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霧(散文)
早晨,我去江濱公園觀景。
剛下過雨,空氣很潮濕,路面的低凹處還積著淺淺的水。游人比往常少了很多。樹林中的小廣場,常年聚集了一群跳廣場舞的大媽,今天卻是空無一人。假山巨石旁邊的草坪上,雷打不動地,有幾個老者打太極拳,今天也沒有露面。
我到了江堤,想下到親水平臺去,沒想到連下了兩天的大雨,使得江水暴漲了上來,淹沒了親水平臺。江水因挾帶了大量的泥沙而呈渾黃色,打著一個又一個的漩渦,滾滾滔滔,急速奔流。江面上時不時漂浮著門板,窗框,以及連根拔起的小樹。洪流沖擊橋墩,在發(fā)出轟鳴聲的同時,水頭沿著橋墩向上攀爬抬升,后續(xù)的洪水貼著前面的水頭繼續(xù)攀爬抬升,橋墩的迎水面,便拱起一道高出江面七八十公分的脊梁。有幾座橋墩,就拱起幾道洪流的脊梁,大有不把橋梁沖塌誓不罷休的氣勢。好在這座大橋是新建的,橋墩任憑洪流怎樣沖擊都巋然不動。那排被洪水淹沒了下半截樹干的柳樹和櫻花樹,可就沒這么幸運了。盡管靠近岸邊的洪水并不湍急,沒有淹到的上半截樹干以及枝條,還是被波濤掀得倒向一邊,搖搖晃晃,隨時都有可能被洪水連根拔起并卷走。
不知不覺,光線黯淡下來,橋墩、柳樹、波濤和漩渦,漸漸模糊起來。這個時間點,太陽升起一丈來高了,景象越來越清晰才對,怎么會越來越模糊呢?我朝東方的天空望去,太陽被山峰托舉著,蒼白蒼白的,無精打彩的,已發(fā)不出光和熱來了。這不同于被云層遮蔽,——見不到它的形體,但它發(fā)出來的光和熱,仍會把天際的云彩染得紅彤彤的;仍會穿透云層,把山川大地普照得亮堂堂的。
我將視線從東方的天空收回,無意間落在了電信大樓上。電信大樓有二十幾層,是附近一帶的地標,卻不知什么時候被削了頂,還塌去兩個角,變得又矮又小,面目猙獰,形象猥瑣。再看它周邊的樓房、道路、車輛、樹林,都是朦朦朧朧的,模模糊糊的,隱隱約約的,不是隱藏起來了,就是變小變瘦了,變得殘缺不全了。我和電信大樓之間有兩三百米的距離,遠的看不清晰,那就看近的吧。那片草地,仿佛地底下有個大火爐烘烤著,冒著裊裊淡淡的輕煙。那兩株水杉樹,水杉樹旁的那棵香樟,還有那三棵銀杏,樹干都變粗了,樹冠都頂到云天上去了。那座造型為古代淑女吹奏笛子的雕塑,不知被誰蒙上了乳白色的面紗,還砍去了手指奪去了笛子,再也不肯露臉吹奏笛子了。那座園林工人存放工具用的小平房,像個不肯出工的懶漢,蓬頭垢面地蹲在園林的角落里。
我又把目光轉向了江面。此時,已看不到漂浮的門板與殘樹枝了,看不到波濤與漩渦了,看不到橋墩了,甚至連洪水也看不到了。往遠一點的地方張望,白茫茫一片;往近一點的地方凝視,一片白茫茫;除了白茫茫,還是白茫茫。三國時的曹操在長江邊陣兵百萬,看到江面上白茫茫(和我現(xiàn)在看到的差不多吧),始終不敢出兵,只朝江面上胡亂發(fā)射了數十萬支利箭了事,不想正中了諸葛亮的草船借箭之計。曹操之所以受騙上當,是因為懷疑白茫茫里隱藏著伏兵。我當然不用懷疑有伏兵,但所有的景觀都被白茫茫所代替,同樣產生了一種被欺騙的感覺。
總之,所看到的一切,都不是原有的樣子,都失去了本真。我興味索然,打算回去了。
我脫離了江堤,向公園內側走了幾十步,環(huán)顧四周,太陽不見了,電信大樓不見了,就連那塊景觀石也不見了。景觀石三米多高,明明是矗立在這里的呀,怎么會不見了呢?我繼續(xù)向前搜索。搜索了幾步路,仍然沒有,向后轉身,正要回走,一個灰白色的龐然大物突然蹦到了我的面前,差點一頭撞了上去。仔細一看,正是景觀石呢。我啞然失笑:它就在近處,之所以剛才沒發(fā)現(xiàn),是因為它和背景的色差太小了。
我又向后轉身,背離景觀石方向繼續(xù)走。走了幾十步,前方似乎又有一個灰白色的龐然大物,忽隱忽現(xiàn)的。難道走回景觀石這里來了?再轉個方向……三轉兩轉的,分不清東南西北了?,F(xiàn)在,腳底下有三條小路,都是延伸個六七米就隱沒在白茫茫當中了,都有幾分像來時的路,又有幾分不像,我不知道該走哪條。我知道我站位的一側是園林,另一側是洪水,但不知道哪側是園林,哪側是洪水。我迷路了。在離家不會超過一公里的地方,在經常來散步的江濱公園里,我竟然迷路了。
冷靜了一會,我瞪大眼睛四下張望,發(fā)現(xiàn)正前方是園林。揉了揉眼睛再仔細望,望見了樹林,望見了六角亭子,望見了花壇,還望見了娛樂廣場,從而堅定了前方是園林的判斷。瞧,廣場上,一群大媽正在跳廣場舞呢,今天統(tǒng)一穿著白衣白褲,舞姿更加輕盈曼妙;那幾個老者也開始打太極拳了,白頭發(fā)白胡須更顯精神矍鑠。聽,他(她)們自帶的音響設備正播放著音樂呢。原來,他(她)們今天換了地方,都轉移到這里來了。何不過去看看呢?我的心被眼前的景象撩拔得癢癢的,就打消了回家的念頭,向他(她)們那邊走去。
走不幾步,一道半人高的大理石貼面的矮墻橫在我面前。這是江堤上的護墻,越過這道護墻走下江堤,就是親水平臺,但現(xiàn)在是洪水,是波濤和漩渦。原來,兜兜轉轉,我又回到了江堤。原來,我所看到的樹林、六角亭子、花壇、廣場舞,是白茫茫所幻化出來的假景象,是隱匿著波濤和漩渦的陷阱;我所聽到的歌樂聲,實際上是洪流沖擊橋墩的聲音,是漩渦吞噬門板的聲音,是浪濤拍擊岸柳的聲音。要不是這道護墻的阻攔,后果不堪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