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回家(散文)
自從父親住進城里,每每臨近年關,他都會叫上我和弟弟回老家看看老院子,這似乎成為他的一種習慣。
驅車幾十里地,思鄉(xiāng)的心情總比車輪子要快。到家門口,車子剛停穩(wěn),父親就匆忙下來,邊走邊從衣兜里掏著鑰匙,急匆匆地邁向院門前。
大門口的那棵老槐樹挺立風中,樹根下滿是落葉,是落葉總要歸根。院落的大門銹跡斑斑,那把泛黃的老鎖靜靜地掛在門環(huán)上,隔開了我家院落與外面的世界。父親小心翼翼把鑰匙插進鎖眼里,看上去像一個虔誠的教徒捧起一本圣經。當大門開啟的那一刻,院子一下子亮堂起來,撲面而來的還是家的味道。
院子里滿是落葉,正在院子里覓食的幾只小麻雀跳躍著,驚恐陌生來客的打擾,振動著翅膀奮力地躥向樹梢。幾棵老桐樹無言佇立,老屋在冬日的暖陽里像剛剛睡醒,猜想著我們的腳步聲是否驚擾了它的美夢,滄桑拂面卻腰桿硬挺起來,一直靜候著主人的歸來。堂屋門前的那棵柿子樹像一個衛(wèi)兵,迎接著遠到的游子。兩三個曾經紅得透亮的柿子在樹梢上隨風輕擺,看上去已經干癟,還有被鳥啄的痕跡,給人一種殘缺的自然美。
父親順手把鑰匙遞給了我,讓我去開堂屋的門,他忙著到西屋里找笤帚。我知道父親要打掃院落地面的落葉了,這似乎成為他的一種習慣。每次回家父親都要堅持打掃院落,還堅持不讓我和弟弟替他干。父親說,只要他干得動,他就會一直打掃,等哪天干不動了,就真的不行了。打掃院子就像他身體好壞的風向標,但愿他能夠保持下去。聽到這種熟悉的掃地聲,不由得想起過往。天剛麻麻亮,閑不住的父親就會起床打掃院落,沙沙聲就像準點報時的鐘擺,預示著新的一天的開始。家里人忙忙碌碌的,奶奶忙著一家人的飯食,母親給弟弟穿上衣服,再納上幾針鞋底。農忙時節(jié),一家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黃土背朝天永遠是農家人的現(xiàn)實功課,年年歲歲,歲歲年年如此。
我和弟弟分好工,我負責打掃堂屋、廚房,弟弟忙著清洗大門、貼春聯(lián)、迎門神。堂屋里,那套老舊的沙發(fā),茶幾上布滿塵土,空氣中彌漫著一些霉味,像是有食物壞掉了,舍不得扔掉又忘記了及時處理。我用毛巾沾一點水,小心地觸摸著每一樣物件。老物件里都有故事,承載著我家的歡歌笑語,我內心深處莫名地泛起時光的融融暖意。當我的目光觸及到里屋桌上的那把蒲扇,不由得想起多少個夏夜里,奶奶搖著大蒲扇,我躺在她溫暖的懷里仰望著燦爛星空。明月皎潔,星星眨眼,腦海里暢想著浩瀚星空里究竟隱藏著多少秘密。四角的天空,清涼的夜風,遠處河溝里的蛙鳴,家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站在老灶臺前,我默默地注視著它,對視無言。我用力地擦拭著,想洗盡它沾染的塵埃。仿佛看到灶臺里柴火通紅,裊裊炊煙升騰,嗅到一股濃烈的肉香味道,我心熱眼饞地蹲在一旁,想象著什么時候能盡情地大口吃上肉,真得想好好享受一番人間美食。
慢工出細活。一番辛苦勞作下家里家外煥然一新,陡然人氣滿滿。應了那句話,勞動不虧人,也就是動動手的事。用父親的話說,過節(jié)氣了,家里一定要干凈整潔,也好迎著老祖先們,還有在天堂里的爺爺奶奶、我的母親回來一起過年。他們都愛干凈,免得他們看著一塌糊涂的家生氣,心里埋怨他。聽著父親的話,我們從來不反駁他,天堂和人間只是陰陽相隔,摸不著肉身,聽不到呼喚,隔不斷的永遠是綿延的親情和無盡的思念。“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也許這就是緬懷親人最好的方式吧!
也許是一路勞頓,或許是干得累了,剛剛還提著勁干活的父親像換了個人似的,坐在沙發(fā)上開始閉目養(yǎng)神。不知道他是真的睡著了還是在想些什么,就像一尊佛,等著頂禮膜拜,面目上卻又不動聲色,讓人猜不透心事。匆匆的歲月就像一把雕刻刀,早已在父親的額頭上刻出溝壑,他的容顏無盡滄桑。父親明顯老了,沒有人能夠抵擋歲月的腳步。其實,父親就是我心中一尊佛,想起過往的日子里,沒有讀過書的父親吃過太多的苦。小時候家鄉(xiāng)鬧水災,他跟隨著爺爺奶奶一起逃荒要飯,被大戶人家豢養(yǎng)的狗咬傷過,那塊留在左臂腕上的疤痕像烙印,綴滿人生的酸甜苦辣。十六歲那年,父親為了一家人的生計,獨自外出謀生,在“公社”組織的打井隊里輾轉各地,掙的錢糧供一家人勉強度日。在我求學的日子里,迎著日月星辰,父親拉著滿車的蔬菜去集市上叫賣,用換取的零錢供我讀書,一分一分的積攢著,鋪就我走向成功的路途。
父親飽經人間暖涼,總會看透一些事、一些人。人生路途遇到一些想不開,看不透的事情,總是他給我指點迷津,讓我滿懷悲憫,大度待人,后退一步,海闊天空。我不忍心打擾他,只能陪著他靜靜地坐著。真希望時間之鐘能夠停止搖擺,世界一下子靜默起來,他不再變老,我不再長大,來一個長久的陪伴。拋開一切凡塵俗事,讓思想的駿馬任意馳騁,在廣袤的荒原找尋一片綠洲,藍天白云作伴,能夠在世外桃源里安然頤養(yǎng)天年。
記得母親剛去世的幾年里,父親堅持一個人在老家住。村里的青壯勞力大都外出打工去了,掙了錢就在城里買套房子,拼命地往城里面擠,一邊打零工,一邊陪孩子們在城里上學,為的就是等孩子們出息了在城市里能夠生存下去,扎下根來。故鄉(xiāng)就像別在胸前的一張名片,走到哪里就帶到那里。留守村子里的大多是老弱病殘之人,父親沒事時就和他們嘮嘮家常里短,打發(fā)無聊的日子。陪伴父親的還有家里的那條黑狗,父親走到哪里它就跟到那里。每當黑夜來臨,黑狗就倦縮在狹小而溫暖的窩里,那是屬于它的領地。黑狗常被黑夜吞噬,聽不到它的呼吸,看似睡著了卻又特別機敏,只要外面一有響動,它就從窩里躥出來,汪汪地叫個不停,叫聲隨著夜色傳出老遠,似乎應對了那句“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的意境,讓人一下子感受到村莊的氣息。細想起來,真羨慕家里的黑狗,羨慕它與院落一起迎著朝陽,伴著日落;羨慕它陪著父親一起打發(fā)如梭的時光。偌大的院子,因有黑狗的陪伴父親少了些許孤單和落寞。
因為年齡和身體原因,父親一個人在家,我們終究放心不下。我和弟弟軟磨硬泡地勸說他,好說歹說他才愿意住進小城里。其實,我們知道父親在城里住不慣,天氣暖和的時候,他常騎著那輛破舊的三輪車往老家跑,找老伙計們敘敘舊,聊聊過往。還有,父親進城后不久,黑狗就不知所終,父親每次回老家就會向老鄉(xiāng)們打聽黑狗的蹤跡。黑狗的命運最有可能是出了意外,死于非命。在我心里,我家的黑狗永遠是忠誠、可愛、機警的家園守護者,黑狗沒有走遠。
夕陽西下,暮色漸臨,我們又要和院落,老屋說再見了。任歲月匆匆,時光飛逝,風雨飄搖中的老屋有一天終將老去,里面的物件都將隨著老屋一起變老。心里說不盡的酸楚。鎖上老屋,院門落鎖,卻鎖不住鄉(xiāng)音鄉(xiāng)情,鎖不了綿綿鄉(xiāng)愁。
母親去世后,我們的家就不再完整。在我看來,父親在哪里,我們的年味和牽掛就在那里。父親就是家里的天,為我們遮風避雨。我們這些在外的游子不就是一只只候鳥嗎?在異鄉(xiāng)和故鄉(xiāng)之間飛來飛去。老家是游子的根和魂,永遠的棲息地,時刻裝進游子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