因?她不知道。可能是感覺出現(xiàn)問題。
王淑雅的家在農村,一個叫扁擔彎的地方。這個地方四面環(huán)山,中間有一條小溪,溪水很細,像一條銀線,穿過山高月小,穿過四季蔥蘢,穿過蹉跎歲月,一直流向遠方。王淑雅就出生在這里,從小就看山,看不大的太陽繞著山邊轉一圈就草草收場,去干別的事,從不將這里當回事。月亮更小了,小得像一枚銅錢,渾圓里能看見純凈,純凈里能看到清淺。她從小就愛看月亮,愛坐在門前的半截碌碡上,聽小溪流動的咕咕聲,看云彩飄來飄去,使月亮明了暗了,以及萬籟寂靜的心跳聲。
從記事起,就知道大哥放羊從山崖摔下,整個人已經失去正常人生活軌跡,到處亂跑,干一些小孩子干的事,還津津有味。大腦嚴重受損,導致二十幾歲變成幾歲的孩子,被父母哄著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二哥是小兒麻痹,一個永遠長不大,手腳變形且彎曲的人,頭扭脖背,樣子十分嚇人。兩個哥哥幾乎將父母的油榨干,也將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榨去,像水吹過一樣,絲毫看不到一點生機。附近所有醫(yī)院都有父母的足跡,西安大醫(yī)院也有父母和兩個哥哥的足跡,神醫(yī),神婆,法師,只要有一線希望父母都求拜過,初一十五山嘴上的觀音廟,是母親常去的地方,還虔誠地忌諱蔥蒜,酒肉。王淑雅感覺母親像尼姑,是個沒有出家的俗家弟子。
二哥已經沒有希望,二老將希望寄托于大哥,一直想給他找對象,卻一直未能如愿。媽媽的大腦已經丟失了很多東西,取笤帚掃地,走到笤帚面前站了好久,才回憶起自己該干什么。好像是一個方程式,算著算著沒有根了,只能尋找另外一種解法。但是,她沒有尋找到,只能去填滿家豬,家禽的肚子,然后填滿我們的肚子,用干活抵消愁怨,用干活麻痹自己的神經。
王淑雅算是家里唯一年輕,充滿活力的人,可惜是個女的。女孩子在這個山彎是留不住的山鳥,別看整天在山上鳴叫,說不定一會就飛往另外一個山頭。這個山彎看不到姑娘,連媳婦也很少。只有光棍遍地都是,老的小的,清一色住在土窯洞里,遇到閑暇時節(jié),不是打麻將就玩牌九,導致日子越來越窮。
這個山彎走出去,上山到了塬上才能看到大路。進山二十多里就是子午嶺,扁擔一樣山貌和溝渠,構成這個獨特的水土個性,沒錢脾氣大,火氣也大,動不動就打架,為了幾塊錢,或者是一張野豬皮?;蛘呤堑嘏献印?br />
這里的水土不怎么養(yǎng)女人,生活的艱苦以及交通閉塞,是一些無望的女人早早逝去,喝藥上吊,加上出去不回來,平時很難看到女人。王淑雅的小名叫丫丫,上過初中以后的她,就將名字改為淑雅,是這個山彎有名的漂亮女子,從小就很懂事,乖巧,父親咬牙供她上學,勉強上到初中,隨著二哥病情的嚴重,不得不退學回家。
初級中學在塬上,距這里有二十多里。王淑雅在鎮(zhèn)子上上了三年學,看到了差別,看到了時代氣息,知道自己的山彎為什么那么窮,清楚窮的背后就是懦弱,自卑,止步不前。只靠政府的低保,僅僅能維持基本生活,靠那幾畝薄田難以養(yǎng)家糊口。她回到家里待了幾個月,每天能聽見喝酒吆喝聲,麻將聲以及羊的叫聲,除了這些聲音之外,就是山瘦的聲音,水細的聲音,以及風的呼呼聲。
父親——王志義永遠是羊的頭人,每個成員都聽他的,一聲吶喊,一聲鞭響,都代表一個意思,就像帶兵打仗的指揮官,帶領著十幾個兵,一會攻占這個山頭,一會埋伏在山洼的草叢,一會在山澗水邊,趕走山雞的鳴叫,驚起兔子,連小鳥都在枝頭叫罵。
他一直沉默不語,兩個孩子生病已消耗他所有精力,也丟掉人的意志,覺得自己就是只羊,一只頭羊,不斷地為家里輸入自己的血液。如果不是他不斷地輸液,家里每個成員會衰竭而死,這家早就不存在了,王淑雅更不能上學。
他是頭羊,也是羊的父母,知道哪只羊感冒,怎么治療。那只羊脹了肚子,需要炒鹽,動不動就給羊打針,罐草藥,遇到羊生孩子,整夜守候在羊的身邊。
家里墻上掛著蛇皮,掛著甘草,茵陳以及地骨皮之類的草藥,不管是人還是羊,誰得小病他都能治療,唯一治不了的是小兒麻痹,大哥的大腦受傷。他對誰都很好,總覺得自己上輩子欠人太多,今生一定要還清,別讓孩子受苦,受累。但是,他越這樣想,家里事越多,香燒得再好,神沒有一點眷顧他的意思,接連二三地出問題,導致他沒了神情,沒了話語,甚至覺得自己不是人,是頭牛,來到世上還債的……
王淑雅在家里呆了多半年,看著父母的辛苦,看著兩位哥哥一個童年沒畢業(yè),一個上病校,媽媽是絕代保姆,永遠地,沒完沒了地伺候著他們就心急。看著父親這頭老黃牛拉著家庭這輛破車,喘著粗氣慢慢地往前走,自己心里難受極了,不知道怎么幫他們,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該干什么。
十八歲的她心急,自己已經懂得父母,懂得去呵護父母,一心想掙錢,為父母排憂解難。她開始幫助母親,家里家外能干的活盡快去干,閑了幫助父親放羊。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和考慮,她覺得這樣不行,永遠改變不了現(xiàn)狀,要想徹底改變家里的面貌,不至于死去,必須另外尋找一條道路。自己不但年輕,也長得漂亮,這樣下去,用不了多長時間,說媒的就會蜂擁而至,將自己嫁出去,脫離苦海,將艱難歲月留給父母。
2
絕對不能這樣,要走出去,去城里看看,看看外面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去尋找自己的發(fā)展方向,尋找人生的目標,尋找自己的平臺。母親一直不讓她離開,自從初中畢業(yè)到第二年四月,王淑雅幾乎沒有離開過家,就是趕集都早早回來,媽媽覺得女兒大了,外面的世界很亂,既然是自己的女兒,她有權讓兒女保鮮,讓女兒純正,就是窮死,也不想讓女兒為這個家背包袱。
王淑雅不止一次地做母親的思想工作,也做父親的工作。父親疼愛地笑著說:“女兒呀!如今你長大了,有了思想,你想干什么?”
“我還沒有考慮好干什么,就像種地,到底麥子好還是高粱?我得去外面看看,看看人家哪樣東西收成好,我回來再種。一直待在家,不知道種什么?哪樣東西適合種在我們的土地上……”
父親笑了,覺得她說得對,自己一輩子沒有走出過山,只知道放羊,覺得羊的利潤大,從沒想過別的。女兒是有知識有文化的人,說話一套一套地,很有理,自己怎么能不支持?
父親已經默認了,母親卻依然堅持著。隨著天氣變暖,柳葉伸展,扁擔彎山清水秀,聽著布谷鳥的叫聲,王淑雅一下子急了,再也坐不住了。就在這時,塬上的一個同學——劉玉紅來看她,叫她一起去城里打工。多半年不見這位女同學,很黑很瘦了,不知她怎么了,問她,她什么也不說。只說自己得病了,在城里打工有一段時間,幾乎沒有在家待過,不是上縣城,就是去市里。她在飯館端過飯,在酒店站過門迎,還在客房當過服務員,發(fā)過小報……
她說一會,手機就開始叮咚響,劉玉紅盡快掏出來,用指頭飛快地壓著,并微微帶著笑意,好像有個東西進入她的心坎?;蛘?,有塊糖從手機里飛出來,飛進她的嘴巴,即甜了嘴巴,面部表情也被甜得鮮活無比,猶如好多阿拉伯數字在她的臉上飛舞。
王淑雅聽過后羨慕得要死,一個班花,一個像花朵一樣的美女,惹得班上好多男孩子像蜜蜂一樣圍著轉的人,如今什么都干,自己一直待在家里,有什么意義?
同學劉玉紅個頭不高,薄薄的眼皮下,有一對轉動飛快的眼球,給人的感覺那不是眼球,是一直滾動著的玻璃蛋,幾乎沒有靜止的時候。眼睛不是很大,清澈里帶著蔥蘢,帶著誰也看不透的深沉。要是第一眼看她,會覺得嘴沒有多大的用處,話都讓眼睛給說了。
她的臉不大,鼻子和眼睛以及嘴,很緊湊地、合理地分布在上邊,像一小盤炒菜。臉沒有別致之處,卻有分明、可愛的地方。特別是笑,眼睛里充滿蜜汁,像兩只手一樣,隨著笑聲將你的魂勾走。
最為得意的是下巴,那上面有個凹槽,不是很深,卻像畫龍點睛一樣,將全臉的美麗勾勒出來,是嘴唇變小,促使嘴也小。因為個頭不高,身材相應地端正,腳步和嘴一樣快。她上初中就和一個同學很要好,據說在談戀愛,形影不離。就因為這個沒有考上高中,家里也沒人責備她,只有媽媽一直嘮叨。他是父親的老生女兒,快五十生了這個寶貝,前面的三個哥哥都大了,大哥的孩子都四五歲,一家人經營著兩輛班車,一輛從自己的老家到市區(qū),每天一趟,生意十分紅火。另外一輛是發(fā)往新疆的省際班車,是臥鋪,生意更加紅火了,家里什么都不缺,她卻不愿意去售票,不去跟車,更不愿意在家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