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時喜歡歷史課。盡管現(xiàn)代史很屈辱，但還是喜歡，原因就是老師講得很生動?，F(xiàn)在還記的當(dāng)時教歷史的老師姓馮，他的課總是那么有趣，像講武昌起義的事。他說起義軍控制武昌后，抓住了閑居在家的黎元洪，“強行”讓他當(dāng)領(lǐng)導(dǎo)人。說是“強行”，是當(dāng)時起義軍對黎元洪說：“你要么當(dāng)我們的大統(tǒng)領(lǐng)，要么我們就槍斃了你。大統(tǒng)領(lǐng)再不好，也比死好吧？黎元洪于是成了大統(tǒng)領(lǐng)?！碑?dāng)時聽課的我們都在笑。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我總覺得這故事是馮老師編的?？涩F(xiàn)在，我覺得這故事應(yīng)該比《三國演義》中的故事更真。原因就是歷史上這類事太多了，比如劉邦，他盡管不是敵對陣營的，可在同一陣營中比他有資歷，比他有才能的人還有很多，可大家卻推薦他當(dāng)統(tǒng)領(lǐng)。原因有各種各樣的，但大家都沒有說出來卻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聰明人都不愿意當(dāng)那根“出頭的椽子”。而大凡正在領(lǐng)導(dǎo)做造反的事卻還沒有死的，幾乎都是聰明人。聰明人都知道造反是要滅門的，但一般滅的都是頭領(lǐng)的門，所以最后出頭的往往就是要么被滅門，要么成了皇帝的愣小子?？傆X得盧俊義在《水滸傳》中也應(yīng)該是要扮演這樣一個角色的。但要是和歷史比較起來，總覺得《水滸傳》對盧俊義的描寫，實在不能算好。
　　 盧俊義第一次出現(xiàn)是晁蓋被殺，諸將領(lǐng)在梁山替他辦喪事時，宋江和北京“大名府在城龍華寺法主大圓和尚”閑談。大圓說到了盧俊義，書中寫道：
　　 宋江聽了，猛然省起，說道：“你看我們未老，卻恁地忘事！北京城里是有個盧員外，雙名俊義，綽號玉麒麟；是河北三絕；祖居北京人氏；一身好武藝，棍棒天下無對！梁山泊寨中若得此人時，豈愁兵馬來臨！”
　　 需要特別提醒的是，這里最后半句，“豈愁兵馬來臨”，金圣嘆為了表現(xiàn)宋江的虛偽，特別改成了：“小可心上還有甚么煩惱不釋？”這樣就把宋江本來從整個梁山泊考慮的心思轉(zhuǎn)換成了他自己的小算盤。明清小文人的把戲?qū)嵲跊]有比這更甚的了！
　　 這樣就有了吳用帶著李逵到大名府替盧俊義算命，寫藏頭詩，并且騙他朝梁山方向去。盧俊義當(dāng)然也就心甘情愿地聽他的話，好像不聽他的話，那一兩白銀就花得不值一樣。在經(jīng)過梁山時，在店家提醒他小心梁山好漢時，他“便叫當(dāng)值的取下衣箱，打開鎖，去里面提出一個包，包內(nèi)取出四面白絹旗。問小二哥討了四竹竿，每一枝縛起一面旗來，每面栲栳大小七個字，寫道：慷慨北京盧俊義，遠馱貨物離鄉(xiāng)地；一心只要濁強人，那時方表男兒志。”金圣嘆把這四句改成了：“慷慨北京盧俊義，金裝玉匣來探地。太平車子不空回，收取此山奇貨去！”還得意地評論說：“絕妙好詩，俗本之訛，真乃可恨?！尕洝钟钟玫妹睢！睂嵲诟悴磺宄@貨是在自我陶醉還是在講一個叫盧俊義的人的故事！就算是故事，盧俊義也不是他那樣的半餅醋秀才，知道個“奇貨”就什么地方都要用。這么高調(diào)的盧俊義不像是一個成功的商人，倒像是一些現(xiàn)在的“神劇”編劇胡編出來的主人公。盧俊義這么表現(xiàn)的結(jié)果當(dāng)然是被梁山好漢們一頓調(diào)戲，然后抓拿上梁山。
　　 一般的故事讀到這里，我是不會再讀的。水平太低，讀它就是水平問題。但這里不但要讀下去，還必須要討論，原因就是它是《水滸傳》，是我們公認的傳統(tǒng)名著。一說到名著，好多人就算是潛意識都認為是完美無暇的東西。這當(dāng)然是誤解。完美無暇這東西，只要是人就不可能造出來?！端疂G傳》當(dāng)然也不例外，它也只是一部有瑕疵、并且瑕疵很明顯的名著。我在這里討論的盧俊義故事就是它的瑕疵。
　　 先從盧俊義方面來說。書中盧俊義出場時已經(jīng)是成年人，也是一個成功的商人，還是大商人。并且沒有交待過他父母，說到李固，還說是他救的。那么理論上，他現(xiàn)有的財產(chǎn)由他經(jīng)營而來者就算不占多數(shù)，也應(yīng)該不少。這樣的一個人，怎么可能聽信一個沒有固定場所的算命先生的話呢？并且我們都知道，在日常生活中，人要算命，并不是由于對方要價高，覺得他算命水平高才算的。是在自己的生活中，碰到了自己解不開的疙瘩才會去算的。盧俊義碰到了那樣的事情沒有呢？書中沒有說，那就是沒有。那他憑什么會去算這個命呢？就算他有錢，他任性，他就想算這個命。那也行?？伤y道真的不理解當(dāng)時大宋的實際情況嗎？他可是商人或者說一個富甲一方的人啊，一個俊杰，玉麒麟?。∫沁B基本的國內(nèi)形勢都不清楚，他能算俊杰嗎？
　　 再從梁山方面來說，他們抓盧俊義，與其說是抓，不如說是戲耍。這樣一個被他們戲耍的對象，難道真是他們希望能幫他們解脫危機的人嗎？還有就是后文中的銜接。盧俊義按照吳用的計謀被抓拿進大獄后，柴進找蔡福，這是一以貫之的，是確實想弄他上山才會有的舉動?？杀R俊義被發(fā)配，路上只有燕青一個人救他。這個情節(jié)就有些說不過去，難道梁山上的人就這么做事，救了一半之后就任其自生自滅？按照正常的生活邏輯，柴進找過蔡氏兄弟后，一定會有人關(guān)注著這個案件的進展，所以盧俊義被發(fā)配也就在梁山好漢的掌握之中。燕青救盧俊義后，梁山好漢也應(yīng)該是知道的?？蓵袇s是燕青在緊急時救了盧俊義一命，卻由于盧俊義受傷太重，而他也沒有什么接應(yīng)，這才使盧俊義在逃跑的路上再次被抓。燕青想到梁山求救時，才碰到梁山派來打探消息的楊雄、石秀。要是能向作者提問，我倒想問問：“這樣的情節(jié)安排，讓那個智多星情何以堪？”
　　 年少時，聽過袁闊成先生的評書《水滸傳》。他講的盧俊義故事和名著文本的《水滸傳》大相徑庭。關(guān)于盧俊義的部分，我記憶中好像是說由于燕青涉入江湖，被朝廷抓住了把柄，恰好一些官員看上了盧俊義的錢財，想弄死盧俊義，霸占他的錢財。結(jié)果由于燕青出面，請來梁山好漢，從絕境中救出了盧俊義。這樣走投無路的盧俊義才不得不加入梁山。我不知道袁先生評書的傳承，但我覺得他那個版本的盧俊義更像盧俊義，因為那故事比較符合生活邏輯。而這里的盧俊義故事簡直就是一個現(xiàn)代寫手編的無厘頭玩笑。
　　 盧俊義被抓或者說被“請”上梁山后的故事，本來也沒什么好評論的。但由于其中有兩處盧俊義和宋江的對話，被金圣嘆修改了許多，需要稍微加以分析。金圣嘆修改的目的當(dāng)然是為了達到他評論中所謂的“盧員外寧死不從數(shù)語，語語英雄員外”的效果。他還因此自鳴得意地說：“俗本悉遭改竄，對之使人氣盡?！边@里我們把他修改過的這兩處挑出來（包含他在其中的夾批）和原本對照，看看他是如何“拔高”盧俊義的。
　　 第一處是宋江要求盧俊義坐第一把交椅時。
　　 原本是：盧俊義答禮道：“不才無識無能，誤犯虎威，萬死尚輕，何故相戲？”宋江陪笑道：“怎敢相戲？實慕員外盛德，如饑如渴。萬望不棄鄙處，為山寨之主，早晚共聽嚴命?！北R俊義回說：“寧就死亡，實難從命！”
　　 金圣嘆修改成：盧俊義大笑道：“盧某昔日在家，實無死法；【夾批：此句照破前日吳用?！勘R某今日到此，并無生望?！緤A批：此句喝破今日宋江?！恳獨⒈銡ⅲ蔚孟鄳?！”【夾批：數(shù)語畫出一位英雄員外，讀之令人起敬起愛，嘆名下真無虛士也。俗本草草，一何可笑?。弦喟涤脟缹④娬Z?！克谓阈Φ溃骸柏M敢相戲？實慕員外盛德，如饑如渴，已非一日；所以定下計策，屈員外作山寨之主，早晚共聽嚴命。”盧俊義道：“住口！盧某要死極易，要從實難！”
　　 可以設(shè)想一下當(dāng)時的情況。盧俊義被人家活抓到了山上，也就是說他當(dāng)時是人家的手下敗將。可這些抓他的人卻要他擔(dān)任自己的領(lǐng)導(dǎo)。那么第一感當(dāng)然是“戲?！?。這就如同兩個人下棋，贏了的非要拜輸?shù)娜藶閹煛Ｔ谳斦?，這明顯就是一種“戲耍”。這種感覺金圣嘆當(dāng)然也理解，所以他保留了這部分的內(nèi)容。只不過他覺得原本里的話太軟，需要強硬一些，所以他改成了“盧某昔日在家，實無死法；盧某今日到此，并無生望?！北R俊義要是一個書呆子，他需要把所有的事都提出來，以表明自己什么都知道。那金圣嘆這里的改動就符合實際。但要是一個注重現(xiàn)實，在現(xiàn)實中的英雄豪杰的話，原本的話更加真實，不卑不亢，但也不盛氣凌人，非要對方馬上弄死自己。
　　 第二處是第二天宋江宴請盧俊義，盧俊義回答宋江的話。
　　 原本是：盧俊義答道：“頭領(lǐng)差矣！小可身無罪累，頗有些少家私。生為大宋人，死為大宋鬼。寧死實難聽從?！?br />　　 金圣嘆修改為：盧俊義道：“咄！【夾批：只一字，便令談忠說義人，驚心奪魄?！款^領(lǐng)差矣！【夾批：宋江開口說忠義，員外卻接口說差矣，妙絕?！勘R某一身無罪，薄有家私；生為大宋人，死為大宋鬼！若不提起‘忠義’兩字，今日還胡亂飲此一杯；【夾批：快絕之談，足令老奸心死?！咳羰钦f起‘忠義’來時，盧某頭頸熱血可以便濺此處！”
　　 金圣嘆這里改動的話就更加活脫脫的是一個在文字上一點也不吃虧的書呆子，而不是現(xiàn)實生活中，想有所作為的人，更不要說是英雄了。
　　 對照這兩段文字，可以看出，金圣嘆修改過的對話中多了很多意氣，也就是情緒化的語言。這種表達聽起來很過癮，要是盧俊義二十歲左右，這么說，確實非常見少年英雄的風(fēng)采?？梢且粋€三十多歲的人，在當(dāng)時那種情況下還說這樣的話，那只能有一種情況，他就是一個把自己關(guān)在狹小空間里，從來不接觸外界的呆子。一般來說，說這種話的英雄，只要在當(dāng)時的社會上混，二十歲左右就死了，他們是活不到三十歲的。
　　 金圣嘆是個書呆子，不懂社會，卻總覺得自己掌握社會上的各種人情世故。而施耐庵卻是一個相對熟悉社會的人，他只是按社會中該有的方式表現(xiàn)盧俊義，所以他筆下的盧俊義在那種情況下說的話不卑不亢，是一個成年英雄應(yīng)有的氣度?？催^一個娛樂性節(jié)目，一個女嘉賓在點評一個女選手時，說她自己多少多少歲了，各種各樣的戀愛都經(jīng)歷過，什么樣的愛都清楚（不得不感慨所謂的藝術(shù)圈真亂），對愛是什么很熟悉，裝什么裝！金圣嘆這里的修改就像是女嘉賓那樣的“熟女”，她們心目中男女間的愛已經(jīng)等同于各種各樣的床戲，你要說生活中確實有些愛是不在床上發(fā)生的，她們會覺得可笑一樣。
　　 盧俊義沒有落草，所以吳用再次設(shè)計。用各種辦法“挽留”盧俊義，以便讓李固告發(fā)他。結(jié)果當(dāng)然是盧俊義終于回到家時，也就很快地進了監(jiān)獄。關(guān)于李固，作者還安排了一段他和盧俊義娘子的“私情”。我生的晚，在我出生時已經(jīng)沒有了地主階級。其實在我們那種地方，即便很早以前有地主，也只是小地主。在當(dāng)時的人眼中，他們可能真富，可實際上，他們擁有的也不過是幾百畝地或者幾家票號（要是按現(xiàn)在的標準，也就是幾家小商店），住得和一般人家區(qū)別也不是太大，而最主要的是，他們中的第一代甚至第好幾代幾乎都是和雇農(nóng)一起勞作的人。所以以前看《水滸傳》，總覺得這故事合理?，F(xiàn)在，想想書中說的是一個僅僅管理資產(chǎn)的管家就要十幾個的大財主。又是在傳統(tǒng)觀念還十分盛行的時代，我是不太相信一個外姓男子，能和這財主家的主母，在日常生活中不斷見面的。當(dāng)然，這種見識是只有真正在大富大貴過的人家生活過才能知道，比如曹雪芹，他寫大家族的生活就非常合理。施耐庵以及好多的“說書人”，實在是一些生活在底層的人，盡管他們確實有過人的天賦，但他們貧窮的生活同樣也會限制他們的想象。
　　 當(dāng)然盧俊義被押入牢房之后，審問、流放、燕青的救命、梁山的劫法場等等故事，只要脫離開那“大富大貴”的背景，不得不說《水滸傳》表現(xiàn)得還是很精彩。而這種精彩的地方才是它之所以被稱為名著的原因。