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5日，是個痛徹心扉的晦暗日子，父親86歲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這個疫情肆虐的寒冷的冬天。盡管父親是那樣地留戀這個世界，死神最終還是無情地帶走了他。從此，生死兩茫茫，我的生命失去了根，這個世界少了一個大寫的人。父親長眠，我長念。
　　 一
　　 父親的一生歷盡坎坷，有太多的不容易。
　　 1937年7月14日，父親出生在山東省海陽市趙疃村，這是一個貧窮但民風(fēng)淳樸的山村，也是英雄的村莊。戰(zhàn)亂的年代，注定了父親一出生就悲慘的命運。聽父親講，倔強正直的爺爺因為不給日偽軍帶路去山里找“八路”而被他們用刺刀背部砍暈，醒后就瘋癲了。這可苦了奶奶和年幼的三個孩子，爺爺?shù)牟∽屵@個本就貧窮的家庭雪上加霜。在父親9歲的時候爺爺離世了。父親的童年是在挨餓和恐懼中度過的。為了生存，奶奶曾經(jīng)帶著三個孩子去討飯，有一次剛到一戶人家，從屋里竄出一條大狗咬傷了父親。從此后，父親寧可餓著再也不去討飯?，F(xiàn)在想想，那時奶奶帶著三個年幼的孩子是多么的不容易啊。我也理解了父親為什么總是那么愛惜糧食，也明白了脾氣暴躁的父親為什么從來沒動手打過我們。
　　 動亂的年代，貧窮的生活致使父親根本沒有上學(xué)的機會。多虧了有親戚和街坊鄰居的幫襯才得以生存。奶奶是個堅強忍隱、外柔內(nèi)剛的女人，經(jīng)常用行動教育父親他們要善良正直，知恩圖報。父親雖然沒有文化，但卻擁有寬廣無私的胸懷。我想，這離不開奶奶的熏陶。父親從小懂得奶奶的不易，和大伯一起上山干活，從不怕苦怕累。11歲那年，村里的財主福泉爺爺看我父親機靈、勤快，就讓父親幫忙放牛，管吃還給點工錢。這樣家庭的負擔(dān)就減輕了，父親很高興，欣然答應(yīng)了。他盡職盡責(zé)地放牛，村里其他有牛的人家看我父親放牛好，也讓父親幫忙一起放牛。聽父親自豪地說過他曾經(jīng)一起放過13頭牛。那時父親能吃飽飯了，個子也長高了。父親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歸，每天愜意地躺在山坡上看牛吃草，看藍天白云，仿佛苦難的日子與自己無關(guān)。父親說起這些時，從不埋怨。從他輕松炫耀的語氣中，我們感受到了他內(nèi)心的豐盈。把苦難當作財富，這是父親那一輩人的樂觀堅韌。我們心疼父親，一個十一歲的孩子扛起了生活的重擔(dān)；我們敬仰父親，在苦難的日子里，讓骨子里開出了倔強的花朵。
　　 1956年，19歲的父親光榮參軍入伍，成為了中國人民解放軍武漢軍區(qū)的一名戰(zhàn)士。那些曾經(jīng)的苦難錘煉了父親吃苦耐勞、堅韌頑強的性格。在軍隊這個大熔爐里，父親先后獲得過一級技術(shù)能手、五好戰(zhàn)士等光榮稱號，光榮地入了黨、提了干，深受部隊官兵的好評。1957年由于在部隊表現(xiàn)出色，再加上儀表堂堂，父親被選中參加國慶閱兵儀式，受到了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檢閱。當時的父親前途光明，可為什么轉(zhuǎn)業(yè)回鄉(xiāng)了呢？后來我問過父親，父親告訴我，由于小時候沒上過一天學(xué)，去部隊后雖然參加掃盲學(xué)習(xí)，但學(xué)習(xí)起來還是很吃力。文化水平不夠，怕耽誤了部隊的工作，再加上一直牽掛著家里母親，也想轉(zhuǎn)業(yè)回來建設(shè)家鄉(xiāng)，所以不顧部隊領(lǐng)導(dǎo)的挽留義無反顧地回來了。我替父親遺憾，如果父親堅持好好學(xué)習(xí)，不轉(zhuǎn)業(yè)回鄉(xiāng)的話，遲早也會是部隊首長了吧?？墒歉赣H從不后悔自己的選擇。父親說他的根在家鄉(xiāng)，回來心里感到踏實。唯一感到遺憾的是自己從小沒有上過學(xué)，沒文化。父親從不怨天尤人，總是隨遇而安。了解了父親在部隊沒有文化感到力不從心的經(jīng)歷，才懂得了父親為什么總是教育我們要好好讀書的良苦用心。“還是要讀書，干什么也需要文化?！边@是父親的口頭禪。正是受父親的影響，我才在經(jīng)歷兩次高考失敗后，仍堅持復(fù)讀，最終考上了師范學(xué)校。感謝父親，在我高考失利后，沒有呵斥我，也沒有要求我下學(xué)減輕家里負擔(dān)，而是默默地信任我、支持我，我才會擁有今天。
　　 轉(zhuǎn)業(yè)回鄉(xiāng)后，父親先是在村里擔(dān)任團支部書記，3年后擔(dān)任黨支部書記。在此后近40年的光陰里，一直在村里擔(dān)任不同的角色。1960年，父親、母親結(jié)婚了，婚后先后有了我們姐妹四人。記憶中，父親總是行色匆匆，很少在家。即使在家也是不斷地有村民來找，讓父親調(diào)解各種各樣的事情，包括家庭糾紛、鄰里矛盾等等。只要父親在家，家里從早到晚總是吵吵嚷嚷的，特別是吃飯的時候。記憶中，母親是一個很要強的女人，她自己拉扯四個孩子，還要去生產(chǎn)隊干活，里里外外都是母親一個人操持。印象中從沒記得父親幫忙干家務(wù)活。日積月累，母親終于病倒了，在39歲那年就離開了我們。我有時常常想，如果父親能幫著母親分擔(dān)家務(wù)，如果父親能在母親生病后噓寒問暖，也許母親就不會過早地撒手人寰了吧。我由此還曾在心里怨恨過父親，怨他害我們從小就失去了母愛。
　　 直到父親去世的那天，我似乎讀懂了父親。得知父親去世的消息，很多村民們冒著疫情的危險出來送父親最后一程。他們眼含淚水訴說著父親的好處，“好人”是他們給父親的最樸素口碑。胡同里擺滿了花圈，“兩袖清風(fēng)、一心為民”，“清正廉潔、一身正氣”……一幅幅挽聯(lián)是對父親一生最公正的評價。父親雖然沒有文化，但在家鄉(xiāng)這片熱土上卻豎起了一名共產(chǎn)黨員的豐碑。
　　 二
　　 曾經(jīng)以為父親不愛我們。
　　 母親在世時，父親很少陪伴我們。晚上我們圍繞在母親身邊，做家務(wù)、做作業(yè)、聽母親講故事，已經(jīng)習(xí)慣了父親不在身邊的日子。有時我也問母親，這么晚了，父親怎么還不回家？母親總是悠悠地說：“你爸忙，忙完才能回來……”果真，第二天早上能看見父親，吃完早飯又不見人影了。不茍言笑，來去匆匆，這是小時候，父親給我留下的印象。
　　 1971年一個寒冷的冬天，母親生下小妹后，發(fā)現(xiàn)小妹屁股上長了一個肉瘤，一天天在不斷長大。母親很著急，就催著父親帶去醫(yī)院做手術(shù)。怎料因為孩子太小，醫(yī)生不給做。一年后，瘤子就長得很大了，得馬上做手術(shù)。在母親的再三催促下，父親才找了臺拖拉機，陪著母親和小妹一起去了縣里的醫(yī)院。手術(shù)后，父親就立馬回村里了，因為有太多事情要處理，留下母親獨自照料小妹。心力交瘁再加上坐拖拉機受了風(fēng)寒，小妹出院后，母親就一直咳嗽、發(fā)燒，再后來就不幸得了風(fēng)濕性心臟病，這在當時是無法治愈的病。在我11歲時，母親就永遠地離開了我們。我想母親應(yīng)該是小妹住院時埋下了病根，而小妹為什么體弱多?。繎?yīng)該也與母親懷孕時日夜操勞，沒有得到很好的休息和照顧有很大關(guān)系吧。
　　 我的左額頭眉毛上邊至今留有一個大疤。三歲的孩子本來沒有什么記憶，可這件事卻清晰地刻在我的腦海里。那年我在家里后窗臺玩，不小心一頭栽到了窗外面，剛好額頭碰到了地面的青石上，頓時額頭獻血直流。母親抱起我，呼喚著我，我嚇得哇哇大哭。父親不在家，又去忙村里的事情了。母親束手無策，只會抱著我安慰我。好在血止住了。如果父親在家，及時送醫(yī)院處理一下，也許就不會留下那么大的疤痕了吧。
　　 幼時的記憶中很少搜尋到父親關(guān)愛我們的畫面。只記得一次，大概是我上一、二年級的時候，我下午放學(xué)回家，剛一進門剛好發(fā)現(xiàn)父親在給我削鉛筆，削完后又在磚墻上細心地打磨一下筆尖?？匆娺@溫馨的一幕，幼小的心別提有多高興了。吃完晚飯后，我纏著父親給我們講故事，可是父親又以村里有事為由匆匆離開了，只留給我們一個瘦削的背影。
　　 母親去世后，奶奶搬來與我們同?。ㄒ郧芭c大伯家輪流?。赣H還是一如既往地忙。看管教育我們的任務(wù)就落在了奶奶身上。奶奶知道父親忙，我們犯錯誤時，從不和父親告我們的狀。父親回家后總是很沉默，也從來不打罵我們。
　　 上世紀七十年代，還是大集體時代，生產(chǎn)隊都是一起勞作。秋季復(fù)收花生、刨玉米根等農(nóng)活都統(tǒng)一行動、分塊進行。復(fù)收花生還好說，特別刨玉米根就特別費力。別人家都有男勞力把玉米跟刨出來后，婦女把上面帶的泥土拍打掉就行了。可在我們家就不行了，從不記得父親幫過我們。大姐和我是主力，大姐當時十六歲，我十二歲，刨玉米根是體力活，地軟和的話還可以，地硬的話，小姑娘那能刨得動?。啃姨澅娟牭氖迨?、伯伯們看見了就來幫我們。我和姐姐總是最后弄完，手上時常會磨出了很多血泡、水泡。
　　 最發(fā)愁的還是村里“放山”。所謂“放山”就是平時不允許私自去割草，村里會統(tǒng)一時間安排到山上、樹林里割草，用于鍋灶燒火做飯。一到這天，村民們一大早就全家總動員，拿著工具浩浩蕩蕩地向山里、樹林里出發(fā)了。隨著隊長一聲令下，負責(zé)劃分區(qū)域的人就以腳步為標準給各家各戶分好，然后村民們就馬上行動起來。這可苦了我和姐姐。小樹林里還容易一些，收拾山上的草時，我們倆總是連滾帶爬，常常弄得渾身傷痕累累。有時夜幕降臨了，也要把劃分地方的草收拾完。幾乎每年都是如此。記憶中還是搜尋不到父親幫忙的影子。只記得我們姐倆在山中、小樹林中忙碌的樣子；只記得奶奶在家里做好飯等著我們的情景。父親為村里的事情忙得忘了家，忘了我和姐姐還是未成年的小姑娘。當時我和姐姐也在私下里偷偷埋怨過父親?，F(xiàn)在想想，那段經(jīng)歷其實很值得回憶。它鍛煉了我們吃苦耐勞的堅韌品格，讓我們能勇敢面對生活中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從鍛煉孩子的角度看，也許這是父親留給我們別樣的愛吧。
　　 母親去世兩年后，經(jīng)人介紹，父親與本村的一個女人結(jié)合在一起。她丈夫因車禍去世，有三個孩子，兩男一女。這是一個自私自利、無道德底線的女人?；楹?，她為了照顧她的孩子，讓父親扔下我們?nèi)ニ揖幼?。父親本來就忙，這樣一來，我們更見不到父親的影子了。家里只剩下我們姐妹四個和奶奶。我常常在奶奶面前抱怨父親不回家，奶奶總是撫摸著我的頭，嘆口氣道：“傻孩子，爸爸的苦，你不懂……”父親是不是扔下我們，不要這些可憐的孩子了？夜里睡不著的時候，我時常這樣想。后來長大了，特別結(jié)婚后才理解了父親的無奈。四十剛出頭的父親，一個人的確不容易啊。
　　 父親和那個女人在一起的兩年，是我們家最晦暗的日子。那個女人基本不到我家里來，來了也是往她家拿東西，像玉米、小麥等；從不幫忙干活，有時還指手畫腳。我對她恨之入骨，恨她奪走了父親對我們的愛。進入八十年代，村里家家戶戶時興在自家院子里挖水井。父親去那女人家后，幫她修房子、壘砌院墻，又給她挖了水井。而我家里是大姐早上去外面的水井挑水吃。有時我也幫大姐去抬水。冬天，天冷地滑，水井邊更是如此，很危險。我和大姐怨恨父親只顧著那女人家，不管不顧我們，我們在奶奶面前抱怨，奶奶總是說：“你爸爸有他的難處，不容易啊?！?br />　　 第二年春天，父親也開工在我們自己院子里挖井了。我們甭提多高興了，幫著父親往外運泥土。挖到快要出水了，那女人來家里鬧事，非讓我父親停工不挖了，不然就分開過。怎么會有這么自私、不知廉恥的女人！恨得我們牙根癢癢，但在父親面前，我們敢怒不敢言。這一次，父親沒有屈服。大概父親也意識到這個女人太自私了，不是一個能夠相伴終生的人。“挖井”事件后，父親搬回了家。盡管那個女人上門尋死覓活地找了好多次，但父親總不為所動，堅決跟她一刀兩斷。我們心里甭提有多高興了。父親和我們從不善言辭，還是后來奶奶告訴我說，父親去那個女人家住，還有不回家，都是有苦衷的。那個女人控制欲太強，自己不守婦道，還總是疑神疑鬼，懷疑父親。父親經(jīng)過近兩年的接觸，意識到她不是善良之輩，如果繼續(xù)和她在一起，就把我們姐妹四個給扔了。父親告訴奶奶，他怎能只顧自己，不顧孩子？因為母親臨終前叮囑他，千萬不要慢怠了孩子們。
　　 父親及時地回歸了家庭，曾經(jīng)支離破碎家又有了凝聚力。為了我們不再受委屈，后來父親一直沒有再婚。我長大后，特別是成家之后，時常想，雖然父親忙村里工作，有時顧不上我們，再婚又傷了我們的心，其實父親心里有我們，只是他不善于表達罷了。我17歲那年，一直陪伴我們的奶奶也離我們而去了。傷心之余我常常想，家里多虧有父親這根頂梁柱在，我們才沒有成為無家可歸的孩子。
　　 1983年，我考上了重點高中。記得父親當時非常高興，破天荒用村里的拖拉機親自送我去10多公里外的學(xué)校，并囑咐我要好好學(xué)習(xí)。兩次高考失利，父親從不訓(xùn)斥我，總是默默地支持我，讓我有復(fù)讀的勇氣，有了做老師的機會。時光流逝，我漸漸理解了父親，懂得了父親這輩子的不易。畢業(yè)后，我毫不猶豫地選擇回到家鄉(xiāng)學(xué)校任教，以方便照顧日漸衰老的父親。
　　 結(jié)婚有了兒子后，看我工作忙，父親主動幫忙照顧孩子。他非常疼愛這個外孫，看見外孫就笑得合不攏嘴。外孫總愛揪他的耳朵，摸他的眼睛、嘴巴，他一點兒也不煩，還樂在其中?？偸且桓焙芟硎?、很滿足的樣子。我驚訝一向?qū)ξ覀儑烂C有加的父親原來也有非常慈祥的一面。他對于妹妹們的孩子也都很喜歡，每次看見他們都笑呵呵的。感受著父親對晚輩們的愛，我時常想，父親不是不愛我們，而是因為工作忙，加上那時年輕，難免會忽視我們?，F(xiàn)在他把愛毫無保留地給予了他的外孫，也是在彌補對我們愛的缺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